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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俠仙俠] 夏洛【红酥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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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7 21:03:26 |只看該作者 |倒序瀏覽
    一、焚心丹

    雪是什么时候开下的,范惜光并不清楚。天刚蒙蒙亮他就打马飞奔,若非马匹确已累极,他昨夜还不肯投宿歇息那两个时辰。

    雪花沾上眉毛、扑上面颊,转瞬便被他的热气融化。他的夹袄都已汗湿,狐皮坎肩上的毛领也被脸上滚落的水珠弄得湿湿答答。**骏马重重地喷着白气,雄壮的脖颈上淌满雪水和汗水,或许它也深知主人心急如焚,撒开四蹄,尽命奔驰。

    终于,范惜光右手猛挽缰绳,骏马长嘶人立,原地兜了两转,渐渐止下步来。

    一座苍莽大山横在范惜光眼前。雪花纷纷扬扬,遮没了高耸的山尖,堆得山下老树上的枝条微微颤动。他知道这是当地有名的云客山,山名云客,是指山之巍峨险峻,人所难攀,大山只能以云为客。然而,云客山令人畏惧的并非山势之险,乃是盘踞山上的一帮号称“梅花帮”的盗匪。范惜光早就听闻,多年来,梅花帮劫官银、夺镖车、掠行商,只要财物经过梅花帮地头,不分官私概莫能逃。虽然当地官府清剿了几次,不少江湖侠义辈或抱打不平,或为死者复仇而锐身犯险,但梅花帮一仗天险,二来帮中实不乏高手,来者每每伤亡惨重,铩羽而还。故近年来,人皆绕道而行,偌大云客山尽为梅花帮之乐土。

    范惜光若不想惹麻烦,原可走官道,但那最快也在三日之后方能到青州家中,若是顺利翻过云客山,入夜时分则可抵州境。他仰面望山,雪花亮晶晶地拂过眼睑,他看见的却仿佛是父亲苍白清癯的面孔、灰白褶皱的囚衣。他心中猛的一抽,跃下马来,解下鞍旁褡裢负在背上,再不顾马,弹身掠上了山道。

    他的父亲范知恩乃青州知府,为官清廉,为人耿介。他自小文武双全,才名早播,本可由地方保举入国子监,然父亲却坚令他从科举出身。是年,他考取第四名举人,父亲修书一封,让他前往京师同年好友潘翰林家聆教温书,以备会试。谁想到,五日前,家仆范忠飞马来报,父亲突然罹罪,已被布政使王左安大人下在狱中。可怜范忠未及叙述详情,突然七窍流血倒地而亡。解衣查看,背上一个杯口大的伤口已经腐烂发黑,想是他忠心为主,重伤之下,仍强撑着将讯息报给少主人,方才气竭。

    范惜光急辞潘翰林,策马如飞,直奔青州。他十岁时便跟着父亲的方外好友清一真人学武习剑,十年来已有所成,若非如此,寻常人这般不眠不休地鞍马劳顿,早便支持不住了。他翻过一座山岭,岭间也有一座岗哨,却未遇一人,想是雪下得大,梅花帮又顺风顺水惯了,故而松了警戒。他一路仍是小心谨慎,到得午后,已爬了约摸一半山程。这其间,他终究还是遇着了两拨骂骂咧咧的巡山喽罗,都给他机敏躲过,那雪又不绝落下,将他的浅浅脚印迅速掩去,竟没留下半分蛛丝马迹。这时候腹中已饥,他便觅着一个小山洞藏好身,抓起洞边积雪搓去手上泥污,取出褡裢中的干粮。他一身锦袍早已搓挂得污秽破烂,双掌满是伤痕,原本十分俊气的脸上也是泥污血渍。他不觉疲累,吃完干粮,略一调息,便又上路。

    洞外不远是一条直通山顶的石径,隐约可见塔楼屋宇,便是梅花帮老巢,乃后山唯一一条通道必经之处,但他纵然胆大,也绝不敢直上山顶。洞外一侧则是绝壁悬崖,但见怪石嵯峨,深不见底,多看得两眼便叫人心神恍惚,似乎便要随着那雪花飘荡而下,然虽险极峻极,却也是梅花帮最疏于防范之处,他只须从悬崖攀过去绕过山顶,便可说已平安了一大半。他深吸口气,搓了搓双手,跃身探臂,抓住了峭壁上一块突出的岩石。

    山风凛洌,灌进他汗湿的脊背,泛起阵阵冰凉,他心中却似有一团热火,燃得熊熊的、暖暖的。他的身体四肢仍然灵敏有力,双手双脚壁虎般牢牢吸住他触及的树石藤蔓,好几次他都险些失手,却毫不心怯气馁,虽是锦衣玉食长大的官宦公子,这当口却比最亡命的江湖汉更悍更狠。攀援良久,他终于有些累了,骑在一棵老松干上稍作喘息。

    忽然间,他鼻中钻进一缕冷沁心腑的幽香,跟着一点红影闪动,落上了衣襟。那是一朵娇艳欲滴的梅花儿,衬在落了满身的白雪上,艳丽得令人心颤。他伸手捉住,凑到鼻端嗅了嗅,抬头望去,但见头顶上空红霞笼罩,一株虬劲老梅开得如火如荼。白雪穿过枝柯,敲落了瓣瓣娇花,轻红嫩白错落着在风里飘舞飞旋,真个梦耶?幻耶?

    范惜光使劲眨了眨眼,看清了,那不是幻觉——花雪之间,一双明如皓月、冷似幽冰的眼睛正静静俯瞰他的眼眸。那是一个少女,披着纯白的凫靥裘,若非那双幽黑如渊的星眼,和那一缕挣脱了昭君帽吹在腮颊边的柔软青丝,真便如雪花般飘渺若幻。

    原来此处崖顶距范惜光不过三丈,那少女端立花下,既不惊慌,也不嗔怒,只是静,静得让范惜光一阵迷惘,不知是否该跃上顶去制住少女,以免她出声示警。正自犹豫,少女轻轻道:“你不上来么?”嗓音清丽如幽花新雪,若不是透着那一股子冷,倒象在殷殷嘱问情郎。

    范惜光只能纵身跃上。他站在少女身畔五步处,忽觉手足无措,嗓子发干。他舔了舔嘴唇,说道:“姑娘毋怪,在下身有要事,不得已借道云客山,实无他意。”

    少女神色如前,伸手去折近处一枝幼梅。她这么一伸手,范惜光身不由主将一双眼睛定在她手上。那少女一双柔荑莹润柔白,玉掌白里浸着轻红,五个椭圆的粉红指甲便似五片玲珑的花瓣,那么双指轻扣,那么微微一翘,说不尽的优雅动人。原本那样娇美的一茎花枝拈在她指间,倒给她双手映得黯然失色。

    范惜光脑中闪出“红酥手”三字。以往他读古人诗词,深觉“红酥手”三字描摹女子玉掌之美颇为新颖妥贴,此时才知,世间原无字词堪能形容这少女之手。他心中怦然一热,自知失态,游目顾盼,立身处是一个梅花掩映的精园,花丛中隐约有飞檐翘角,显是这少女幽居之所。他挺了挺身板,双眼重又凝注少女,便待开口,蓦然间眼前红影闪闪,一线冷香剑尖般直迫面门。

    他鹞子般翩然而退,红影如风**,仍在他眼前半尺处,嘶嘶破空声中,那点柔弱而致命的红影又突进了两寸。冷汗一瞬间渍满头颈,他吐声低叱,掌中银光幻动,原本缠在他腰间的“雪绦”软剑飞迎向少女刺来的梅枝。

    纯白的凫靥裘翻起浪扬起雪,点点红梅激荡得满天旋舞。烂漫的花影和激扬的香气中,剑光如冷电,杀气如寒流。嗤嗤嗤嗤,枝折柯摇;刷刷刷刷,目惊神驰……少女身形无处不在,要命的梅枝四面袭卷,范惜光挥汗如雨,渐渐穷于应付。

    终于,激斗戛然而止,雪花重又娟娟飞舞,红梅亦复盈盈颤动,不同的是,范惜光姿势难看地倒在雪地上,那枚花枝深深插入他腹间,喷射的血滴染红了地上落梅。这一处重创本不能令他束手,但他全身三处要穴被封,雪绦软剑虽握在手,已象他的人一般软弱麻木。他惊骇得失去了言语,原来这神苑天女般的少女武功奇高,那般如妖如魅的身法,那么凌厉奇异的招式,即便他在精力充沛时也不是她对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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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7 21:04:12 |只看該作者
    少女美丽绝伦的纤手掠了掠那缕散落的发丝,淡淡娴娴的背过身去。

    范惜光眼前不知何时多了三名分着灰、蓝、黄袍服的汉子。三人个个气宇轩昂,年纪均在四旬以上,显是梅花帮中大有身份之人,却对着那少女的背影垂手肃立,面带惶恐。

    少女轻轻道:“四叔,巡山警戒之事向由你铁梅堂负责,此人竟能一路直入我沁梅园中,侄女倒要请教,这是何故啊?”黄袍汉子躬身道:“今日大雪封山,属下未曾亲至岗哨督察,属下有亏职守,请帮主重重责罚。”

    少女点了点头,道:“三叔。”蓝袍汉子应道:“属下在。”少女道:“四叔有亏职守,按我帮规,四叔和今日当值帮众该当如何处罚?”蓝袍汉子道:“铁梅堂疏于职守,按照帮规,一干当值帮众杖责三十,铁梅堂陈堂主降职一等,受五毒之刑。”此言一出,那黄袍汉子陈堂主脸上登现惊惧之色,显见五毒之刑实为梅花帮令人痛苦不堪的大刑。少女微一沉吟,道:“虽然四叔今次有亏职守,所幸未曾酿成大祸危及本帮,三叔,侄女给四叔讨个情,五毒之刑就免了吧。”蓝袍汉子躬身道:“是。”陈堂主神色顿霁,喜道:“谢帮主开恩。属下这便加派人手,增加巡逻班次,扩大巡山范围,决不叫一人踏上我云客山。”

    少女“嗯”了一声,说道:“二叔,这人所使剑法似是大苍山清一真人门下,咱们跟大苍山可有过节?”灰袍人道:“据属下所知,向无过节。”少女道:“那咱们也不必寻清一晦气,你将这人拖出去处置了便是。”灰袍人应了一声,伸手捉住范惜光后脖梗,将他拽了起来。

    范惜光身当此境,早便惊怒交集,万不料恶名昭著的梅花帮匪首便是这么一位袅娜少女,而她口中“将这人拖出去处置了便是”淡淡说来,仿佛自己并不是人,甚至也不是猫狗,而不过是枯枝败草。他一死不打紧,可恨父亲一世忠良,竟要落得冤死狱中!一时间,他胸口悲愤欲裂,忍不住怒目振眉一声大吼。此时大雪已止,梅树上的积雪却为他这一吼簌簌而落,天地间忽然弥漫开一股悲烈苍凉之气。

    少女转回身来瞅着范惜光,乌黑幽冷的眸子里有了一丝好奇。

    范惜光眦目叫道:“在下决非贪生怕死之辈,只求帮主容我回去救出家父,一月之内,在下必定前来引颈就戮!”灰袍人“嗤”的一声冷笑,正要开口讥刺,少女素手微摆,道:“你闯我云客山,是为了赶回家救你父亲?”范惜光大声道:“不错!家父遭人陷害下狱,在下若能赶回救父,虽死犹感帮主大恩!”少女道:“你父亲是谁?遭何人陷害?”范惜光微一迟疑,官匪天敌,报出父亲姓名只怕不妥,然当此生死关头,面对这少女清如剪水的瞳孔,直陈真情胜于谎言捏造,即道:“实不相瞒,家父便是青州知府范知恩,陷害他的是布政使王左安。”

    少女神色一瞬间凝住,便似白玉上雾了一层轻霜,蒙蒙的看不清光华,却另有一股慑人的寒芒冷气。三名汉子对望一眼,神情俱是欲言又止。范惜光心中忽然剧跳起来,心知父亲的生死安危全在这少女一念之间。沉默有顷,少女缓缓道:“为人子孝义为先,本帮十分敬重,只是你擅闯我帮不可不罚。这是一粒焚心丹,可保你有七日之功救你父亲,七日后毒发而毙,你可愿服下?”

    范惜光涩然一笑,扬眉道:“谢帮主七日之恩!”

    二、金银煞

    范惜光蹒跚捱至州境,城门已闭。若在往日,这数丈高的城墙原可一掠而上,但他腹间为梅枝重创,内腑亦被枝上所附劲气震伤,一口气无论如何也提不上来,虽心急难耐,亦只得缩在墙脚。夜间风雪又大,肚中饿得翻转过去,他的褡裢中本还有两个冷馒头和一件皮裘,只是日间在梅花帮激斗中已经失落,这当儿只得咬紧牙关忍饥受寒。

    好容易苦熬至天明开门,门卒见他身上带血,衣衫破碎,哪容他轻易进去,拦下了厉言盘杳。范惜光正自搪塞,一名头目突然叫道:“他是犯官范知恩的儿子,快拿下了!”刹时七八名门卒拔刀围了上来。范惜光大惊,若连自己都已为官府缉拿,父亲所获之罪必然极重!他拔出软剑一阵击刺,虽在惊怒之中,因自幼生长于官宦之家,却没下杀手。众士卒岂是他对手,纷纷腕臂中剑,佩刀叮叮当当落了一地。他夺路而逃,众士卒哪里肯舍,拾了兵刃吆喝急追。这般追追打打,不一会又有一队巡城兵士加入进来,范惜光抱伤在身,亦复日夜困顿,气力终于不支,左肩上挨了一记冷枪后,脚下更觉虚浮,眼前晃来晃去尽是兵卒的脸孔和刀枪的寒光,头脑中一阵阵晕眩,暗想:“难道我竟要毙命于此?”他暗恨先前不智,此时欲待杀出一条血路,却已不易,只索发一声喊,红了双眼一阵血拼。

    正自危急,蹄声笃笃,一乘黑马冲雪而来,马上一名裘服少年手挥皮鞭,鞭子过处,众兵卒兵刃乱飞,脸上开花,捂住了面孔痛叫而退。少年鞭子不停,冲到近前,俯身探臂,捉住范惜光左臂。范惜光借势腾身,稳稳落上马鞍,与少年一骑双乘,不一刻便将追兵甩得无影无踪。

    少年策马不停,在城中东奔西突,对道路颇为熟悉。范惜光几次言谢,少年均不吭声。少年身形远比他文秀,颈中围一条黑貂皮领,油光水亮的极是名贵,头上一色黑貂皮帽压得极低,举手扬鞭之际,只见他手上也戴着精巧的麂皮手套。

    范惜光力竭难支,黑马奔驰间,不觉将上半身靠在了少年背上。少年腰背一挺,一记肘拳重重撞在他肋下。范惜光猝不及防,竟给撞下马背,只跌得金星乱冒,几欲晕厥。这一来不禁气冲牛斗,少年虽救了他性命,却冷漠怪僻,实令人难生亲近之情。他大喘几口,艰难爬起身,怒道:“范某这条性命是阁下所救,阁下几时要取,尽管来拿便是。告辞了。”拱了拱手,也不辨方向,转身便行。

    少年勒定马冷冷相望,一张微黑清瘦的面孔绷得紧紧的,眼神里不露喜怒,待范惜光在雪地里趔趄出三四十步,方才跃下马背,从地上抓把雪收力一捏,扬手掷出,方位奇准,正中范惜光背心灵台穴。范惜光昏晕栽倒,少年上前抓住他腰带,将他打横放上马背,手牵黑马,信步往僻静处行去。

    范惜光醒来时,已置身于一间干净雅洁的青砖瓦房内,身上盖的素色棉被尚是新的,床尾旺旺的烧着一盆木炭,门口屋角小炉上“剥剥”地熬着一砂锅汤药,一名灰袄老者正弯腰调弄。老者笑道:“范公子醒了?这一觉好睡吧,整整五天五夜哩。”

    范惜光惊道:“我睡了五天五夜?”他身中焚心丹之毒,仅有七日之命,相救父亲尚不知从何着手,这一觉竟睡去了五个昼夜!老者道:“可不是。为了让范公子静息疗伤,我家公子特地在药里添了几味安神之物。”范惜光无心多话,掀被下床,见屏风上搭着一套棉衣裤,当即拉来穿上。

    老者道:“我家公子即刻便回来,范公子何不等等再去?”范惜光微一迟疑,料想他口中的公子便是那冷漠的黑袍少年,道:“请转告你家公子,大恩不言谢,范某身有要事,不及当面辞别了。”抬脚跨出屋门,便见那少年正往院中一株腊梅树上拴马,皮靴上沾着泥尘和雪粒,显是刚刚外出而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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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7 21:04:40 |只看該作者
    少年头也不抬,淡淡道:“伤好了?”范惜光身上伤口已经愈合,内腑也不觉疼痛,必是这数日间少年为他疗治过了。他心中感激,也不计较对方态度,抱拳道:“多谢公子仗义搭救,范某有生之日永感大德。”说得极是恳切。少年轻轻一哼,道:“给你包扎伤口、吊汤弄药的是老蔡,你谢我作甚?何况救你非我本意,不过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拴好马,拍拍手,径自走入厅堂。那灰袄老者老蔡给他送上一杯热茶,他也不除手套,接过了焐在掌中。

    范惜光跟进屋去,问道:“不知公子受何人所托,却难道是我师父?”他生平除了师父清一真人,并未结交江湖人物。少年啜一口茶,方道:“你师父是谁?”范惜光好生失望,本以为这少年受师父所托,那么说不定他老人家左右便会赶来相助。惘然一阵,道:“那托公子的究是何人?公子名讳可否见告?”

    少年神色略见不耐,道:“不必多问,旁人原不图你感恩念德。”顿了一顿,又道:“令尊关在王左安家花园地牢中,受过重刑,性命暂时无碍。王左安给他安的罪名是什么朋党士人、诟谤朝廷、扰乱朝纲、图谋不轨。可能其中别有隐情,我尚未探听得。这事或许跟一位道士有关,据说事发当日,那道士刚到府上,便有大批官兵追捕而至,令尊被捕时,那道士拼死护卫相抗,被王左安手下两名怪人合攻而死。”

    范惜光颤声道:“可知那道人道号?”少年眉头略皱,道:“好象是什么真人,是了,清一真人。”范惜光心神剧震,双脚一软,便往一把椅子中坐下去,原来他一心指靠的师父已成天人永隔。少年默然一会,似是待他心神略定,方续道:“那两名怪人人称‘金银双煞’,一使五尺长的金枪,一使三尺八寸银钩,乃是两兄弟,武功极高,出手歹毒,不知怎么跟了王左安。此外,令堂于事发当日便自戕而亡,就葬在你们范家院子里。”

    范惜光“啊”的一声,终于撑不住两行热泪滚将下来。少年淡漠的眼神中忽现一丝奇异之色,似是怜悯,又似歉疚。这眼光一闪即逝,跟着低头喝茶,冷冷道:“你走吧。”

    范惜光走出小院,茫茫然一路晃荡。天空阴沉沉地扣在大地上,偶尔一阵干燥凛冽的怪风,吹得枯枝狰狞舞动,一只寒鸦嘎嘎而鸣,莫名地从一棵枯树飞到另一棵枯树。范惜光心里象这天空一样阴郁而空茫,一时竟不知何去何从。母亲、师父惨死,父亲蒙冤下狱,自己命在旦夕,这种种令人揪心痛哭的惨事似乎忽然之间长了翅膀从他脑子里飞走了,他既不悲哀,也不愤恨,只想尽命的大醉一场。

    他闯进一家酒楼,酒楼门口就张挂着缉拿他的画影图形,他却浑没见到,只管大马金刀地往板凳上一坐,拍着桌子喝令店小二:“快拿十斤烧酒来,越烈越好!”店小二惊疑不定地抱来酒坛,他一把揭开封口,双手捧坛就口痛饮。火辣辣的烧刀子直冲入喉,刹时满眼是泪,胃中一阵痉挛。他放开酒坛弯腰呕吐,因多日来未曾认真进食,呕出的竟是黑色的药水和黄绿色的胆汁。他吐过了又喝,喝一会又搜肠刮肚地吐,只觉在这肉身翻江倒海般的难过中,反有一种说不出的痛快。

    忽然间,他右肋下有一点尖锐的刺痛,那种痛仿佛是被钩子钩出来的,只要那痛再深入一分,就能钩住他的第七匹肋骨。他分明已经醉了,他的反应反倒敏锐得象灵猫。他旋身,手中酒坛贯巨力砸出。那点刺痛从肋骨上滑过,蜻蜓般飞出他体内。

    “砰”的一声大响,酒坛破碎在地板上,五步外一名一身银灰色锦袍的矮子左手轻拍胸口,吃吃道:“吓死我了,吓死我了。”他的脸又宽又扁,象是被人按住了脑门和下巴往里猛力一挤,脸颊的肉被挤得吊在半空,变形的五官奇丑无比。他右手握着一柄光亮得泛出透明蓝色的银钩,尖锐弯曲的钩尖上闪烁着一滴鲜血。那是范惜光的血,自背后偷袭他的就是这银袍矮子。矮子努了努嘴,细声道:“你凶巴巴瞪着我作甚?我不过是想把你拿下,若想要你命,适才这银钩就钩住你喉咙了。”

    范惜光狠狠一笑,道:“银煞?”矮子道:“你也知道我名号?我便是银煞包地,我哥哥包天在王大人府里看着你老爹。小伙子胆子不小哇,青州城里到处在缉拿你,你倒敢跳出来喝酒。想见你老爹不是?你让我拿下,就能见到你爹了。”他的神态和语气都透着一股天真,配在那张臃肿挤迫的丑脸上,着实令人恶心。

    范惜光冷笑道:“我拿下你,一样可以见到我爹。”包地摇摇大头,道:“银钩上淬有我包家的独门毒药,你只要一动,不必我出手,自己便倒下了。”范惜光冷冷道:“是么?”他早已觉察肋下一痛之后便即发麻,正是中毒之象,然而不知为何,他全身气血运行并无异样,丹田中真气仍是充盈沛足。雪绦软剑还在身上,话刚落音,他掣剑在手,剑光快如流星般奔射而出。这一下发难蕴积着他全身的力量和满腔的怒恨,包地猝不及防,待他于电光石火之间相信范惜光确已出手时,“啊啊”痛呼中,左脸上已翻出一条深深的血槽。雪绦剑柔如灵蛇,舔向他粗短的脖颈。

    包地挥钩,怪叫,身法如陀螺一样急速乱转。范惜光舞剑,怒啸,剑光如电气势如虹!

    包地的武功狠毒阴厉,怪招迭出,堪称一流高手。但范惜光在恶斗中发现,他的每一招每一剑,都能奇迹般达到前所未有的凌厉和快捷。他不知这是何道理,当日他在梅花帮败于那少女之手时,曾对自己的武功完全丧失自信,内心深处更对营救父亲一事充满惶恐。这一战令他越斗信心越长,只觉全身都是使不完的力量。他一声清吟,挥出师门绝技“天花乱坠”。以往这一招他只能迫出十七朵剑花,师父清一真人能挥出二十五朵,如今他这一剑挥洒得满天都是耀目的光华,也许有三十朵,也许是四十朵。

    包地怪异的身形如酒坛般坠落在地,身上锦袍碎成柳絮,满脸血污中,一双细眼惊骇地不肯阖上。他死也不愿相信,“银煞”包地竟会败在这年轻人手中,他包家剧毒“圣犀水”对此人竟会全无效用!

    范惜光轻嘘一口气,这才发现,酒店中更无一人,桌椅大都破成碎片。他拾起包地的银钩,坚定地走出店门,大步往城中走去。

    三、佛念珠

    人流默默地簇拥着范惜光往前走。人群中,多数是神情肃穆而两眼闪亮的老百姓,他们相信,范公子一定能为惠泽于民的范大人讨回公道。走在百姓之前的是二三十名兵卒和捕快,距范惜光挺拔傲岸的背影至少三十步。他们本应将这无法无天的年轻人锁上铁链,但那柄蓝汪汪的银钩阻止了他们。每个人都深知银钩的威力,而此刻银钩已失去了原来的主人。

    范惜光的酒意早被寒风吹醒,经过一场剧斗,浑身说不出的轻快。他不知道身上这神奇的力量是如何来的,但肯定与那黑袍少年有关,他甚至觉得,少年就隐在身后的人流中,只要他有危难,少年就会挺身救援。不管这少年因何而来,他深信,少年是他的朋友,是他这一生唯一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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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过一条宽阔的石板街道,停在一所蹲着两只大石狮子的宅第前。石狮眦牙怒目,非常威武,大门上的兽头铜环比拇指还粗,黑底金漆匾额上,“王府”二字隶书端秀凝肃。这份威仪迫得老百姓们远远散开,捕快和兵卒则在范惜光背后十步处围了半圈。

    大门忽然开了,两名鲜衣健仆分立两边,左首一名朗声道:“王大人有请范公子!”范惜光振衣而入。他没什么好畏惧,反正他的命只剩两日。大门重又阖上,两名健仆一前一后将他夹在中间。过了中门,一条青石道穿过宽大的庭院直通正厅。范惜光曾经来过这里,就在他中了第四名举人的当日,父亲携他来拜谒顶头上司布政使王左安大人。那时候王左安连声称赞父亲教子有方,神色间称羡不已,谁料想,覆雨翻云之间,父亲成了阶下囚,自己也是命不久矣的通缉犯!他暗咬钢牙,眼中突燃起两朵冷烈的火焰。

    两名健仆就在这时候出手了!他们的动作不可谓不快,招式不可谓不狠,配合得不可谓不妙,然而范惜光今非昔比。他没有出剑,只以银钩使出剑法,水汪汪的蓝光一闪即止,两名健仆喉间汩汩冒血,栽倒在地。以他们的身手,也许还是江湖中有名有姓的高手,只可惜一招之间,他们再也没机会报出自己的名号了。

    庭院里静极,唯有一片枯叶晃悠着无风而落。正厅屋檐上的积雪吐着幽白的寒光,雕花木门半敞着,望进去唯见阴沉沉的高椅、几案,以及一幅似欲穿破朦胧而来的虎啸图。忽然间,虎啸图上有光点一闪,光点很快变大变亮,斑斓猛虎迅即被烟雾吞没。

    正厅竟似莫名其妙地失火了!

    范惜光不能不感到诧异。紧接着,让他更感诧异的事发生了——正厅大门中忽然走出一个人来,那人一身便袍,三绺乌须,白净面皮,形貌儒雅,正是布政使王左安。他右手握一支微窜火苗的松油火把,厅中的火竟是他亲手所放。

    范惜光几乎便要不顾一切冲上去动手,但他忍住了。他两眼鹰隼般盯住王左安,面寒如水,不发一言。王左安微笑道:“贤侄文武双全,甚是难得,这一身武功尤其出类拔萃,连包地这等硬角色都折在你手中,适才目不交睫之间又伤了燕山虎乌氏兄弟,知恩兄有子如此,当真令人羡煞。”

    范惜光冷冷道:“你要怎样才肯放过我爹?”王左安叹道:“贤侄此言差矣,非是王某人有意为难令尊,实在是令尊不肯放过我去。我苦苦相劝,费尽唇舌,令尊却一味倔犟逞强,其奈我何?贤侄如若不信,尽可去问令尊。”

    范惜光沉声道:“我爹何在?”王左安诡秘一笑,火把微晃,道:“便在厅中。”

    大厅中的烟雾更浓了,白烟由门中涌出,烟雾中火光闪动。不管这是否陷阱,范惜光都只有冲进去。他大叫一声“爹”,便如离弦之箭,“嗖”地射入门中。室内浓烟障目,陈设、器物模糊难辨,他嘴里连声呼唤,辗转寻觅,同时全神戒备。他并未遇到伏击,却在慌急中踢翻了三只炭盆。一间屋中怎会接连烧上三只炭盆?难道他看到的烟雾中的火光不过是这三只炭盆发出的?事实上,大厅中根本便未失火?他头脑中灵光一闪,迅即便如充满了烟雾般浑沌。他挣扎着抢到门边,“咕咚”一声向外倒下。

    庭院中,王左安好整以暇负手而立,眼见范惜光倒地不动,笑道:“你们江湖人爱用刀枪说话,其实只需稍动脑子,成事不过举手之劳。包地若非太过冲动,怎会轻易送掉了性命?”这番话是说给他身旁那金袍金冠、挺立如标枪的瘦长汉子的。那人面如橘皮,手握一杆五尺金枪,正是金煞包天。他针一样盯着范惜光,冷冷道:“事了之后,请王大人将这厮交由在下处置。”王左安哈哈一笑,道:“那是自然。这一役你们包家的迷烟立了大功,我还要重赏你呢。”一摆手,身后的兵卒立即上前,将昏晕的范惜光架起拖往后院。

    范惜光头痛欲裂地醒来,眼前模模糊糊地难以视物。疼痛中,记忆一点点回到脑子里,这时他已明白过来,自己中了王左安的圈套。其实那圈套原本不难看破,可他既少阅历,又是救父心切,竟而睁着眼跳入陷坑。他心中自悔自恨,忍不住伸手猛击脑门,但听得叮当声响,腕间冰冷坚硬,已被上了铁镣。

    “光儿,”隐约中响起一声慈爱的轻唤。范惜光心神剧震,一骨碌坐起身来,使劲揉搓双眼。终于,他看清了,身前一人乱发披垂,形容憔悴,一个羸弱干枯的身体裹在宽大污秽的囚衣中,昏暗中看来犹如冤鬼,但那双深陷的眼睛怜爱无限地瞧着他,正是他蒙冤落难的父亲范知恩。他热泪纵流,颤巍巍叫一声“爹”,张臂扑入父亲怀中。范知恩搂住了,一双枯瘦的手掌抖索着摩挲儿子,柔声道:“好孩子,为父只道再也见不着你了,天可怜见,咱们父子终得团圆,为父咬牙苦守的秘密终于可以托付给你了。光儿啊,你可相信那王左安给为父所加之罪?”

    范惜光抬起头来,抹去眼泪,决然道:“爹爹清正耿介,对朝廷忠心耿耿,光儿好生敬佩,自来便以爹爹为荣,怎会信那老贼的言语?但不知父亲如何得罪了王左安?”

    范知恩沟壑纵横的脸上浮起一丝笑容,道:“若说得罪,说来话长了。当年我与王左安同殿为臣,我乃吏部侍郎,他是吏部尚书,此人收受贿赂,荐人唯亲,任人唯财,还想拉我同流合污。那日朝堂上,我终于忍不住弹劾王左安,怎奈皇上受其蒙蔽甚深,朝中王左安党羽纷纷为其开脱,尽管我有真凭实据在手,皇上仍是公然偏袒,将我二人各贬出京,做了地方官吏。数年后为父升迁为青州知府,原想就在这青州任上平安终老,孰料冤家路窄,三年前王左安擢升为地方布政使,仍是我的顶头上司。为父知其必然心内衔恨,三年来小心谨慎,对王左安亦诚惶诚恐,不敢有半点疏忽差池。可我知其品性卑劣,居官不正,早想为朝廷百姓除此一害。这些年来我虽然暗里查得其贪赃枉法、鱼肉地方的罪行,但此人擅能巴结朝中官员,又能讨得皇上欢心,若无真能触皇上雷霆之怒的罪证,是万万扳不倒他的。唉,为父存了这片心,害了自己也罢,却连累了你的师父清一真人。”

    范知恩浑浊的眼眶中忽现泪光,续道:“清一真人虽是方外之人,却是侠肝义胆,重然诺、轻生死,委实令人敬重。去年中秋,为父与真人谈及心事,真人慨然允诺倾力相助。此后,真人几番冒险潜入王府查访,那一次发现王左安竟收藏有一件稀世珍宝。那是一串九十九粒龙眼大的夜明珠穿成的念珠,每粒珠子一色大小浑圆不说,难得的是珠子中都刻有一个佛经故事,其精微生动之处令人叹为观止,乃是三年前南昭王敬献给当今太后的寿礼。据说夜明珠中的图画是微雕大师狄子候的绝世之作,狄子候刻完最后一笔,便因心力损耗过巨而亡。这件佛念珠在敬献途中,经过我山西行省时,恰在前任布政使于元慧府邸中被盗,于元慧因之获罪致满门抄斩,王左安也才由原明州知府继任为布政使。如今这件珍宝竟在王左安府中现身,其盗宝陷害以谋升迁之罪昭然若揭。此后,清一真人加紧探查,终于在那一日,真人负伤而至,将盗得的佛念珠和一封能证实王左安罪行的绝密信函交给为父。然而当时时机紧迫,为父未及细看,王左安的追兵已至,真人拼死相助,为父才堪堪将证物藏好。为父亲见真人浴血而亡,内心实是伤痛抱愧。不过,王左安陷我于牢狱,虽用尽手段,亦没能从我口中得到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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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7 21:05:38 |只看該作者
    范惜光心中一酸,知道这“用尽手段”四字中,父亲不知忍受了多少苦痛折磨,而他未曾言及母亲,显然尚不知母亲已然身故。

    栅栏上昏黄的铜油灯照着范知恩微微冷笑的脸,忽然,他伸手抓住儿子的手,道:“光儿,你可知王左安为何要将我父子关在一起?”范惜光道:“他奈何不了父亲,却难道想从孩儿口中获知赃证所在?”“不错,他料定为父必然会将这秘密告诉你,所以,光儿,”范知恩两眼炯炯凝视范惜光,“你答应为父,哪怕你亲见王左安将为父千刀万剐,也要守好秘密,待得有朝一日起出赃证,上京城告御状,定可将王左安置之死地,则真人与为父虽死,亦可含笑九泉了。”

    范惜光胸口一热,忍不住便想告诉父亲,自己命不久长,但见了他殷殷期嘱的神色,这番话便说不出口来,只得点了点头,先答应再说。

    范知恩神情一宽,凑嘴到儿子耳边,低低说出了赃证所在,言毕,凝望儿子半晌,伸手拍拍他脸颊,突然猛一头往墙上撞去。这一下变起仓促,范惜光不及阻拦,但听“砰”的一声,墙壁漫流下幽暗的液体,花白乱发盖住了父亲一动不动的脸。

    一瞬间他明白过来,其实父亲死志早萌,他不愿成为胁迫儿子的工具,他宁愿自己死,也要保全儿子的性命。范惜光全身血液仿佛突然凝结,仿佛坠入深黑的冰窟,他想叫一声“爹”,嗓子却被冻住,想伸手去摇撼父亲的身体,却痉挛着难以动弹。

    忽然,“叮”的一声轻轻的脆响,跟着“吱呀”一声,一个清瘦的黑影幽灵般掩到了近前。范惜光眼泪夺眶而出,他已认出,这人便是救过他性命的黑袍少年。

    少年探手到范知恩鼻端,冷冷道:“你爹还有气,你哭什么?”范惜光又惊又喜,颤声道:“真的?”少年道:“他虚弱无力,想撞死自己并不容易,眼下只是昏晕过去罢了。你一个大男人,遇事这般沉不住气,慌慌张张,哭哭啼啼,真不知……”咳了一声,止了言语。范惜光受他抢白,面上虽热,心中却甚喜慰。

    少年捏开范知恩牙关,喂入一粒药丸,又点了头部几处穴位止住血流,转头道:“你还能走动么?”范惜光讪讪道:“我不慎中了王左安圈套,吸入迷烟,现下仍是全身无力。”少年“哼”的一声,似欲讥刺,终究忍住,道:“金银煞的迷烟除了他们自有的解药外,别无他法可解,只有待十二个时辰过去,药力自行消解,方可恢复功力。如此我只好扛你出去了。”

    范惜光道:“请将我爹一并救出,他受了重伤,身体这般虚弱,留在此处恐有……不测。”少年微一沉吟,道:“王左安府中守卫森严,别有高手且不论,单是一个金煞包天,他的武功便远胜其弟。以我能力,潜入此处已甚冒险,若要照应你父子二人一起出去,恐怕非我所能。”范惜光瞧了一眼昏迷中的父亲,毅然道:“那就请公子救我爹走。”少年淡然道:“托我之人只要我照应你,你爹的死活与我何干?”范惜光热血上涌,冷冷道:“公子请便吧,我甘愿留在此处,与我爹同生共死!”

    少年双目中冷光暴长,如两道冷电般射在范惜光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忽然背过身去,背心急剧起伏,显是心情极为激动。少顷他转回身来,更不再瞧范惜光一眼,矮身负起范知恩直出栅门,消失在一道砖壁后。

    四、阎王怕

    范惜光独坐囚牢,侧耳倾听,似闻呼叱、追逐和兵刃交碰之声,心中暗自祈愿那少年和父亲平安而去。过得不久,一切声音都消失了,死一般的沉寂笼罩在狭窄的囚牢中,一股浓烈的腐臭气味灌满肺部,仿佛要将他从里到外一起烂掉。他舒心地躺在稻草堆中,他深信,父亲已经安然脱险,少年定会保护父亲周全。而他呢,反正不久便会毒发而亡,此后的时辰倒是一生中最无牵无挂的时光。

    昏暗当中,他眼前竟然浮现出了梅花帮那少女欺花赛雪的容颜、那双秀美绝丽的纤手,他惊异地发现,他心中对那少女全无怀恨之意,反有一丝酸酸涩涩、温柔而微痛的甜蜜。他不禁自问,从乍一见她起,他就在惋叹她玉陷泥淖的无奈,还是怜惜她幽居深山的寂寞?他叹息一声,意识渐又模糊,渐又陷入了无边的昏睡。他梦见了那少女,少女一身白衣,象片雪一样在他前面飘动,他伸手去拉,掌中只有一片快速融化的雪花。

    忽然,大雪变成了大雨,浇得他猛一个激凛,从头冷到了脚。他茫然睁开眼睛,眼前光亮耀眼,刺得他重又闭上。他已不在阴暗的囚牢中,而是被五花大绑在了花园中一块假山石上,身侧是一口依着假山而造的池塘,将他浇醒的大雨就取自这寒塘冰水。他身上只剩一条棉裤,水珠和阳光一起洒在他苍白的面颊和胸膛上。又过了一夜,哪怕王左安有再多恶毒手段,他也只有一个昼夜来消受了。

    王左安看着他嘴角笑容,心中不能不感到奇怪。他难以相信,这年轻人竟似冥不畏死!他用阴寒而充满威胁的眼睛凝视范惜光,道:“贤侄,昨晚你的同党白忙活一场,令尊畏罪潜逃并未得逞。”范惜光一怔,随即笑道:“老贼,你若真抓住了我爹,这当口焉能不大发淫威胁迫于我?”他哈哈大笑,转动眼光,身周十余名兵卒之外,金煞包天面色晦冷,枯竹般耸立无言,左肩似比右肩高了三分,心念一转,笑道:“昨夜金煞挂彩了?”

    包天不语,握住金枪的手却忍不住紧了一紧。昨夜那黑袍少年确实武功奇高,背上虽负了一人,身法仍是轻灵奇诡,然而,以暗器伤了他左肩的并非少年,而是另一名暗藏园中的老者。那老少二人边战边退,伤了多名兵卒和王左安手下江湖高手,最后还是王左安亲自出手击中老者一掌,那三人虽然逃之夭夭,可他看出,老者实已重伤。那时他很感惊异,没想到王左安其实是深藏不露的高手。他眼角瞥向王左安,后者挂着老奸巨滑的笑容道:“贤侄好兴致,死到临头尚能谈笑自若,只是我若得不到令尊窃藏的东西,我倒有法子让你哭也哭不出。”

    范惜光深深呼吸,懒懒道:“今儿真是好天气,嗯,那两株白梅开得极好,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嘴里言笑,藤条和鞭子早已暴雨般落在他胸膛上。疼痛如烈火燃烧,迅即蔓延到每一寸肌肤,甚至连意识都在痛楚中模糊。到得他上半身无一处不皮破肉烂,两名操藤执鞭的兵卒也没了力气,王左安方摆手止住,微笑道:“贤侄,你若肯交出那两件物事,我即刻便销了令尊的罪案,与他八拜为交,共享富贵,如何?”

    范惜光提一口气,骂道:“老贼,你满门抄斩的日子不远了,你还做梦!”王左安神色一变,一张儒雅慈和的脸孔登时充满怨毒阴鸷之气,怪声道:“贤侄无惧生死,着实令人敬重。我听说女人最爱惜容貌,为了保住容貌连性命都可舍弃。男人最在乎什么,尤其是象贤侄这般风流倜傥的美少年?若我没有记错,贤侄尚未娶妇结亲吧。”他的佩剑已然出鞘,冰冷的剑尖触到了范惜光肚腹,剑刃在他棉裤腰带上轻轻摩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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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惜光头脑中“轰”的一声炸响,愤怒、羞辱、恐惧令他双眼中如要滴出血来。他明白王左安的意思,他突然由衷感激起梅花帮那少女来,若没有她的一粒焚心丹,此时此刻他会怎样?他的神情突然放松了,淡淡道声“无耻”,闭上了眼睛。

    王左安脸色陡然铁青,手腕一抖,剑尖径挑范惜光腰带。乍然间金光闪动,一声碰响,剑尖架在了金枪枪尖上。

    王左安侧目凝望包天,森然道:“怎么,冷酷无情的金煞也动了菩萨心?”包天双眼微眯,道:“这厮害了我唯一的兄弟,我便将他抽筋剥皮也不解恨,但不知王大人听说过我包家的‘阎王怕’没有?”王左安眉梢微颤,道:“传言‘阎王怕’是天下最厉害的毒药?”包天木木然的脸上微露傲色,道:“吃了‘阎王怕’之人,管教他铁打的金刚也支撑不住。”从怀中摸出一只青花小瓷瓶,倒出一粒黑色药丸,冷笑道:“姓范的,你自命英雄好汉,可敢吃下这粒药丸?”范惜光早有速死之心,当即张开嘴,噙住包天弹来的药丸,猛嚼几下,咽下肚去。包天哼了一声,向王左安道:“大人暂且歇歇,半个时辰后药力发作,管教这厮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王左安欢喜之下犹自将信将疑,依言迈入园中小亭内宽坐喝茶。一盏茶堪堪将尽,阳光下黑影闪动,昨夜劫走范知恩的黑袍少年已经轻飘飘跃入园中,疾奔几步,身形横过池塘,落向假山石上的范惜光,但他尚在池塘半空,包天的人和枪已经激射而出,金枪破空,“刷”地贯向少年腹间。少年身形不可思议地凌空一侧,手中所绾黑色长鞭突然展得笔直,鞭梢圈住了假山上的一块尖石。他借势前跃之际,犹能一记快速阴辣的飞腿,踹向包天后脑。包天身形急坠,枪尖划过水面,借力落回岸边。两人这两下凌空交手兔起鹘落,一触即收,却均显露了极深的修为。少年落地后未及救助范惜光,包天已截了上来,刹时枪如惊龙,鞭如狂凤,两件长兵器缠斗不休。

    少年于激斗中扬声叫道:“范惜光,你死了没有?”

    范惜光眼含热泪,勉力叫道:“我已服了包天的‘阎王怕’,命在顷刻,公子快走,不必为我费心了!”

    少年闻言身形一滞,险被金枪刺中,但听他尖声叫道:“拿解药来!”鞭风大振,一个黑影、一道黑鞭如飓风海啸,挟飞砂走石裹住金煞和金枪,但见一团金光、一股黑风忽而飞上假山,忽而落向亭台,忽而满园飞舞。那金光在黑风的包裹下越来越小,然而虽小不乱,虽弱不败,反是黑风在一阵狂袭之后渐露颓势,金光渐渐变大变强,反将黑风缚住。但闻一声低哼,金光和黑风一齐消失,金煞手持金枪,站得笔直,额头汗水闪闪发光。他的一丈开外,少年清瘦的身形却似在微微颤抖,口边慢慢溢出一丝血迹。他盯着金煞,冷冷道:“若非我为了救人损耗了内力,你未必是我对手。”包天料想他是曾给昨夜被王左安重伤的老者输送内力疗伤,点了点头,道:“不错,你今天实不该再来。”

    范惜光叫道:“公子快走吧,范惜光就算今日不死,明日也是一定要死的!”

    少年回头瞧了他一眼,那一眼十分凄厉,又十分坚决,忽而低头吐出两口鲜血,左手舞动,在胸口几处穴道上截截点点,手法极为特异。

    包天一凛,知道这少年定是用奇门方法激发全身潜能以作殊死一拼。果然,那少年双目中精光暴长,神色大振,低叱一声,鞭影已如狂风暴雨挥洒开来。包天哪敢怠慢,展动金枪,竭全身之力、鼓生平之勇小心对阵。这一番交手不若先时般雷霆万钧,然而长鞭的妖异诡秘、狠毒酷辣之气大盛,鞭子席卷之处,多名倒霉的兵卒颈项勒断,喷血的头颅滚了满地。不一刻便连王左安也不能再安坐亭中,“哗喇喇”声中,凉亭也被拉塌了半边。

    王左安闪过一边,眼见包天左支右绌,蹙了眉头,忽然掠近范惜光,佩剑一探,抵住范惜光血肉模糊的胸膛,叫道:“再不住手,我一剑杀了这小子!”这一声叫喊贯注内力,激斗二人在嘈乱声中听得明白,少年弹身后纵,包天收枪喘息。

    少年戴着麂皮手套的双手攥得格格有声,神情虽淡,一双清澈犀利的眼睛却闪着寒光。王左安在他双眼扫视下竟微觉不安,咳嗽一声,道:“我要你自断右臂,再去把范知恩带来,否则我这一剑就刺下去了。”少年无言垂下目光,俄而眼皮一翻,目中精光湛然,冷冷道:“你以为我会答应你?”王左安微微一笑,剑尖微送,刺入范惜光胸口。

    “住手!”少年尖声喝止,胸膛急剧起伏,口唇不住颤动。然而没人知道他要说的是什么了,范惜光胸口剑身上忽然长出了一只手,长剑在那只手中忽然断成两截,那只手上的断剑闪过一道短促刺目的光芒,一下没入了王左安胸膛。

    剑身上当然不会突然长出一只手,那只手是范惜光的。他的右手奇异地挣脱了束缚,做出了最不可思议的一击。

    王左安仰天倒下,灰白的嘴愕然张大。少年双眼睁得圆溜溜的,写满了犹带三分稚气的惊喜。只有包天不动声色,仿佛他知道会有这一变化。

    范惜光扯掉身上的粗索,瞧向包天,道:“你给我吃的真是‘阎王怕’?”包天淡淡道:“‘阎王怕’的配方在我爹那一代就已失传了。”范惜光道:“那么那粒药丸是迷烟的解药了?”包天道:“不错,否则三个多时辰后你才能恢复功力。”范惜光忽觉嗓子有些哽咽,道:“为什么?”包天默然一会,道:“你杀了包地,我自然恨你入骨,但我若不救你,便会恨我自己。”他眼中露出一种奇怪而温暖的表情,那表情只是一闪,又隐在了木然之后。他迈动长腿,大步向园门走去,忽又停下,道:“包某见过很多江湖硬汉,没一个及得上你骨头硬,你这样的人连阎王都会害怕。不过,也许有朝一日,我还是会来找你报仇。”范惜光大声道:“好,我一定等着你!”包天点了点头,长身一纵,掠出了花园。

    五、沉香酒

    “你若不能把这么好的姑娘娶回来,你就不要再进这个家门!”范知恩拧着眉毛吹着胡须指着大门对儿子大声喝令。这时候他已升任为山西布政使。三个月前,他向皇帝呈上了王左安盗窃的佛念珠、秘密勾通盗匪劫掠官银坐地分赃的密函,以及贪赃枉法为害一方等种种罪证。皇帝龙颜大怒,下旨将王左安鞭尸五百,满门抄斩,家私抄没,同时钦命范知恩为山西布政使。

    范惜光施施然出了门。其时已是春日,春寒料峭,吹面犹寒,他心中却暖洋洋醉熏熏的,“梅嫣,梅嫣,梅嫣……”他心里念着这个名字,笑容忍不住便浮上脸来。

    他骏马轻袍,潇潇洒洒踏上了云客山后山的上山通道。两上云客山,心情迥异,上一次为了救父,这一次却是为娶妻,可是,那叫梅嫣的姑娘会同意嫁给他么?

    他在半道上遇见了梅花帮铁梅堂陈堂主。陈堂主冲他挤挤眼,咧嘴一笑,便自顾吆喝着帮众继续巡山。他又走一阵,不觉口渴,忽见山道旁摆着张小小矮桌,桌上一碗“青山绿水”凉茶,一碟精细的玫瑰绿豆糕。他也不客气,立即吃喝起来。他进入梅花帮总舵后,又见到了被称为“二叔、三叔”的灰袍人和蓝袍人,二人咳嗽一声,各把头调转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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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穿过后堂,走上一条藩蓠夹道的青石径,停在了一道题着“沁梅园”匾额的朱漆园门前。园门半开着,他深深一呼吸,这才踏步而入。园中绿意盎然,唯东首开着一株杏花树,树下一名轻衣淡妆的少女独坐棋枰,一手托腮,一手执棋,正在独弈。杏花落在棋枰上,落在她云霞一般轻软的乌发上,她也懒怠拂开。

    范惜光的呼吸几乎停顿,进入这仙境般的园子,接触到那娟好的侧影、那美绝人寰的纤手,他的眼眶中忽有热泪涌出。

    半晌,少女转过头来,淡淡道:“你又来作甚?”她的神情仍是淡漠如波澜不惊,但那幽黑的眸子深处,为何也有两点明亮的光焰在闪耀?

    范惜光终于恢复镇定,笑道:“那日帮主赐我焚心丹,说我仅有七日之命,如今三月有余,我仍是活得好好的,所以特来问问帮主是何原故。”少女春山似的眉毛微微一挑,叱道:“想死还不容易?”“嗤”的一声,一枚棋子劈面激射而至。范惜光一举手,将棋子捞在手中。跟着风声大作,少女双手舞动,棋枰上、棋盒内的棋子尽数被她挑起射来。范惜光在棋雨中东闪西避,忽然“哎哟”一声,右手按住了胸口。少女当即住手,身形微动,似欲掠到他身边,却终于忍住。

    范惜光哼道:“好狠心的梅嫣。”少女神色微嗔,道:“你怎么知道我名字?”范惜光道:“老蔡告诉我的。”梅嫣皱眉道:“老蔡还告诉你些甚么?”范惜光道:“老蔡说,那个几次三番救我性命的黑衣少年就是梅嫣易容后女扮男妆的。他还说,因我武功低微,不足救父,梅嫣要把她的内力输送给我,老蔡为了阻止她,这才将他的一半内力传给了我,让范惜光这傻小子莫明其妙武功大增。他还说,我昏睡那五天五夜中,他从没见梅嫣这般细心地照顾过一个人,我醒来的当天,梅嫣已经给我服下了焚心丹的解药,只因那解药十二个时辰内能解百毒,因此包地淬过毒的银钩才没能毒到我。老蔡说……”

    “这老蔡真是老了,越老话越多!”梅嫣恨恨打断,眼睛恼怒着,白玉般的脸颊却掩饰不住地慢慢浸出红晕。

    范惜光凝视她,柔声道:“老蔡说,其实他不姓蔡,也姓梅,是梅嫣的亲叔叔,只因厌倦了盗匪生涯,才于青州城中隐居。他希望视若亲女的嫣儿能脱离梅花帮,好好嫁个正经人家。他说,嫣儿外冷内热,是个至情至性的好姑娘,他要范惜光千万珍惜……”他忽然住了口,眼前少女那么美啊,脸儿红得让春光也失色,那眉眼间的娇羞、嗔怒、慌乱,无一不让他爱到极处。他纵身上前,将那个温柔幽香的人儿拥入怀中。

    梅嫣没有躲避,“嘤咛”一声,让火烫的脸颊埋进他宽阔的胸膛。

    五月十八,黄道吉日,范知恩终于称心如愿地为儿子娶回了新妇。他没有邀请亲朋同僚,宴席间在座的俱为梅花帮职司较高的头目。梅嫣已交卸了帮主一职,二叔樊威接任帮主,三叔黎富春为副帮主,自此而后,她与梅花帮将不再有任何瓜葛。他们大多看着梅嫣长大,他们同她父亲——已故前任帮主梅亭山有着过命的交情,何况,亲家翁范知恩没有一点官架子,彬彬有礼,亲切随和,令人如沐春风,所以,这最后一顿团圆饭大家无论如何都是要吃的。

    老蔡自然也在座,作为梅嫣的至亲长辈,他同范知恩并排接受了一对新人的大礼。他看着娉娉婷婷、环佩叮当的侄女,看着修眉俊目、风采照人的范惜光,不觉捋着胡须呵呵而笑。他心里说“大哥,咱们嫣儿终于有了好归宿了”,老泪悄悄浮上了眼眶。

    美酒,佳肴,戏谑,欢笑……大家醉了,醉得快活,醉得深沉。范惜光不愿他的新婚之夜在酣醉中度过,偷偷泼掉了至少三斤酒,并且乘人不备,溜入了洞房。

    新娘款款端坐在牙床上,大红绸盖头挡住了脸庞,宽大的衣袖严严盖住了双手。范惜光喜滋滋伸手去揭盖头,喜娘一巴掌打来,笑道:“好性急的新郎倌,先把这合卺酒喝了,便没我事了,我还等着出去喝两盅呢。”她拉过新郎、新娘的右手相缠相绕,将斟得满满的两只小小匏瓜瓢儿塞到二人手中。艳艳红烛下,新娘执瓢的手莹润如玉,令人不禁想握在掌中好生爱抚。范惜光心神荡漾,仰脖将酒喝干。这是象征他与她永结同心、白头偕老的合卺酒,他们没有剩下一滴。

    喜娘接过两只空瓢,嘻笑着扭摆着走出洞房,拉上了房门。

    鸟声啁啾,风光骀荡,范惜光醒时已是日挂西窗,他暗自好笑,这一觉睡得太酣沉了。

    他转动目光,没有见到梅嫣,只见一脸凝肃的父亲坐在床前。他深感诧异,叫一声“爹”,想要坐起,这才发现自己仍旧穿着昨夜的新郎服色,连靴子也未脱下,全身上下绳索交错,被捆得象只粽子。他的头脑迷糊了,挣挫两下,茫然瞪着父亲。

    范知恩郑重道:“光儿,昨日借你新婚大喜,为父办成了一桩大事。”范惜光愕然道:“什么事?”范知恩眼中光芒闪动,缓缓道:“作恶多端、为祸一方、令朝廷头疼、让百姓变色的云客山梅花帮盗匪已被为父一举翦除。”他凝视儿子骇然张大的眼睛,和声续道:“为父知你年纪轻,性子热,有些地方一时想不通,因此事先没让你知道,不过,你是个深明大义的孩子,为父相信你会明白过来。”

    范惜光脑子里嗡嗡作响,昨夜那些高谈剧饮的汉子,真的一夜之间都作了阶下囚?他喃喃道:“他们个个身手高强,阅历丰富,爹是怎么将他们拿下的?”

    范知恩道:“正因他们身手高强,阅历丰富,爹才不惜工本,专程从千里之外的醴州买回上千坛沉香酒。爹没在酒中下药,但那沉香酒入口甘美醇和,后劲却是极大,寻常人喝上半斤,至少便会醉上两天。偏生这些盗匪头儿喝得既快,酒量又大,待得酒劲发作,已是烂醉如泥。爹怕他们当中有人酒量超常,乘他们迷糊之际,又点上了几炷迷香。云客山上的守山盗匪也得了数百坛沉香酒,昨夜山上盗匪亦是张灯结彩、放怀痛饮,被都指挥使宋先布控的兵马悉数擒获。”

    范惜光哈哈笑道:“爹爹好计谋,区区一千坛沉香酒,便将偌大梅花帮扫荡得干干净净,现下州府监狱已是人满为患了吧?”他语气中大有讥诮之意,范知恩只作不知,肃然道:“为父恐生不测,昨夜已将盗匪悉数斩首,共计六百九十八人。在咱们府中饮酒的五十八名头目的首级,为父已派人送上京城向皇上覆命。”

    “六百九十八人?”范惜光倒抽了一口凉气。他瞧着父亲,父亲的脸略显疲惫外并无异样,他却感到一股冷冽的寒意自脚底直冒上来。

    范知恩微叹道:“当然,为父也知这六百九十八人中并非个个罪该致死,但皇上早有旨意,梅花帮为祸极大,恶名昭著,为表朝廷除恶剿匪之决心,务必斩草除根,为父若是手软,恐怕反会让皇上见疑。你可知王左安勾结的盗匪是谁?便是这梅花帮啊!皇上愤恨切齿,钦命为父任布政使当日,便下了剿除梅花帮的特旨,为父所用的迷香和下在你合卺酒中的**便均为皇上御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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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惜光淡淡道:“原来爹命我去云客山娶亲,其实却是为了索梅花帮六百九十八条性命。那么老蔡叔呢,他救过我,救过爹,况且早就退出了江湖。”范知恩正色道:“爹是朝廷命官,不懂什么是退出江湖,只知他曾犯案累累,便须接受朝廷律法的处置。他对我父子确实有恩,但大义当前,爹不能因私废公,不过此后每年祭日,爹会给他烧香浇奠。”

    范惜光失神的眼睛中慢慢淌下两行泪水,再无言语。范知恩怜惜地道:“孩子,你怎么不问问梅姑娘?”范惜光轻轻道:“她活着我就活,她死了我就死,何必多问?”

    范知恩闭上眼,长长一声叹息,半晌方睁开眼睛,道:“梅嫣是个好姑娘,继任帮主不过半年有余,手上亦无血案大案,王左安勾结梅花帮为非作歹时,尚是她爹梅亭山的帮主。不过,她跟咱们不是同道人,也理解不了朝廷和为父的苦心,若是放任她去,我父子必将死无葬身之地,因此,爹将她秘密囚禁起来,只须不让人知道她曾是梅花帮帮主,性命便可无虞,若你想见她,待你冷静下来,为父即可带你前去。”

    半个时辰后,范惜光见到了梅嫣。梅嫣单独关押在一间死囚牢房中,幽暗的光线勾勒出一个清泠泠的剪影。她低垂的头一动不动,凌乱的长发拂过前胸后背,委落在草垫上。她的囚衣染满暗色的血污,两条钉在石壁上的粗大铁链残暴地穿过她柔弱的双肩。她那曾经让范惜光目眩神迷的双手,象两朵枯萎的兰花,一只摊在蜷曲的腿上,一只半陷入乱草堆中。

    眼泪一滴滴滑过范惜光脸庞,落在脚下冰硬的石板上。或许是这眼泪滴落的声音惊动了梅嫣,她缓缓抬起头来,这时范惜光才看见,她的两边脸颊各烙了一个大大的“犯”字,因新烙不久,肌肤红肿糜烂,其惨不堪。然而那双眼睛的确是梅嫣的,它们在接触到范惜光的一瞬间陡然亮了起来,如烈火,如寒冰,如刀锋,如冷电,让范惜光浑身颤抖,刻骨铭心,永世难忘!

    忽然,她蜷缩的身体象鸟翼一样张开并前扑,满头长发因这一扑而猛地激扬飞舞起来,双手朝着牢门外的范惜光箕张着,挥舞着,扭挫着。然而,铁链阻住了她的扑击之势,肩上洞穿的地方鲜血汩汩流淌。她绝望地含混不清地叫嚷起来,声音凄厉嘶哑,跟着一口口水重重唾在他脸上。

    一缕血腥味钻入他鼻腔,他再也无法停留,大叫一声,冲出了牢狱。

    外面下着滂沱大雨,他一头奔入雨中,或许是适才的刺激太过强烈,或许是身体里残留的宿酒和**,他没跑两步就滚倒在雨地上。

    “光儿,光儿……”雨声中响起范知恩慈爱的声音,“为父锁她琵琶骨是防她越狱逃跑,割下她舌头是为免她自泄身份,毁坏她容貌则是要你永远将她忘记。你若因此怀恨为父,你就站起来将爹杀了,爹决不怪你!”

    范惜光慢慢抬头,父亲撑着青油纸伞,清癯庄严的面容在伞的阴影下宛如神祗。他不能去杀死父亲,他只有将脸埋在泥水中放声大哭。

    六、红酥手

    范惜光一凛,轻轻打了个寒颤,伸手拂开了掷上他额角的小雪团。掷中他的小男孩格格笑着跑开,脆生生地嚷道:“妈妈让我掷的,妈妈让我掷的!”男孩约摸四五岁,长得眉清目秀,一脸调皮。一个年龄相若,玉雪一般的女孩儿叫道:“我替爹爹掷回来!”手中一枚雪团投向男孩,却偏了半尺,她又抓起一把雪去追赶男孩,男孩手脚伶俐,早已先掷来雪团。

    范惜光注视着他这双粉雕玉琢的孪生儿女,嘴边终于露出了笑容。孩子的母亲撅着嘴晃到他面前,乜斜着他道:“每到下雪天你就对着梅花发呆,练的是什么功?”她很年轻,很俏丽,有时神情间还象个大孩子。

    她叫莫喜,嫁给他已有六年,是当朝内阁大学士莫文渊的小女。当初她邂逅他时,她的少女情怀就被他冷漠抑郁的气质所吸引。她的姐姐名叫莫愁,是当今皇帝的宠妃,她悄悄去求了姐姐,皇帝才将她赐婚给了范惜光。范惜光并不清楚这一点,当年剿匪之后,父亲范知恩就因功入京就任吏部尚书,他曾经动过念头,离开父亲去浪迹天涯,但一接触父亲明亮严正的目光,他就无法开口。他延宕着,以为过几天会说出来,然而日子一天天过去,这个念头终于消失了。他是离不开从小浸润其间的书香、茶香、细瓷餐具和雅洁的居室,还是没有勇气去违抗父亲认为天经地义的一切东西?甚至当他的痛苦被父亲犀利的眼睛看破时,他竟会生出一丝羞愧——他,一个饱读诗书、深明义理、久食皇禄的清贵公子,怎能对一个匪帮女子念念不忘呢?

    有时回想前事,他会大感惊讶,那个热血慷慨、冲动冒险、等闲生死的青年真的曾是他范惜光么?其实他隐隐知道,那时的自己并不完全真实,当他从老蔡叔口中得知,他早已服下了焚心丹解药时,不是突然间双膝发软、心尖发颤吗?

    起初他想起梅嫣,往往痛得心如刀绞,喘不过气来,但一年两年,这痛苦还是渐渐淡了。当他被皇帝钦点为礼部侍郎,继而又赐婚皇妃之妹,他就逐渐摆脱忧郁繁忙起来,尤其是美丽的妻子为他诞下一双龙凤后,他就已觉得,生活原来是那么温暖、快活。

    诚如莫喜所言,每到下雪天,他就不由自主对着梅花发呆,是冥冥中那个永世囚于死牢的幽灵还不肯安静吗?但她没能借飘花飞雪显形,他发呆时其实什么也没想,不过这一次不同了,当儿子掷中他雪团时,他竟恍惚以为是牢狱中那双狰狞舞动的手抓到了身上。

    半个时辰前,他接到来自遥远青州的快报,那名关押了八年的女死囚离奇越狱了!

    来报信的是狱卒田大。八年来,他与何三按范大人吩咐一起看押那女死囚,每日供给她两顿饭食,她一直都很安静,在牢房里走走坐坐,或是抚摸一阵身上的铁链,瞧不出有何异样,然而七日前的掌灯时分,那闭目端坐的女死囚突然放声大笑,声音很难听,很可怕。何三走近前去喝斥,却被她一把抓住脖子,“喀喇”一声扭断。当时他惊呆了,不明白她怎能抓到牢门外的何三,事后他才想起,原来她一扑之下,石壁上的铁链就被她生生拉断了。她扭断何三脖子后,慢慢抽出肩窝里的铁链,这么多年来,铁链已跟肌肉长在了一起,抽动时鲜血直流,她却仍在哈哈怪笑。她抛掉铁链,轻轻捏下牢门上的铁锁,飘一样走出牢门,一直走向监狱大门。她经过他筛糠般的身体时,他以为自己的脖子也会喀喇而断,但她只是扬起一只手冲他晃了晃,便象一阵风般消失了。他清楚地记得,那双手比寻常男人的还大,骨节暴突,青筋坟起,掌心鲜红如血……

    田大惊恐抖索着叙述这一切时,范惜光心里反复念着两个字:“来了,来了……”他明白梅嫣之所以不杀田大,就是让他来告诉他——她、来、了!

    他的心奇异地很平静,不用多想他已决定,把自己交给她,任凭她用幽冥鬼爪将他撕碎,哪怕被她挫成灰、揉为粉,再践踏一千遍一万遍!他想象着这些时心里酸楚楚的,那是一种很快意的酸楚,也许他心里竟在期待着这一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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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7 21:10:20 |只看該作者
    他凝望妻子,柔声道:“你带孩子到外公家住一阵,去收拾一下,我送你们。”这段时间吏部忙于考核官吏,父亲与一班吏部官员均宿于皇宫中,不得回家,再把妻儿送走,他便不会再有牵挂。

    莫喜双手挽着他胳膊,眼波转动,笑道:“怎么,支开我去讨二房啊?”她慧黠的模样令他眼眶一热,低头在她发际一吻,骂道:“再要胡说八道,看我把你打肿了。你爹不是早就念叨你们得紧了么?”莫喜道:“那你跟我们一起去啊。”范惜光道:“我要办一件要紧事……”

    他没有说下去,他的心跳莫名加速,在散发着幽冷香气的庭院中,他忽然嗅到了一丝特异的气息,仿佛羚羊闻到了猛虎的逼近。他异样的表情让莫喜深感恐慌,猛可里他叫一声:“孩子!”他的身形电光般射向近处的女孩,一把将她搂在怀中,待他奔向较远处的男孩,迟了,男孩已被一股凭空而生的妖风卷在了半空。

    妖风倏然而止,那是一个人,一个跟妖魔厉鬼差不多的人!一身灰白粗糙的单衣飘飘荡荡,仿佛衣服里面只有一具白骨,一头灰白枯槁的长发曳在身后,一直拖到了脚踝。她的脸是来自坟墓的惨白,幽黑的眼睛里,一簇冰凉青绿的火苗闪动着、跳跃着。然而,那扭曲了她面容的大大的“犯”字表明,她不是鬼,是活生生的人!

    男孩在她血红可怖的掌中吓呆了,她空着的右手犹然伸出去轻轻触摸他的脸颊。

    那拈着花枝盈盈欲语的纤手何在?那缥缈若仙风华绝代的倩影何在?

    两股热泪从心口痛得极深处涌上来,范惜光枯立当地,呆若木鸡。

    “红酥手,江湖第一邪功红酥手!”莫喜骇然失声尖叫。很少有人知道,她的祖上便是名满江湖、武功卓绝的江南莫家,只因莫家名气太大,来挑战下帖的江湖好汉太多,其祖不胜其烦,终于一怒而隐,隐入了朝廷中。莫家人聪明俊秀,到莫喜之父莫文渊时,已凭着学富五车而升任为内阁大学士,莫家俨然诗礼之家,但莫家的武功、见识并未抛荒,仍是代代相传下来。莫愁在舞蹈中辅以轻功,宛如燕舞凤翔而得皇帝专宠,莫喜天性好玩好动、喜武轻文,虽不过二十来岁,若是挟武功行走江湖,早已是名动天下的武林翘楚。她见到来人特异的双手,立即认出那是江湖中几近失传的奇门邪功“红酥手”。此功专为女子修炼,习练者不仅容貌变老变丑,一双手更会因之发生可怕的变形,因此历来修习者极少。然而“红酥手”一旦练成,搓铁如搓絮,碎骨如捏粉,实有惊神泣鬼之威。

    范惜光轻轻道:“梅嫣,梅嫣,你身受的一切苦楚皆因我而起,昔年的一切罪责都由我一身承担,任凭你将我挫骨扬灰,我百死无怨,只请你放了无辜的孩子。”

    梅嫣蓦然大笑,两个孩子均被笑声吓得“哇”地哭出来。那笑声于恐怖难闻中蕴含一股凄厉澈骨的悲苦、怨毒,连莫喜也在惊怖的同时心头一酸。

    笑声忽止,妖风乍卷,范惜光怀中女孩已被梅嫣轻松夺过。她飘然退到一株梅树下,双手将两个孩子高高擎起,幽绿的眼光在范莫二人身上来回滚动。她的意思很明白,没有人能阻止她做任何事!她的血海深仇、切骨之痛也许只有用疯狂的杀戮才能稍作安慰!

    “妖怪,放我下来,放了我弟弟!”女孩忽然边哭边骂。莫喜心头一紧,只怕“妖怪”二字要触得这梅嫣立即发难。然而幼女稚语虽令梅嫣神色一变,身上的凄寒阴戾之气却减了,眼中燃起的怒火使她有了三分人气。她本可以将孩子捏成粉碎,但她仅是双臂微振,孩子脱手飞出。难道她魔鬼般的外貌下,仍葆有一颗不泯人性的心? 

    两个孩子一东一西凌空飞出,莫喜应变极快,刹那间纵身掠起,左臂圈住了男孩,右手一抖,情急间褪下的大红猩猩毡“哗”地展开,堪堪裹住女孩,回腕一收,将女孩抱定,落地后又是几个纵跃,窜入一间厢房中,匆匆叮嘱两个孩子藏好身,从墙上摘下一口长不过两尺的弯刀,弹身冲回庭院。她不知道丈夫和那女子有何过节,但丈夫分明有求死之心,而她和孩子都绝不能失去他!

    庭院中没有风,寒气却很浓,梅花簌簌抖落,一点一点嵌在未曾扫开的积雪上。莫喜的弯刀已经出鞘,流转着清冷锋锐的光芒。莫家刀法精妙绝伦,她执刀的手却颤抖着不敢出招。

    梅嫣左手扣住范惜光咽喉,右手食指在他胸口轻轻划过,无声无息间,他的锦袍和内衣破裂开来,露出白皙的胸膛。这胸膛曾经伤痕累累,可岁月流逝,那疤痕也变得浅淡了。她凝视那些疤痕片刻,右手按上了他左胸,五根奇峭尖硬的手指慢慢嵌入。

    痛楚让范惜光的脸苍白而痉挛,丈夫的鲜血让莫喜混乱而疯狂。她挥刀嘶声叫道:“妖女,住手!妖女,住手!”

    范惜光勉力一笑,道:“傻喜儿,你快走,这是我欠梅嫣的,我这颗薄幸虚伪、忘恩负义的心早该挖出来……”他闷哼一声,无法再言语。五指穿透得更深,锥心刺骨的疼痛令他呼吸停滞。

    不!”莫喜狂叫着出刀,刀势如洪荒大水,刀光如银河倒泻。天下没人敢轻视莫家刀,即便“红酥手”的主人也不能!梅嫣象扔破帚般扔下范惜光,双手舞动,插入间不容发的刀光之中。“叮叮当当,叮叮当当”,红酥手磕上削铁如泥的刀锋,发出的竟是金属般的乐音。刀风锐利得吹面如割,那两朵妖异的红莲却总能随处绽放。

    忽然,莫喜的乌发飞扬开来,发髻已被红莲掠散。

    忽然,红酥手间发出低微冷脆的爆响,弯刀已被揉成一团。

    莫喜喉间骤紧,一圈冰凉的巨力迫得她张口吐舌,满眼昏黑。

    莫喜不能死!莫喜腹中还有三个月的身孕!

    范惜光从雪地上爬起身,奋力冲向梅嫣。他身体里有老蔡叔传给他的五成内力,尽管伤势极重,但尚未致命。梅嫣右手一招,又将他指痕犹深的颈项抓住。她瞧着双双落入她手中的二人,忽然发出低低的笑声。那笑声既无喜悦,也不颠狂、恐怖,只是伤心,很深很深的伤心,很深很深的酸楚。她的眼色转而为深邃的幽黑,里面没有杀气,却似蕴积着无边的凄凉,无边的悲哀,无边的失望。

    她的脸孔转侧之际,一缕极短极细的碧光突然从范惜光口中喷出,一下穿入她右耳,直贯入脑。那是半截碧玉簪,是她抓散莫喜发髻时弄断的,带着簪尖的一截正好弹落在范惜光脸边。

    喉间仍然冰凉,但那窒人的力量消失了。莫喜奋力扳开那只手,一边大口呼吸,一边将丈夫从那僵冷的魔掌中脱出。失去支撑的尸身轻飘飘倒下,落地时甚至没有声音,轻得象一瓣枯花,一片薄纸。

    范惜光靠在妻子怀中,尽管伤口疼痛,全身如绵,他仍然感到一种从未有过的轻松。压在心里八年之久的罪孽消失了,那不时将他从睡梦中惊醒的双手再也不能搅扰他了。原来他内心深处,真正想杀死的不是自己,而是盘踞心里噬咬着他的梅嫣啊。

    “妖怪死了,妈妈快看,妖怪还哭呢。”大胆的女孩儿不知何时来到了院中,男孩尚自怯怯地依在厢房门边。

    莫喜转头看去,只见那死尸眼中果真缓缓流出一行泪水,斑斑点点滑落在枯槁的白发上,殷红殷红,却是刺人的血泪。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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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范惜光 禽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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