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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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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雍正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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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olumbia Lion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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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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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1#
    發表於 2012-1-18 11:26:32

      那谢济世头也不抬,一口一个“圣祖爷”
      ,哀声很是凄惶:“……您老人家才过世几年,这些人都记不得您的话了……《圣武记》毕您一生心血写成,如今大臣们也都忘了您的训诲——‘非圣者即是乖谬之臣,虽有才而不能用;言利者即是导主忘义,虽聚敛有法亦为佞悻”——这不是圣祖爷您的教诲……田文镜难道不是言利导主忘义之臣?高其倬难道不是非圣乖谬之徒?而今他们高坐堂皇,反而来审我这个迂书生!我的圣祖爷……您好歹看看这些东西……他们能算是好人么?噢……呜……“也
      真亏了谢济世好记性,一边哭,长篇累牍地引用康熙所著《圣武记》里《辨奸识忠》篇里的论断,畅似流水毫无羁滞,夹带着对自己奏折的辩护,横攻一堂审官,满朝文武骂得一无漏网:“如今满朝上下,只剩下了都俞吁咈捏造祥瑞,假报政绩欺蒙当今,略略敢言的就群起攻讦,不致于死地不罢手……圣祖爷……痛心您九泉之下也不得瞑目……”至此,孙嘉淦已被他哭出一身汗来。高其倬早已听得烦躁,好容易等
      到个话逢儿,咬着牙大声道:“动刑,看招是不招?”
      衙役们又好气又好笑,
      极熟练地将棍子套到谢济世腿上,用力一收。那谢济世是个文弱书生,脸色立时惨白如雪,略一挺,大叫一声:“你夹死我吧!——指使我的是孔子、孟子,还有圣祖爷——”他一下子就晕绝过去,口中呢呢喃喃还在咕哝,听时,仍旧是在念诵康熙的庙号,众人只好仍复起身聆听。
      “不能再用刑了。”孙嘉淦离座,看了看昏晕不醒的谢济世,对高其倬一揖,说道:“我要回去写本,保这几个人。
      “又对弘时一躬,便退了出来。弘时从大堂里追出来,扯住正要上轿的孙嘉淦,说道:”嘉淦,我最知道你的。从容一点,别急着动手,更不要蛮来。皇上这些天气性不好。“孙嘉淦瞟了弘时一眼,客气地说道:”多承三爷关照。
      这明明是个文字狱。
      我为御史岂能坐视?就不为这个案子,我另外还有许多话要陈奏持上的。
      身为都御史,我也不敢看着皇上的气性说话。
      谢谢三爷。“说罢也不回衙门,也不去畅春园,一径赶回府里索了笔砚就拟奏稿。
      大理寺刑询李绂一案,李卫和弘历却奉旨和曾静在养蜂夹道对话。曾静被逮之初,深恨张熙卖师,原是抱定了必死之心一言不发的。
      湖南巡抚因为本省出这样大逆造反的案子,被降二级留用处分,他把曾静抓来后也不审问,每天二十小板,再灌一碗凉水送回监狱囚起。
      四天下来满身疮痕血疤,又腹泻不止,把曾静一把老骨头折腾得求死无门求活无路。又过几天,张熙由青海解到四川。圣命又到,命俞鸿图交任复京另委要差,顺途解押曾张二犯到京。俞鸿图带着张熙同到湖南时,曾静已瘦得一把干柴一样了。
      那俞鸿图却甚是通达世情,一把人犯要到自己手,大一件就是把他师徒合囚在一间房里,由着他二人翻脸吵闹一夜。
      第二天他自己亲自来劝,又带着郎中给曾静看病。他也真放得下藩台架子,亲自灌汤侍药安排饭食衣着,一直到解押起
      程,绝口不提案情。一路上关防看押,也是内紧外松。殷勤将息着,连护送的人都改了长随衣着,一口一个曾老爷张老爷奉迎,但有需求都是立即照办,形同厮役皂仆。俞鸿图和他们同处一车,偶尔也说学文章词赋,打打棋谱什么的,十几天下来,居然“老俞”
      、“老曾”
      、“小张子”地叫起。眼见京师渐近,俞鸿图脸上便露出愁容,无缘无故地还时而对着车角抹眼泪儿。二人开始也不以为意,见得多了,不免诧异。
      曾静忍了几天,不自禁问他:“俞大人,您这几天忽忽不乐,是因为雪大路难走么?”
      “雪大有什么不好?”俞鸿图掀了掀驮车窗望着外头道,“这雪天只要不冻饿,读书人没个不爱的。你们看,前边那个土丘,就是燕王的黄金台,绕过这道弯儿,一条冻河过去,就
      是京师驿站潞河驿。
      去日苦多,前程途穷,二君祸在不测,我非草木之人,焉能不动情?“
      两个人顺他目光向外看,但见六出缤纷雪花如绵,远村近廓树头塘坳一片玉砌冰凿世界,带着雪挂的老柳枝浑如梨花怒放,轻轻在风中摇曳生姿……一阵死一般的沉寂过后,曾静喟然一叹,说道:“这是造化驱使,事已至此,有死而已。”
      “你们是犯了十恶不赦的罪,这一路我只能聊尽友谊而已,凭我俞某人,断然救不下你二位。”俞鸿图先把前途说到二十分无望,死死地绷住嘴,让两个人绝望到无可奈何。足有移时,他才又说道:“这一路一想到这一层,我心里就刀绞似的,可又无法可施。你们写的那封信,气得皇上几夜没睡,生怕你们死在湖南,所以才叫优礼送来北京。
      但一路相处,我觉得你们不过是误入迷途,上天有好生之德,难道真的一点办法也没有了么?“
      曾静和张熙的“决心”早已在俞鸿图的软功下被暗地消蚀,此刻被他如簧之舌连推带拉如弄小儿,早已听得痴了,只是还放不下脸来询问“办法”
      ,只低下头叹息流泪。
      “谁叫咱们有缘朋友一场呢?”俞鸿图目中幽幽放光,由车厢移动着身子,仿佛陷入极度的深思,徐徐说道:“现在要
      想活命,我苦思百计,都不中用,只有两个办法可以一试。“
      “什分法子?”
      曾静和张熙眼中陡然放出希冀的光,竟不约而同问道,问过之后又都觉失态,不禁又都红了脸,低下了头。
      俞鸿图满心得意又为雍正立一大功,却装作愁眉苦脸,
      手撮着牙花子沉吟道:“一是张熙和岳大将军有兄弟之盟,誓同
      生死。皇上爱重岳钟麒军门,他又领兵在外,最忌切口。你们一定要记得这一条,要多称赞岳大将军忠义节行,提醒皇上。“他轻咳一声,”皇上是个强性子人,你们要服输,输得心悦诚服,不能带出半点口是心非。你弄假的,皇上就会觉得你们戏弄他,那就完了。你心悦诚服,皇上觉得你们顽石可化,就有一万个人想杀你们,也拗不过皇上。“见二人连连点头,已是一副乞活的猴急样,自以为已经吃准”圣意“的俞鸿图又有点犹豫,因一笑说道:”事已至此,大错铸成,苦劳焦思也都是尽人事而已。还要看天命,看你们的运气。你们照我说的,十成有七成活命指望。
      “
      ……此刻,面对上座的弘历和李卫,傍坐着的俞鸿图,还有刑部侍郎励廷仪,曾静伏跪在暖融融的地龙旁边,挖空心思奏对雍正的问话。他心中突然升起一种莫名的悲哀:万一是上了俞鸿图的当,服了软,低了头仍旧不饶,那才真叫“濯尽西江水;难洗今朝羞”!他偷眼看了看座上四个人,一个个皆都表情严肃刻板,没有一点笑意。不由心里一寒,身上一颤。
      “旨意问你,”弘历问道,“你在上岳钟麒书内云‘道义所在,民未尝不从;民心所系,天未尝有违。自古帝王能成大功建大业,以参天地而法万世者,岂有私心成见介于其胸?
      ‘你生在本朝,不知列祖为天命民心所归么?
      还要讲这个话,是何所指?“他睨一眼这两个活宝,一个冬烘糊涂,一个顽钝无知,都是一副小心翼翼土头土脑的乡巴佬模样,半点灵爽之气也无,不禁厌恶地别转了脸。心想:皇阿玛还嫌国家朝廷事情少,
      和这样的蠢材大费唇舌,还要著书立说!
      思量着,曾静叩头回道:“弥天重犯这些话是泛说。
      弥天重犯生长楚边山谷,本乡本邑以及附近左右,没有个达人名士在朝,实是孤陋寡闻之极。这次赴京,俞大人一路譬讲,才知道本朝自太祖高皇帝神武盖世,开创王基。太宗文皇帝继体弘业统一诸国;世祖章皇帝建极缓猷,抚临中外。圣祖仁皇帝深仁厚泽遍及薄海。迨至我皇上,天亶聪明,恢弘前烈,已极礼明乐海晏河清。此正是天命民心所归。从前弥天重犯实实蹈陷于不知,不是立意要如何,自外于圣世。“
      弘历满意地点点头,不禁看了一眼俞鸿图:能在几天里调理出这么一对犯人,也真是一员干吏。
      他似乎高兴了一点,挪动一下身躯又问:“旨意同你:书信内云:‘天生人物,理一分殊。中士得正,而阴阳合德者为人;四塞倾险,而邪僻者为夷狄。夷狄之下为禽兽。
      ‘禽兽之名,是因为居处荒远,语言文字不通,所以叫’夷狄‘,并不是生于中原就叫人,生于外地就不是人!如果照你说的,中原只生人类,为什么猪狗马羊比人还多?
      就是人类之中,还生出你这等叛逆狂悖,沦丧天良,绝灭人理,禽兽不如之物来呢?“
      这是异常痛快、刁毒犀利的问词,最合着雍正的性情,倒也合了弘历此刻的意。
      因问过之后啜茶跷足而坐,用欣赏的目光看着曾静。曾静听得一怔,想起俞鸿图谆谆告诚,此刻才明白,做低服小,就是不可有羞耻心。羞耻之心泯灭干净,什么话都能说得畅若流水。索性便流出眼泪来,崩角叩头道:“这都是弥天重犯读书减少,义理不能透彻,错以地域远近划分华夷,不知道以人之善恶分华夷的缘故。
      圣祖爷殡天诏书到,就是我们那深山穷谷,百姓们也奔走悲号如丧考妣。
      弥天重犯冥顽无知,也
      曾废食辍饮恸哭号涕……“他泪涔涔地,涨红了脸略一顿,
      “但在当时,自己都不知道这是为什么。若非圣德隆厚,皇恩浩大,何以能如此感化万众?只因为一向见《春秋》有华夷之辨,错会了经书旨要,所以发出诞妄狂悖言语……今日才知《春秋》这一说,只因楚不尊王,故攘之,和本朝龙兴情形天悬地别。今日二五之精华,尽钟于夷狄,华夏消磨,荡然空虚,是实话实理。
      孟子既称大舜、文王为东西夷所生,又评诋杨朱、墨翟无父无君是为禽鲁。所以中原岂无夷狄?蛮荒岂无圣人?只是以‘心’来分夷狄就是了。所以弥天重犯虽然昔同禽兽,今蒙皇上金丹点化,幸而已转人胎了。“曾静这一番胡说八道,任谁一个经史家都可一望而知。但雍正既然先已谬了,也只好任谁都随着。也幸得曾静精熟经史,抓住一个”心“
      字拼命做翻案文章,虽然七拐八弯闪烁暧昧,总
      算理上说得清通无碍。弘历不禁开心一笑,但想到这些问答还要辑录成书发布天下,又由不得嗫嚅。正要再往下问,李汉三从外匆匆进来,向耳边极轻地说道:“万岁这会子发怒,朱师傅叫请爷进去解劝解劝。”
      “唔,和谁?”
      李汉三前凑一步,又对弘历耳语“孙嘉淦”三字,便后退一边,好奇地打量曾静张熙时,恰张熙也看过来,四目相对,都是吃一大惊,忙都别转了脸。
      弘历不敢再迁延时分,起身略一整衣,说道:“这是皇上的问话旨稿,李卫在这里维持一下,叫书吏们好生记录供词。曾静,生死荣辱都存于你一念之中,好生回奏你的供词,去掉疑虑之心。皇上万几宸函中亲自问你的供,自开天辟地以来没有的事。你不要再自误
      了。“说罢出来,在狱神庙门前认镫上马,加一鞭,带着李汉三直西而去。
      雍正果然正在怒不可遏。孙嘉淦上书的消息,当天卢从周便密报了他。
      雍正早已知孙嘉淦对诸多政务有不同意见,就是李绂,雍正原本也十分爱重,也盼有个把人出来说几句话,以为自己开恩留个地步。
      因此卢从周密报,雍正还笑了一笑,说道:“那是个铁心铁御史,朕也都堵不住他嘴。你们只管照原旨意从严审议。”
      但孙嘉渔递牌子进来,呈上自己的奏折时,雍正却笑不出来了。折子是素纸贴了黄签的,厚厚的一叠,雍正一边展读,口中还笑道:“什么好文章,写了这许多——”话没说完便一下子打住,因为压根就不是保李绂的,标题便赫然醒目:
      为停纳揖,罢西兵,亲骨肉三事臣孙嘉淦跪奏
      雍正的头“嗡”地一阵轰鸣,哆嗦着双手一点一点展开来读。
      看着看着,一股怒气陡地涌起,他“唰”地一声将奏折甩在地下!他离开了暖阁,背着手在正殿快步兜着圈子,满殿太监官女都吓得悚息股票。
      孙嘉淦跪在暖阁隔扇前头也不抬,他已经感到了咫尺天威即将发作的紧张气氛,深吸了一口气,准备着雍正雷霆大作。高无庸一阵心慌,眼见没一个能说上话的大臣在跟前,悄悄溜到后院正房叫了乔引娣过来。
      雍正似乎心情极为矛盾,拧眉攒目走几步,回头恶狠狠盯一眼孙嘉淦,又无可奈何地舒一口气,踅回身来亲自捡起他的奏章接着再看,瞥一眼,正看到几行字:
      纳揖为千古弊政,彼以钱入官求位,将本求利,何事不可为?
      暴虐贪酷之吏皆由是辈所生。
      即微臣言,主上岂不知耶?
      知非而不能去,犹见善而不能举也。
      中平皇帝不屑为之,今皇上英睿聪亶,何以仍取此补疮而剜肉!臣甚疑皇上有非道敛财急功近利之心也……
      雍正只看到这里,气得“唰”地又将奏折甩得老远。但他踱步不到半刻,又狐疑地停住了,似乎有点不好意思,满眼恨意又盯一眼孙嘉淦想去捡那奏章又停住了。引娣忙捡起平摆在案上,又拧了一把热毛巾递上来。
      雍正擦了一把扔下毛巾,又坐下来看。他看过了“罢西兵”这一节,似乎心情平静了一点,但看到“亲骨肉”一条,头紫涨了面孔,几行道劲干瘦的小字剜心刺目,看得人头目眩晕。
      阿其那塞思黑其自有应得之罪,乃罪之又复加以恶名,先帝之子虽众,而各王之兄弟凋零不堪,皇上陡负不悌之非议,何以率天下遵五伦之道义,又何以彰先帝慈悯之圣哀?
      “你是说朕不孝?!”
      雍正读到这里,再也抑制不住自己愤怒之心,“你知道他们是怎么待朕的?
      你一个外臣,干预朕的家政,你活够了!“
      孙嘉淦一直在极度紧张的气氛中挺着。雍正一开口,反而觉得身上轻松了不少,顿首说道:“臣岂敢干预天家家政?
      但自大阿哥允禔之下,皇上七个亲兄亲弟身遭囚狱之苦,天下有目共睹,圣祖在天之灵能不伤怀?“
      “朕和你想的不一样!”雍正的嗓音嘶哑沉闷,带着丝丝金属的颤音,“大阿哥二阿哥是先帝亲自处置,朕并没有难为他们处。他们不孝不悌,气得先帝寝食不安,要朕代为受过?
      八阿哥一世奸雄,联络外臣图谋不轨,也是世人有目共睹!
      你为什么奏折里一字不提?嗯?!“这无比凶狠的一问,都自丹田而出,震得大殿嗡嗡作响。一个小太监站在外殿边,紧张得眼一黑,竟自吓晕了过去!孙嘉淦以头碰地有声,语气却毫不浮躁,一口便顶了回去,说道:”臣的奏议不是为指他们的罪,臣是提请皇上留心,古有‘八议’之理,他们为非应予惩处,但惩处应当有度,闲置而散其权,使其不能为非即可,何必为天下造不悌之口实?“雍正一听”谣言“
      二字,更加光火,怒声吼道:“不轨之徒造谣生事,难道是朕的主使?!”
      “当然不是。
      但皇上如能措置得更为妥当,曾静这些鼠辈何由而能造谣生事?
      “
      “好!你顶得朕好!”雍正气得浑身乱颤,抓起一方端砚“啪”地一声掼得稀碎,满殿回旋着他的咆哮:“他们怎么整治朕?魇镇、投毒、刺杀、中伤,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没作出过!朕这里稍加惩处,你就出来拦横儿!你是什么忠臣?
      “孙嘉淦连连叩头,说道:”主上息怒。臣没说不应惩处,只是皇上既为四海之主,自应有包容四海之量,百川之中岂无泥沙?
      殿庙宇下亦难免藏污纳垢!为皇上计,为天下后世皇子皇孙计,皇上立一宽宏大量表率有何不可?“他没说完,雍正已经大喝一声:”叉出去!“
      孙嘉淦不等人来架,叹息一声,磕了三个响头起身便走。
      “回来!”
      雍正叫了一声,见孙嘉淦仍是那副不躁不急的样子,稳
      重安详地又跪了回来,反而略有点气馁。哼了一声又回了炕桌前,孩子一样坐着怄气。恰此时朱轼来澹宁居,在殿门口遇上疾步如星的弘历,二人略一会意便跨进殿内。弘历一进门便故作失惊,说道:“这不是孙韵公么,你这是怎么了?”
      朱轼把一叠子文书轻轻放在案上,说道:“这是臣和方苞刚刚整理的奏议节略,都是部议三——允祉的,请万岁裁夺。”
      “看来朕真的要当‘寡人’了……”
      雍正抚着剃得趣青的脑门子,不胜凄楚地叹道:“李绂结党攻讦,说朕为群小所围;杨名时反对改土归流,劝朕别受佞人蛊惑;十三弟骑鲸,朕饮食不能下咽,三阿哥却有心笑!民间风言风语,说朕许多不是,还冒出像曾静这样的畜牲,居然敢策反岳钟麒……现在又是孙嘉淦,趁着朕心力交瘁打上门来……真的要众叛亲
      离了?“他哼了一声,把孙嘉淦的折子推给朱轼:”你们看看,这是翰林手笔,与众不同!“
      弘历忙凑到朱轼身后,看到奏折题目“亲骨肉”三字一怔,当一行行看下,那些直指雍正喜爱聚敛之臣,信任酷吏,以为凡科第出身都是“党徒”
      的话,还有指责雍正积财为打仗,本可抚绥的云南土司,偏要“改土归流”。策零阿拉布坦遣使来京礼节周到,也是可以一纸诏书传檄而定的,却硬要“耗资亿兆骤兴大兵”。换言之,简直是贪财奴役,聚来的钱烧得没处放,无端地又要打仗!
      后边说到兄弟,用词大胆,简
      直更是肆无忌惮。无论哪一条,都比李绂等人的“狂吠”要激烈多少倍。看着看着,弘历的脑门子上也渗出了汗:这怎么处?朱轼却拿着奏稿,仿佛在掂它的分量似的,只是沉吟不语。
      “你们以为如何?”雍正要过奏稿,紧锁眉头,“怎么处置这个犯上的狂生?”
      “万岁……”
      足有移时,朱轼才轻声说道:“孙某确实带着狂气。但我……我很服他的胆子!
      “
      一句话说得雍正忍俊不禁扑哧一声笑了,看着地下一动不动的孙嘉淦道:“朕也不能不服他的胆子。”
      满殿的人都松了一口气。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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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6:43

     
    第四十四回 文盘武功弘历纳士   持正割爱弘时被擒
     
      弘历见父亲不再生气,放下了心,便辞出去。因见李汉三跺着脚,还在双闸口的大柳树下候着,便笑道:“你先回府就是了,这里还少了护卫?再说,这是北京,辇下之地,还会有剪径大盗不成?”
      李汉三扶着弘历上了马,
      自己也乘骑紧随,瞟一眼身后尾随的护从亲兵,低声道:“四爷,有件事不妙之极,我恐怕要遭狗咬!”
      弘历略一愣,偏转头问道:“谁?”
      “张熙那个狗崽子。”李汉三道,“他认出了我。原说叫‘张熙’,我想天下重名重姓的多了,没想冤家路窄,竟真是开封和我一处闹围的这一位!”
      弘历勒住了马,略一沉思,立刻掂出了这件事的斤两:那张熙求生的心正盛,什么事作不出?科场案例不要紧,如果把曾静张熙和李汉三连成一线,自己就有窝藏造逆重犯的嫌疑……深一层再想,岳钟麒素来在自己府里走动得殷勤,李汉三再被人栽上一赃,两案相并,立刻就会把自己抛到滔天恶浪的中心!他抿了抿发干的嘴唇,心中闪出的第一个念头就是让李汉三逃走避风,或者干脆灭口,但他立即就否定了这个冒险念头:李汉三或死或走,万一张熙攀咬出来,更成了说不清道不明的事——如果密地里杀掉张熙呢?
      他又想,这
      当然风险小些,但张熙现在是未结案的人犯,五六个衙门公用看管,很不容易下手,如不能得手,假的也成了真的了……
      一时间,这位稳沉凝重的少年王爷竟有点乱了方寸。他驻马想了一会儿,说道:“我不去狱神庙了,咱们回府去合计。”
      因叫过从人吩咐:“你们不要跟着,派人叫刘统勋到府里来一趟。”说罢加马一鞭,和李汉三泼风价去了。待到进鲜花深处胡同,路过弘昼府门,却见门口正在送客,二人把马勒到墙角,却见是方苞从里边辞出来。
      弘历此时半点也不想应酬,只和李汉三闪进夹道里,等方苞的轿过去,才回府里,已见刘统勋在门口下马了。
      “延清,你倒腿快。”弘历按捺着一腔心事,请刘统勋一同进了西书斋,一边让刘统勋和李汉三坐,微笑道:“从绳匠胡同走比这边远着老大一截子呢,比我们还先到一步。”
      刘统勋笑道:
      “我是从养蜂夹道来的,李卫说您去了皇上那儿,我就来府里等了。”两个人想了想,不禁都是一笑。刘统勋是府里走动得极熟的人,因见嫣红和英英都开了脸,便笑道:“都作了侧福晋了,恭喜你们高升!温家的呢?”
      嫣红笑着给众人上茶,飞红了脸瞟一眼弘历,说道:“刘大人只管拿我们下人开心!听说您已升了户部侍郎,您才高升了呢!
      温妈妈连日身子热,没过来侍候。“小英却只背转脸
      吃吃地笑。
      “好,都高升!”刘统勋大笑道,“我们不都托的四爷的福么?
      “几个人听得都是一笑。刘统勋又道:”俞鸿图修河,要户部供两千根木料,户部的木头都拨了兵部,我们梁尚书说,‘你在四爷跟前有面子,你走一遭。
      ‘这是一件,我也有几日
      没来了,着实惦记着,就奔来了。“
      说着将木料调拨单呈上来。
      弘历连想也没想,提起笔就签字,一边写一边笑道:“这个俞鸿图了不得,一心干事,而且精明练达,又年轻,想当名臣呢么!”刘统勋笑而不答,接过调拨单,只手望空一抓,道:“有这毛病儿,只怕名臣难当!”弘历目光闪了一下,问道:“怎么,手长要钱?没有证据不敢妄言!”刘统勋微笑道:“只听了点风言风语。
      ‘“这个世界风言风语太多了,精明人都弄迷糊了。”弘历
      叹息一声道,“我叫你来,也是怕风言风语到这头上。”因将张熙认出李汉三的事说了,又道:“汉三怎么跟的我,前前后后你都知道,我也不瞒你说,如果张熙狗咬人,并到这天字第一号官司里,很麻烦呢!”李汉三道:“四爷,我给您招惹了事,我还是承当。我可以去刑部投案。”
      刘统勋脸上已没了笑容,摇头道:“投案不行。你投的什么案?曾静案跟你没瓜葛,闹场案朝廷已撤消。只要没人存着心整治四爷,这件事压根不算什么。
      要是诚心扳倒四爷,他也不一定用这个法子。
      就张熙而言,认出李汉三就是秦凤梧,不会轻易说出来。明摆着的皇上有心赦他,他干嘛要节外生枝胡攀乱咬自寻死路?
      如果朝廷要杀剐他,临死拉个垫背的,那兴许会乱说的——这是人之常情。我判过多少案子,最笨的蠢货也晓得避重就轻。“
      他一番话说,弘历和李汉三都松了一口气,才意识到自己是当局者迷。嫣红和英英此时才领悟到弘历的担心,倒挂上了心思。嫣红皱眉道:
      “要有人专门使坏,撩拨着曾静攀咬朝廷里的人呢?”
      “不会。”
      刘统勋默谋良久,突然一笑,“你比四爷还关心,才这么想。曾张一案是四爷主持,四爷不允他们,谁敢胡乱撩拨?”
      他沉吟了一会儿,叹道:“要是落到别人手里问案,也真难说了。不是我埋怨,四爷当初回京,应该原原本本把路上的事奏明,查他个水落石出,就许没有今天这么多担心事了。您太宽厚,太善行,人都以为您只会笑,不会杀人,他就敢上头上脸地作践!”
      “不会杀人?”弘历微微一笑,说道:“作皇阿哥的,心里存着个牙眼报复的念头不好,总归还是光明正大才对。不过,我也不是毫无防范。没有防范就成了烂好人,也成全不了君父事业。”
      他有些弛然地斜靠了椅子上,一时间已放下了心。
      刘统勋道:“你没有留心,
      方才我说的是一件事,还有一件事要禀爷,先前说的吴瞎子已经来京,和奴才一道儿来的,请爷赏见一下。“
      “吴瞎子,”弘历看一眼嫣红,说道:“你叫人传他进来。”
      话音刚落,便见窗外竹影间一声细碎响动,一个洪钟一样的声音在门外说道:“吴学子叩见宝亲王爷!”弘历和李汉三都吃了一惊,只见棉帘一动,吴学子已跨步进来。弘历略为僵硬地点点头,打量着这个诨名吴瞎子的江湖豪客。只见他穿着一身酱色土布夹袍,身材与刘统勋仿佛,方脸权腮上一部漆黑的大胡子,鼻子翅微张,黑里透红的脸膛上两道浓眉,看去煞是威猛精悍,只双眼睛细眯着,好像总在眨巴。他就地给弘历叩了头道:“奴才就是吴瞎子,和本名谐音,又爱挤眨眼儿,索性也就依了这个诨号。”弘历一点架子也没有,含笑看着吴瞎子,吩咐道:“英英,给吴壮士上茶。”
      英英轻声答应一声,却不用茶杯,将弘历从江南带的竹
      篾筒儿腾出来稳稳重重放在吴瞎子面前茶几上,返身回去提壶。众人都不留意,刘统勋还在埋怨:“我们一道儿来,偏四爷回来,转身就不见了你。堂堂正正请你,偏要偷偷摸摸进来,江湖气不改!”弘历眼见英英提着壶过去要往竹篾“杯”
      里倒水,忙笑道:“英英,那是笔筒儿!你也眼睛不好使么?”
      英英笑道:“吴瞎子眼睛不济事,是上了火。
      竹篾儿茶水祛热,管情就喝好了。即使不行,我换杯就是了。“
      “使得的,使得的。”吴瞎子笑着端起满是筛子眼儿似的“杯”
      ,依然平静地和刘统勋攀话:“这府里有个温家的老婆子恶作剧,偷走了我的腰带,给我换了根麻绳,刘爷你说可气不可气?
      要不瞧着四爷脸上,就把麻绳给她吊起!“
      他说着话,“杯”里已倒满了水,可煞作怪的居然滴水不漏。弘历惊讶得双目圆睁,离座凑到跟前,仔细看,满杯的热水冒着白烟儿,筛眼间像被什么透明的胶汁护着,楞是不漏水!弘历压根没留心吴瞎子说了些什么,用扇柄划拨着热雾,说道:“奇,奇!
      这是法术还是真功夫?“说着便要伸手端杯。吴瞎子笑道:”这妮子跟前可玩不得假,这是我用气护着,四爷一端,准漏。“
      又仰脸笑着对嫣红道:“给点茶叶,白水怎么吃?
      “
      英英说道:“四爷别信他,我看也是个江湖篾片儿,这也不是什么了不得的本领。您瞧,我也能用气护住这水不洒!”
      她说着便端起篾筒儿,果然也不漏水,刚说了句:“你也不过如此——”突然“杯”衣激箭般喷出来,恰就都溅在她的脚上。英英“哎哟”一声将杯放在茶几上,那杯也就不漏了。
      几乎同时,嫣红站在一丈之外,满抓一大把茶叶撒手一扬,说道:“给你茶叶!”
      “莫恶作剧,少许一点就够了!”吴瞎子挤着眼,双手箕张,但见半屋碎细飘摇的茶叶着了魔似的一片片旋转着聚拢,慢慢移到吴瞎子面前。吴瞎子三个指头从容取出一撮泡在水里,手一推茶团道:“回去吧!”那绣球儿大的茶叶团疾飞回去,嫣红忙不迭双手来接,已是撒落地下许多。她脸一红说道:“佩服,吴瞎子名下无虚。
      “
      至此一场文盘斗功结束,高下胜负不言自明,众人粲然一笑。
      弘历笑道,“两个泼妮子敢这么慢客,太没调教了。”
      嫣红道:“我们过了黄河,在索家镇见过他!
      就算黄河渡你没赶上,后来在老槐树那一战,打得狼烟动地,你怎么敢袖手旁观?你不是奉了李爷的命保护我们主子的么?“
      “小的有罪。”吴瞎子宽宏大量地一笑,说道,“槐树屯我确实在场。因为又玠公再三至嘱,事不危急不出手。那些野高粱花子土镢头笨镰刀,我看黑无常他们就招架不住。
      不过,
      那个铁头蛟,还有掉到井里的黑无常还是都落在我手里,这次进京给您带来了。
      “他又转脸对嫣红、英英道:”你们是温家嬷嬷养女,我是黑嬷嬷养子,论起狠来,都是端木家一手活计。
      本是同根生,相煎莫太急,好么?“
      说得嫣红也是一笑。
      弘历听说擒了铁嘴蛟匪首,心中大喜,但他是个端凝持重人,只用黑瞋瞋的瞳仁盯着吴瞎子,微笑道:“着实不容易,着实难为你!论起来还是李卫会办事。铁头蛟是联络各方匪徒的人,一定知道是谁主使追杀我。我此番一定审个水落石出。延清公,你说我不杀人,我只能承认我不轻易杀人。我一定叫你看看,弘历是不是懦夫孱头!”
      “铁头蛟已经招了。”吴瞎子不安地看一眼刘统勋,斟酌
      着字句说道:“这人打不怕杀不怕,我治不了。李制台说弄几个女人试试,就在窑子里挑出几个出精儿的母狗,果然再审,承许他这几个女人,铁头蛟就一兜儿全招了。”
      说着又看嫣红英英一眼,二人听他粗话说得不堪,都背转了脸暗笑。刘统勋极聪敏的人,知道自己在场不方便,他也不想在这些事上知道得太多,因袖了木料调拨单起身告辞,说道:“铁头蛟他们已经交给邢家兄弟看管,奴才没有审过他们,是李制台审的。他们已经开了口,四爷只问他们就是了。
      “弘历也站起身来,叮嘱几句公事,又道:”俞鸿图你们可以半真半假地谈谈,这是个人才,可惜了材料儿的。“
      送走刘统勋,弘历立刻叫人传带铁头蛟和黑无常。吴瞎子也要退出去,弘历笑道:“你不要学刘统勋,他是命官,你是江湖上人。”吴瞎子笑道:“是李制台钧令,不要我在官面上走动,江湖上的人一到官面上变成狗腿子,黑道上就吃不开了。”弘历大笑,说道:“铁头蛟他们还能回江湖?既入这家门,就是这家人,李卫就是经你的手控制黑道的吧?我不误你们的事就是。”吴瞎子道:“我也只管着沿江几省,别的省李制台怎么控制另有其人。现在李制台和黑嬷嬷、端木家有了来往,我就更不清楚了。”
      “端木家是个什么身份,江湖上名声这么显赫?”
      “这个——”吴瞎子道,“这两个姑娘难道不知道?”
      “我是问你。”弘历一笑。
      吴瞎子嗫嚅道:“他们是前明年间败落的,二百多年的大世家。历年间改名换姓走镖,从康熙三十年封刀,聚族习武
      种田,不再插手江湖。不过他家牌子太亮,每逢年节,各地绿林、镖局黑白两道的都还去给当家的拜贺。去年老爷子过世,临终说,‘江湖上的事,谁再插手,就逐出端木门庭,太平世道,习武只为健身,种田吃饭比什么都强。
      ‘“他看着嫣
      红和英英笑道:“别看她们有了身份,现在连个回门的地方也未必有呢!”
      弘历叹道:“这个爷子深通养生活命之道——”
      还要往下说,见邢建业带着铁头蛟一前一后进来,便住了口,盯着审视这个铁头蛟。在黄河风涛中只顾应乱,听见过他吆喝几句。槐树屯二次相遇,离得远,也没有瞧清面目。此刻近在眼前,才见这铁头蛟三十岁上下,白晳清秀,半点狞恶相也没有。只个头瘦小,伶伶丁丁的,一双眼珠子骨碌碌乱转,不甚安分模样。弘历看了他足有移时,突兀一句问道:“听说你是采花贼,是么?”
      铁头蛟双手一撑,盯住了吴瞎子,说道:“王爷别听别人放我的坏水儿。
      我练的童子功,这回被拿住才……破了戒。
      老端木家门前挂的铁牌,‘采花贼有进无出’!我要采花,敢年年登门拜寿?这两个女娘们,是李叫花子——不,李制台送我的……“
      “你为什么叫‘铁头蛟’,头格外结实么?”
      “小人原名范江春,水里营生走得。江湖上有人损我,叫我‘泛江虫’。我嫌难听,有一次水里讨换一船瓷器,几个兄弟下凿子也没弄沉它,我一个猛子潜过去,在水底把船板顶了个大洞,从此有了这个名儿。”
      这两句问答,都和弘历想知道追杀自己的主使人毫不相干。众人听得莫名其妙,正发怔时,弘历一叹说道:“江湖上尽有能人好汉,可惜了一念之差去走黑道。你身为大盗,能
      顾惜人家妇女名节,可谓天良未泯。你好生认承,是谁主谋造意,是谁串连江湖要取我性命?本王珍惜人才,少不得还你个出身。“
      “谢王爷超生,”铁头蛟连连叩头,说道,“谁主使这事,我真的不知道。
      原来是黄水怪负责联络,
      说北京有个三王爷,要取一个仇人性命。银子出到三十万,说如果在黄河了当这
      事,分给我十万。
      我想得这套富贵,从此洗手,就答应了。
      那王府的师爷见过三四次,有时他姓课,有时他姓王,后来又说姓谢。黄水怪失利,谢师爷骑快马去见我,叫我邀集山东好汉陆地截,送了我二百两黄金五万银票,说截下这一票再
      给二十五万,三十万也能商量。
      结果在槐树屯和爷们遇上……
      事败之后李大人追得我紧,我就逃到北京。
      先去的诚亲王府,说没有这个人。
      后来又去三贝勒府,门上人说姓谢的死了。
      后来又来了个旷师爷,又说谢师爷没死,诓我进府。我看他不怀好意,趁着小解,从花园水榭子里潜水逃出来……实话实说,就是这么个情形过节,小人再不敢有半点欺瞒的。“
      弘历听得心动神摇,双目发呆。尽管早已隐隐感到这位“三哥”是几年来身边怪事迭出的渊薮,一旦证实了,他还是
      深深震惊了;居然出资几十万两银子收买江湖黑道人物,穷追数百里,苦苦地要自己的性命!想着弘时平素温存揖让彬彬有礼的模样,那带着恍惚神情莫测高深的笑容,弘历竟不自禁打了个寒颤……如今怎么处?继续“和光同尘”装模糊断然是不成了,但要揭发此事,立时又要轰动朝野:老一辈“八爷党”余波犹在,李绂谢济世“结党案”方兴未艾,曾静一案尚在审理,突兀又是一个骇人听闻的“三爷谋嫡”大案,一直动荡不安的朝局到哪一天才能安定下来。但若隐忍不言退让,又事关自己前途、身家性命,一旦弘时得志,雍正百年之后,自己想作个弘昼那样的安乐公也是妄想。他咬牙思想着,已是拿定了主意,冷笑道:“我已经让他多次了,杀人可恕,情理难容——有这个虎狼心肠的兄弟,为君为臣,都是个不得安宁。”他狞笑着看了看吴瞎子和铁头蛟吩咐道:“起来吧。话说透了,我们可以化干戈为玉帛。不除掉后患,我就抬举你们,也架不住别人整治你们,要想清楚这个理儿!”
      “四爷,您的意思我明白。”吴瞎子道,“江湖上头争个堂主会主,都投着下药打翻一锅汤呢!
      何况这大的花花世界?
      有什么吩咐,您只管说!
      “
      “说不上完全是我的事,与你们也不少相干。”
      弘历的目光幽幽闪动着:
      “现在不拿到那个旷师爷,说不清楚河南这事情,河南的案子悬着破不了,李卫总有一天也吃挂落。此番我要斩草除根,你们助我一臂之力,擒旷师爷的事就落在你们头上。”吴瞎子怔了一下,说道:“他要躲在三爷府不出门,活捉只怕难。
      “
      弘历一笑,说道:“只能活捉。姓旷的手里走了这位铁头蛟,他就得防着自己是第二个谢师爷叫人家灭了口,我断他宁肯逃出去再不敢还呆在三爷府。这个人交给你们两个,办法你们去想。”铁头蛟嘻嘻笑道:“我晓得,姓旷的在南市胡
      同养着个李大姐。咱们那里捂着他,准成!“吴瞎子笑道:”那今晚咱们掏他的窝儿去!“
      ……
      弘历当晚就歇在书房,却是心潮澎湃,想东想西折腾得通宵难眠。好容易到后半夜才蒙眬睡去。待到醒来时,已是
      日上三竿。
      他惺忪着眼披衣起身,忙忙地要了青盐擦牙漱口,笑道:“从来没起得这么迟的,幸亏在这边审办案子,有差使。
      不然已经误了过去给皇阿玛请安了。“
      正说话时,邢建敏进来,把当日邸报送到嫣红手上,说道:“刑部励大人过来了,爷见不见?”
      弘历拈了一块点心吃着,说道:“老励还和我闹客气,请进来吧。”说着看那邸报,几行题目映入眼目:
      云贵将军蔡铤奏劾杨名时私扣盐税,请旨查拿照准。
      部议原诚亲王允祉斩立决,旨意着部再议。
      允皒请旨回京养病,旨意着张家口知府就地征集名医疗疾,回京事勿庸议。俞鸿图奏请疏开兴济河故道,已召集民工一万,请旨补给河工银两。
      弘历只细看了杨名时得罪原由,却是为开云南洱海,私征盐税,翻他的奏辩折子,却没有。来不及整理一下思路,励廷仪已经进来请安。
      弘历一边叫起,笑道:“圣旨问曾静那些话,早都一条条开列清爽了的,你向我问还不一样?”
      “卑职来见王爷不为审曾静的案子。”励廷仪端端正正坐
      着,一副老学究模样,说道,“今儿回部,说要出李绂几个人的红差。去了李宗中监斩,我来见见四爷。李绂就有罪,也不该死罪,想请四爷面见万岁,请万岁开一线之明,恕了他吧!”说罢眼圈便觉红红的。
      弘历腾地站起身来,又翻邸报,只有伍铤罢职回乡,永不叙用一条,并没有李绂斩立决的旨意,励廷仪在旁说道:
      “刚刚接的旨意,提出李绂人犯四名至午门外候斩。”弘历不
      禁愣了一下,
      “推出午门问斩”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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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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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73#
    發表於 2012-1-18 11:26:52

      ,其实是戏词,就是前明政治昏乱之时,也只是把犯事大臣拿到午门外廷杖房里廷杖,雍正怎么这样处置?
      思量着说道:“我去畅春园,你去午门看着李绂,等着我的话再下刀。”说罢,二人匆匆出去上马各奔东西。弘历在畅春园双闸口下马进来,直奔澹宁居。此时已满天放晴,园中到处堆的雪狮子雪象雪弥勒佛白灿灿光闪闪,一树树银色雪挂枝条蟠螭交错,浓绿的常青竹上片片挂着晶莹耀目的雪,仿佛在缓缓淌流下来。他有心事的人,也顾不得欣赏,径趋身来到澹宁居,便听里头雍正正生气:“弘历么?进来吧。”
      弘历一脚跨进殿,因屋里暗,稍定了定神才看清雍正在正殿大案上写字,彩霞和乔引娣一头一个扶着纸慢慢挪动。
      弘历请了安并不起身,正要说话,雍正笑道:“你的来意朕知道,不过是为李绂谢济世乞命吧?”
      弘历被他一猜一个中,不禁笑道:“圣上明鉴,何尝不是!儿臣已叫励廷仪去了午门,等着儿臣请旨的消息。”
      “秦狗儿去午门一趟,就说宝亲王的话,叫励廷仪回养蜂夹道办正经差使。”雍正写着字,吩咐了,又对弘历道:“你就在这等着消息。”弘历道:“请阿玛告诉儿臣个准儿,不然就是在这侍候着,我也心神不定的。”雍正一下子笑起来,说道:“杀的是陆生楠和黄振国。李绂和谢济世有罪,但罪不至死。朕要他们陪陪法场,收收他们的党援之心。弘历,你也是几经生死之人,要知道单是读书是不成的。学问还从历练来,叫李绂谢济世见见血,比要他们光读《四书》有用得多!”
      弘历一颗忐忑的心放下来,无论如何,李绂的命先保住
      了。因赔笑道:
      “李绂有矫揉造作处,这个儿子也晓得。人家送礼他不收,人家走了他懊恼。
      这就心地不纯,也太爱名。
      他有克制功夫,圣人造出来,就是给凡人用的。克制总比不克制强,爱名总比图利好。他清廉,有这一条,杀了就害大于利。“雍正点头道:”这话差近于理,起来吧。“弘历起身凑近来看,见雍正临写的是楷书大幅。
      正是孙嘉淦的“言三事”
      不禁吃了一惊,失口说道:“皇上要张挂这幅奏折么?”
      “不,朕只抄写一下,聊以自戒而已。”雍正说道,“其实唐太宗也挂过魏征的《十渐不克终疏》,孙嘉淦就是朕的魏征,也没有什么挂不得的。今早已经发了旨意,孙嘉淦进文华殿大学士,给他升了两级——就这份奏章,他也当的起。”他一边写,住了笔又道:“孙嘉淦与李绂不同之处,他心中只有君,没有他自己。李绂是一心一意给自己立功立名,这就是区分!——你明白么?朕那天大动肝火,并不为他说‘亲骨肉’的话,难能的是他敢言人之不敢言。
      朕当时疑他‘停纳捐’是为科举党援的人说话,仔细看看,没有这个意思,写奏折也没同别人参酌,天马行空独往独来的大丈夫,又是忠君一片心,措辞再激烈朕也受得,照样升他的官!
      先轸为将,一口啐在晋文公脸上,文公拭面认错,那是圣贤!朕就学定了晋文公这个度量!“他偏转了脸盯着弘历,”你也要有这个
      度量,懂么?自今而始,你要有太子的心胸办事,学习孙嘉淦的为臣之心,也要学习朕的为君之道!“
      弘历万万没有想到雍正竟当面以太子相许,心里轰然一声顿时跳不止,忙双膝跪下:“皇上春秋鼎盛,说这个话儿臣断不敢当!即为儿臣计,皇上此时也不宜这样说,先帝立嫡
      太早,致使兄弟相争,至今余波不尽,宁不使人畏惧?“雍正的精神看去很倦怠,但又很平静,喟然一叹说道:”你不知道,昨夜这里是通宵热闹。弘昼、方苞、张廷玉、鄂尔泰他们天明才退出去,图理琛已经奉旨暗地拿下了弘时。此刻,朱轼和孙嘉淦正在抄捡三贝勒那个贼窝子呢!“
      “啊!?”弘历惊呆了,他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也不敢相信方才的话是从雍正口中所出,浑如梦中一样晃了一下头,结结巴巴问道:“三哥他——?!
      “
      正在这时,高无庸挑帘进来。弘历惊怔间看他,眼圈红得发暗,显然也是通夜未眠。跪下正要说话,雍正问道:“黄振国和陆生楠处置掉了?”
      “回万岁,已经杀了。”高无庸说道。乔引娣和彩霞也都心头一颤,脸色立即变得苍白异常。
      高无庸刚从法场下来,似乎还有点余惊未息,口吃地说道:“黄振国说:
      ‘辜负国恩,罪有应得。
      ‘陆生楠说:’想不到一篇文章送一条命。
      ‘“
      “李绂和谢济世呢?”
      “李绂是奴才问话。奴才问他:”如今知道田文镜好处么?
      ‘“高无庸看着雍正的脸,小心翼翼说道,”当时李绂撑着胳臂说,’臣至死不以为田文镜是好人!
      ‘——谢济世也问的这句话,他说’田文镜是当今周兴来俊臣①!
      ‘——奴才不懂,他说’没来由叫你这……杀才懂‘!奴才就回来复命来了。“
      雍正脸上似悲似喜地望着阳光刺眼的园子,仿佛要出尽胸中的郁气,长长叹息一声,说道:“传旨,李绂革去顶戴职(
      ①周兴来俊臣都是唐武则天时的酷吏。)
      衔,戴罪去皇史宬纂修《八旗通志》,归方苞管辖。谢济世发往阿尔泰军中效力行走。“弘历在旁说道:”阿尔泰离中原近万里,蛮荒不毛之地,谢济世文弱书生,还求皇上从轻发落。“
      雍正笑道:“那里不像你想的那么糟。
      平郡王福彭驻守在阿尔泰,福彭几次在朕跟前夸奖谢的品行学问,不会给他亏吃。
      中原各省,你叫他去,下头的官希图迎合朕意,说不定就作践了他。
      或者再寻出他的不是,你说杀是不杀?“
      “皇上圣明!”弘历这才领悟到雍正心地,说到底还是慈祥的。一个充军发配,还有许多学问,他也受启迪不小,但此刻他更惦记着弘时的事,昨晚自己还在为捉旷士臣这个人证大伤脑筋,想不到一觉醒来,敌人已入囹圄,这世界也太不可思议了!弘历还在思量如何把话题扯回到“太子”一题上,雍正已经开口说话:“弘时的事你不要管。他不交部,朕按家法处置。你从此要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户兵二部,一来习学政务,二来也代朕担些劳。朕已经看了你多少年,别无吩咐,在这个位置上只‘防微杜渐’四个字。你听说过农夫进城的故事么?一个农夫穿了新鞋进城,天刚下过雨,泥泞不大。他懒了懒,以为小心点鞋就脏不了,就没有脱。走了一阵,鞋底就污了,他还是很小心,仔细挑着干了的地方跳着走,鞋帮上一会儿也星星点点沾了泥;再走一会儿,人多
      了,互相溅着,鞋面上也污了。
      他就又想,反正已经污了,也不挑路了,也不避污水洼了,不到城门口,新鞋已经湿透,污得成了泥团一般。弘时原来穿的何尝不是‘新鞋’?
      他不晓得这四个字,自己把自己弄得人不人鬼不鬼。朕见他落到这一步,也是难过呢!“他说着,已是流下泪来。引娣忙将毛巾捧
      过来,劝道:“万岁,从半夜到现在,说起来就伤感流泪。三爷不好,已经拿下了,您也犯不着为这种人生气难过。”
      雍正一边擦脸,泪水还在往外涌,哽咽着说道:“朕的子嗣远不及圣祖,朕兄弟三十五人,序齿的二十四个,活成的二十二个。儿子呢?十个只活下来三个,弘时又变成个猪狗不如的畜牲!天啊……朕是前世作孽,还是今世凉德,叫朕一日的舒心日子也不得过……”他伏在龙案上,浑身都在剧烈地抽搐颤抖着,泪水涌出来,孙嘉淦的奏稿抄纸都湿了一大片。满殿的内侍宫女,从来只见过雍正嬉笑怒骂,或刻薄讥讽,或高谈阔论,或言语暴躁,或温馨宜人,谁也没见过这位刚愎强悍的皇帝如此伤心落泪。弘历高无庸和引娣几个
      将他扶到东暖阁,做好做歹哄孩子似地说了一阵安慰话,雍正大约是累极了,眼上带着泪花沉沉睡去了。
      弘历向睡着了的雍正默默一躬,退出殿径往韵松轩。这里已经挤满了等着候见弘时的大小官员,都还不知道弘时已经出事,见弘历进来,忙齐站起身来让道,有的人还小声叽咕,四爷既来了,三爷也就该来了。忽然内幔一动,张廷玉闪出身来,向弘历一躬身,又转脸对众人道:“众位,三阿哥弘时王爷身子欠安,皇上有旨,四爷还回来办事,兼管军机处上书房和兵部户部机宜,
      并代批御折。
      我这里交待一声,凡是部里军机处能办的事,不要到这里特批。
      我们作不了主的,自然要请示宝亲王爷。从今天起,军机处和六部都在这外间派有章京官员随时联络。大事小事都来这里搅四爷,我知道了是不依的,可明白了?
      “
      “明白!”
      众官员马蹄袖子打得一片山响,向弘历叩下头去,呵腰恭肃辞了出去。这一刹那间,弘历已经品出了“太子”的滋味,无论管韵松轩,还是管部务,做阿哥就是比不了。正要回身说话,一个官员留住脚步,手捧着禀帖说道:
      “四爷,下官陈世倌有事请见。”弘历见张廷玉一脸不高兴,因笑道:“这是我在江宁认得的,一会儿准哭,不信你瞧着。”将手一让请张廷玉坐了,又问陈世倌:“你几时到京的?
      是我保荐你到河工上帮办河务的,民工钱物都归你管,要仔细料理。你人品我信得及,不要叫下头吏油子们糊弄了你。“
      “是!四爷。
      “陈世倌恭恭敬敬说道,”世倌一介书生,不谙世务烦琐,那些个老河工油子,我不敢使。想请四爷从户部拨几个盘帐算帐能手来使。使自己家里人,又怕他们仗势施为作威作福,坏了名声不说,朝廷的事也办不好。“张廷玉原来讨厌陈世倌这时分搅来谈话,听了听觉得此人心田不错,因笑道:”这是正经主意,军机处原来从户部抽人盘点阿其那塞思黑家户的几个吏目,我看还算精干,拨给你用就是了。“
      陈世倌喜得站起身谢道:“这么着我就放心了,我实在担心的,自己不通这庶务,办砸了差使,四爷就不说,我这脸也没处放……”他又叹一口气,说道:“我看那些民工实在可怜,下河淘烂泥,有时齐腿根都到水里,一条腿上下都是细血口子。
      昨天我那棚里又冻倒了几个……一个老河工说,‘先前康熙年
      间,这时候出河工,有羊肉汤喝,有酸辣汤还有黄酒,有口热汤,下水就不伤身子了。
      ‘想请四爷发慈悲心,可怜这些劳力人,拨点银子在工地设几个汤酒棚,朝廷就赔几个,也是有限的……“说着,便用袖子抹泪。
      弘历笑道:“衡臣相公,你瞧,我就知道这位陈世倌准要为百姓哭。好啦,别难过,给河工上每个民工每天加二斤黄酒钱,到三月清明为止。汤棚由你去设,好吧?”陈世倌这才连连称谢退了出去。
      弘历想起弘时,脸上的笑容顿时敛去,问
      道:“衡臣,三哥是怎么回事?”
      “是十三爷临终时举发的,说的什么皇上也没说,只说十三爷到死还举着三个指头。”张廷玉道,“这些天来方苞一直独自操办这事,昨天夜里传叫弘昼来,爷两个密谈了半个时辰,叫了我进来,传说弘时行施魇镇法害父灭弟,连太后冥寿那天雷震死的番僧也查清了,是蒙古黄教的巴汉格隆喇嘛。
      四爷,您知道我对这些是不信的,但接着图理琛连夜抄了弘时的家,抄出许多法物名器,还有几卷邪经,都是白莲教里使的。在府里还拿住个姓旷的师爷,从他那里抄到了几封江湖上窝盘匪盗的书信,言语暧昧,抽了几个鞭子也招了,说是曾在湖南设伏谋害四爷您。皇上当时就气晕了过去……事情就这么着叼登开,东窗事发就不可收拾。我们几个也议到万岁当时出巡河工,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的事,整整一夜,谁也没睡……“他叹息一声没再说话,其实他的弟弟张廷璐贪贿被杀,弘时事前请托,事后落石下井见死不救,昨晚他也一吐痛快。但此刻又觉得自己多此一举,心里有些懊悔,也就不再向弘历复述了。弘历听得目中幽幽发光,问道:”皇上没说怎么处置?“张廷玉微微摇头,说道:”皇上最后口气很淡,又说要抄孙嘉淦的奏折静静心,我们就退出来了。
      四爷您知道的,皇上越是淡,脾性越是发作得……“下面的话碍难出口,便打住了。
      “没想到三哥这么没人伦!”
      弘历眼中怒火闪烁了一下,但语气很快便转得异常柔和,“此时七事八事,皇上心里窝着一团火,我们这时候最好不说话,等事情凉一凉,从容再说情会更好些。”
      张廷玉没言声,弘历的话他当然懂,他也赞同:不救这个弘时。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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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7: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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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十五回 义灭亲挥泪诛亲子   勤躯倦忧时托政务
     
      一夜之间,弘时由王爷就成了囚徒。他懵里懵懂被家人叫进来,说有大人夤夜来拜,睡眼惺忪到西花厅“接见”图里琛。没等他发问,图里琛就向他宣布圣命:“着图里琛前往密查皇三子弘时家产,并将弘时暂行密囚。”
      多余的话一个字也不说,弘时便被九门提督衙门的人用八人大轿严严实实送到了畅春园风华楼西边一处闲置多年的小院落里。从文绣幔帐,宝鼎兽炭,一大群丫头老婆子太监拱着的王府中,突然跌落到这冷清凄凉的土壁房中,他才清醒过来,那一夜的惊心场面并不是梦。他抱着双膝孤零雾坐在烧得暖烘烘的炕席上,靠在墙上只是冥思苦索:到底哪里出了毛病?然而心里像泼了一盆浆糊的乱丝,无论如何理不出头绪来:张廷璐一案已是死无对证。
      凭着张廷玉的小心翼翼,就是有什么证据,决不敢事过多年突然举发。隆科多当然恨自己,但他手中没有证据。
      他不过是一条囚禁了的疯狗,谁会相信他狺狺狂吠?
      隆科多擅自带兵进驻畅春园,搜查紫禁城,都是借手允禩命令他干的。允禩既死,连最后的证人也没有了,他怎敢攀咬
      自己这个身居九重之侧的管事阿哥?那么,是追杀弘历?主持这事的谢师爷已经灭口,就算捉到几个江湖匪豪,能凭他
      们含糊不清的口供定自己的罪?巴汉格隆行法魇镇雍正,他原本不同意,后来旷师爷力劝,说“不管皇上藏在乾清宫匾
      后的遗诏传位给谁,三爷您在韵松轩,掌握了中央机枢权。
      只要事发突然,乱中有意为之,谁也替不了您!“结果更奇,一个神通广大的蒙古活佛,竟在雷霆大震中被摄得无影无踪,死在金水河畔!……但旷世臣并没有被捕过,白天还在书房帮自己看稿子,他怎么会无缘无故地告发自己?……
      “莫不成是图里琛勾通弘历,假传圣旨造乱?”
      这个念头陡然袭入弘时心里,他霍地跳下炕,趿了鞋到
      门边拉门,只听“咯嘟”一响,那门在外边死死地扣锁定了,哪里拉得动?
      他心慌气促,越想越真越想越怕,又跳上炕,死命掀那亮窗,憋出一身汗,那窗户也是纹丝不动。恼上来他“砰”地一拳打碎了窗玻璃,双手握在窗棂上,使劲大叫:“来人哪!你们这些乌龟王八蛋——我要出去,我要见皇上!
      开门!你们这群混蛋……“喊着,嗓子已经带了哭音。一个守门的军士过来,用莫名其妙的目光看着疯子一样的弘时,冷冷问道:”三爷,您犯了痰气么?大呼小叫的,有什么事?“
      “你才犯痰气!”
      弘时隔窗照脸啐道,“你们那个图里琛才犯痰气!
      凭什么把我关在这屋里?“
      “这个小人不知道,我也是奉命行事。
      三爷您老鉴谅着点,安生着点,您也好受点,我们差使也好办了。“
      “我不要听你胡说八道,我要见皇上!叫图里琛来!”
      正嚷得不可一交,图里琛进了院子,亲自启钥打开门进来,便嗔着军士:“这办的什么差?
      三爷是天璜贵胄金尊玉贵
      之人,连口茶水,一碟子点心也不备?混蛋!“
      “我不要你假惺惺,你这瘸腿子狗!”
      弘时狂躁地喊道:“我很疑是你假传圣旨捉了我来!我要见皇上,我要见!不然我就不吃不喝不睡,到死为止!”
      图里琛英俊少年将军,所憾的一腿受伤微跛,最忌人叫“瘸子,”他颏下一道暗红的刀疤抽搐了一下,捺住心头拱起的火,冷笑道:“三爷您安生一点,我还把您当三爷看;您要发疯,我就要当疯子看!
      您瞧瞧外头,那就是风华楼,楼南边就是澹宁居,我假传圣旨,敢把您带到这里来?
      您要验旨,圣谕还在这里,您自个看,是真是假!“说着他甩过一张纸来。
      弘时紧张地接过那张圣谕,仔细地看那笔字——再熟悉不过的一笔楷书,连一笔矫饰也没有。再看看冻得干干的树枝间露出的风华楼角,这才确认是雍正亲自下诏拿自己,自己也确实囚在畅春园。他亢奋的情绪像是从很高的地方一下子跌落破碎,突然变得忧郁低沉下来。用迷惘的神情环视一眼四周,不言声蹲在了炕角,双手埋头一句话也不再说了。
      “三爷要什么吃用的,不要委屈了他。”图里琛看了看弘时的可怜相,但觉顽钝可憎,轻蔑地微笑着吩咐,“把窗子碎玻璃弄干净,用窗纸糊上。”
      说罢皮靴咯吱咯吱一阵响,去了。
      在难熬的岑寂中暮色降临了,军士送进一枝白烛,又给弘时换了一壶热水,掩门退了出去。随着几声细碎的金属碰撞声,一切又归寂然,只远处偶尔传来上夜人悠长凄凉的吆呼声:“宫门——下钥,下千两,小心灯火——啰!”弘时挪动着麻木的身躯,就着开水吃了两块点心,觉得心里好受了点,既然事到临头,又想不出什么结果,且就听天由命吧!
      他
      拉过一块毡,在炕头叠了个枕头,拽过一床毯子,正要和衣卧倒,门一响,雍正已经进来,图里琛拿着钥匙站在他身边。
      “你出去。”雍正对图里琛说了一句,回转身来,用一种难以描绘的神情看着弘时,一时没有说话。弘时的脸色苍白得厉害,似乎稍微受一点惊吓就会昏晕过去。
      眼睛绿得发暗,在微陷的眼窝里,幽幽闪着鬼火一样的光。嘴角微翘,似哭又似笑,似讥讽又似发怒。弘时早已坐直身子,用惊愕的目光盯着父亲,恍惚如对噩梦。半晌,才伏下身去叩头道:“儿臣无札,因为儿臣都糊涂了,浑如身在梦境,既不知身在何处,也不知怎么来的……”不知怎的,他的声音发颤,身子也在不停地抖动。雍正似乎迟疑了一会儿,说道:“你起来,坐着说话吧。”说着自盘膝坐了炕上。
      弘时听雍正口气并不严厉,甚至还带着平日少有的温和,心里略觉放宽,叩头起身,在靠门小杌子上坐了。便听雍正干涩的嗓音问道:“听你的口气,并不知罪,且是很委屈,是吧?”
      “是,儿臣确实不知道是怎么了。但雷霆雨露,皆是浩荡皇恩,儿子只想知道原因,并没有怨尤之心。”
      弘时愁眉苦脸,顿了一下,又道,“儿臣生性不如弟弟们聪敏,办差或有失误,但自问敬上爱下,没有使过黑心!”
      “没有?!
      至今你居然还敢如此大言不惭!“
      雍正的火顿时被他撩起,腿一动就要下炕,却又自制住了,用冷得发噤的语气问道:“八王议政一案,你充的什么角色?
      你和允禄十六叔都说了些什么?还有永信、诚诺!陈学海你接见没有,说了些什么?“弘时先听”八王议政“还觉得这是陈年老帐,虽
      然心慌,并不惊悸,见雍正摆出了自己密地接见的人,才知道这件事情也不小。脸上顿时一红一白,期期艾艾说道:“时日久了,儿子记不清爽……”雍正一口截断了他的话,说道:“‘祖制就是八王议政,闹一闹给万岁提个醒儿也不是坏事。
      ‘可是你说的?还有,说’先帝和当今都是圣明天子,万一后世出了昏君,有个八王议政,能主持废立的事,于江山社稷还是有好处的!“
      弘时没想到这最隐秘的话,也都给人兜了出来,顿时背若芒刺,硬着头皮说谎:“这是儿子当时一点蠢想头,想着恢复祖制是堂堂正正的事,圣躬独裁,遇上明主还好,遇上昏君就会坏了江山。皇上不说,儿臣至今还没有觉得借误……”
      “巧言令色!”雍正沉闷地说道,“你和朕打马虎儿!你私调他们进京,又调唆他们这些话,睿亲王不和你们串连,你就安排他远远住到潞河驿。你心心意意怕弘历立太子,自量德力不够,要控制八王,亲掌上三旗,坐定了摄政王地位和弘历平分秋色!你妒忌弘历,是么?”
      “没有没有!”弘时仰脸看着雍正,慌得连连摆手,“儿子纵不肖,怎么会妒忌弟弟?”
      “不妒忌?”雍正冷冷说道,“既不妒忌,你告诉朕,那个姓谢的师爷现在哪里?他到河南山东几处地方都做了些什么?”
      弘时惊恐地望着雍正,又躲闪着雍正刀子一样的目光,两只手下意识地死死攥住了小杌子,好半日才道:“阿玛这话我听不懂。我府姓谢的倒是有一个,发痧死了……”
      “只怕不是发痧!”
      雍正的声音嘶哑中带着沉闷,像是从一只坛子里发出
      的声音,“他联络匪盗,两次堵截追杀弘历,事情不成功,自
      然是要灭口的——你不要忙着申辩。你那个旷世臣,生恐当了谢师爷第二,昨天下午偷盘了你一处当铺款要逃,已被图里琛拿住。他没有你嘴硬,连同你魇镇朕和弘历的法物,连同你勾结巴汉格隆图谋要你阿玛的命,都招了!“
      “这一定是弘历!”
      弘时突然绝望地叫道,“他见我主持韵松轩政务,心生妒忌,设陷害我!”
      “算了吧!
      “雍正冷笑道,”演这个像生儿有什么意思?
      弘历替你开脱说情,你倒攀咬他,你可真是个大好人!你怕隆科多揭发你下令闯宫的事,所以你叫他背土布袋。你怕阿其那情急把你的丑事张罗出来,所以遣散他的家人,故意不给他治病!宁肯让你的皇阿玛背上屠弟杀功臣的恶名——“他徒然间提高了嗓门,”你可以算作个人?!上苍白给你披了一张人皮!夫人有五伦: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这是镜子,你照照自己的形容儿,可有半伦一伦?
      张廷璐受你之托科场行奸,事情败露处刑腰斩,你整日围着朕,连一句减刑的话也不曾说。
      像你这样的东西,作恶事坏事也是毫无章法,哪个人跟着你不要留一手?哪个人肯替你出力卖命?“
      弘时浑身已经瘫软下来,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从杌子上溜跪到地下,直到雍正说完,他都像听着天上的雷,一声一声深重地打击着他本来已十分衰朽脆弱的心。他张皇四顾,似乎在寻着什么可以依靠的东西,但这屋里,除了那枝闪着一幽一明的光的蜡烛和一个毫不动情的皇帝,什么也没有。半
      晌,他忽然无望地发出狼嚎一样的悲啼,边哭边叩头,说道:“皇阿玛圣明,皇阿玛圣明……那都是冤枉的……您从小儿看
      着儿子长大。儿子虽然愚顽不肖,作坏事的心胆是没有的……“
      “朕半点也不‘圣明’。”雍正看也不看弘时,像是自言自语地说道,“杀张廷璐,你一句话也没说,朕只是觉得你‘忍’。他的事朕过后有疑惑也有所不忍,所以自他之后,朕废除了大清律里的腰斩之刑,
      也为恕自己的心。
      八王议政,朕只是觉得你暧昧,心地阴暗,想和这群污糟猫王爷分一杯羹。
      隆科多搜园,朕对你已经十分警惕,还想着你毕竟是儿子,能
      包容就包容了,也许是你不掌权,想着好比一只狗,喂饱了也就不咬人了。孰料你进而要杀人,杀你的父亲,还杀你的弟弟。
      你可以说是古今天底下最贪恣暴虐的衣冠禽兽了!“
      弘时向雍正爬跪了几步,悲号道:“皇阿玛,皇阿玛……您是儿的父亲,那些事……有的有,有的没有……你不要听信外人谗言……”
      “你也是读过书,受过明师指点教诲的,”雍正一脸鄙夷的神气,继续说道,“岂不闻杀人可恕情理难容?
      你身为皇阿哥,万岁之侧千岁之体,若不为非,哪个敢来动你,又有谁敢来离间父子之情?朕若证据不足,又焉肯将你夤夜捉拿到此?
      朕若无情,又焉能不把你交部严议明证典刑!“
      “皇阿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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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7:17

      您听我说……“弘时的精神堤防,在雍正排炮一样的轰击下突然崩溃了。他像一座受潮的糖塔,委顿着软瘫在地,说道:”……总归可怜儿子糊涂,听了下头人调唆,以为……以为除掉了弘历,儿子……占定嫡位是顺理成章的事……所以有魇镇的事……河南追杀弘历……那是他们办过了我才知道,并不是儿子生谋造意……阿玛……您要把我交
      部议罪么?……啊?您说话呀……“
      雍正听他哭得凄惶,一股又酸又涩的口水涌上来,眼泪已夺眶而出。他像石头人一样站在当地,听着弘时撕心裂肺的哭声,突然想起那年承德事变,太子允礽和十三阿哥允祥被囚,狮子园里一片恐怖,奶妈子抱着刚满两岁呀呀学语的弘时逗自己开心的往事。又忆到让弘时骑在自己脖子上去捉爬在树干上的蝉,尿了自己一身……雍正不禁长叹一声。但这温存只是一霎间闪过。很快地,他的眼睛里又像结了冰一样阴寒,放过这逆子天理人情不容。
      别说后世,就是张廷玉鄂尔泰这些近臣也会腹非自己处心不公。往后每说一次“光
      明正大“都等于当众打自己的耳光。他用沉缓的语调说道:”朕瞧不起你这模样,大丈夫死则死耳,作得出就当得起,你起来!“
      “是!”弘时爬起身来,已是额青眼红,畏缩地又坐回小杌子上,说道:“请父亲训诲……”
      “你弑父杀弟,欺君灭行,依着《大清律》,除了凌迟,没有第二条刑罚。”雍正幽然说道,“朕思量,把你交部,又是哗然天下一件大案,不但你死,还要带累多少人,家丑也外扬了。所以朕一开头就是密地捕你,为的不招众议。”
      弘时用感激的目光看看父亲,低声说道:“谢父皇成全呵护恩典。”
      雍正也看着这个不成器的儿子,从心底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走下炕来,背对着弘时,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说道:“你知恩就好!你的罪犯在十恶,断无可恕之理,但朕与上书房军机处等人商计,不能把你交部显戮。一是国家禁不住大案迭起,二是朕也觉得丢不起这个人。”
      “那——皇阿玛打算——圈禁?”
      …………
      “到岳钟麒军中……效力恕罪?”
      雍正依然摇头,说道:“没法给你判,没法给你身份,你到军中没有名目。”
      “那么儿子只有削发为僧,在佛前忏悔赎罪了……”
      雍正倏地转身,灯影里看不清他的神色,只听语气深重得让人透不过气来:“你还是尽想着活命之道!凭你这身份,哪个庙藏得住你?
      你借忏悔之名求生活命,不怕有一日暴露,让你伤透了心的老阿玛再蒙羞耻?且不说你的罪没法恕,就是可恕,你的心可恕么?
      既然你自己不愿想,朕就替你说,你除了自尽没有第二条可以恕心谢罪的路!“
      “皇阿玛!”弘时顿时吓得泪流满面,“唿”地跪直了身体扑上前,紧紧搂住雍正双膝,摇撼着,哭泣着,说道:“儿子有罪当死……原没有可辩之处……念起皇阿玛子胤单薄,儿臣一死不足惜,带累孙子都是有罪之人,宗室近亲更是零落……”
      “你此刻才想到‘宗室’?
      晚了1“雍正见他一副苦乞命相,心中更增反感,冷冷说道:”朕不想和你纠缠,你这副可怜相打动不了朕!一条是你今夜从速自尽,朕念父子血胤相关,关照你的家人子女不受株连,给你一个小小处分塞了众人耳目。一条你就这么挺着,朕自然将你的罪名证据一并发给大理寺刑部议处。他们若肯饶你,朕不加罪。他们不肯饶你这人神共愤的逆子,朕只有依律处置,绝无宽贷之理!因为朕已经加恩,亲自来劝,你不受这个恩!“他的语调变得异常沉痛,”虎毒不食子,朕何忍置你于死地?但你细想,活着有什么面目见朕,你又怎样见你的弘历弟弟?你又怎么样面
      对你的妻儿?如何周旋于王公大臣之间?不但你,连朕也羞得无地自容……但你若自尽一死之血可以洗清你的罪,世人怜你是作得当得的汉子,不至于让你的家人再蒙羞辱……儿子,你……你自己思量吧!“他后退一步,挣开弘时的双手,拖着深重的步履出来,对守在门口的图里琛说道:”给你三爷把东西预备好。抬一桌酒席,要丰盛些!“
      图里琛身负雍正安全,一直紧靠门站着听里边动静,父子二人的对活听得明明白白。他心里也是紧缩了一团,恍惚迷离半日才回过神来,躬身道:“扎!奴才遵旨!”看了看屋里半晕半瘫伏跪在地的弘时,忙着便去为他张罗绳子、刀和药酒。
      弘时没有谢恩,也没有再说一句话。
      雍正迈着灌了铅似的步履回到澹宁居,正是子初时分,殿角人来高的大金自鸣钟沙啦啦一阵响,当当连撞十一声,仿佛四周都在呼应。一声午炮的沉响隐隐从极远的城内拱辰台那边传来,清梵寺的夜钟也悠然入殿。因雍正没有睡,满殿太监宫女都在亮如白昼的灯下垂手等候。张五哥刘铁成扶着他进来,众人见雍正脸上并无怒容,才略觉放心。几个大太监忙趋步过来给雍正除掉大衣裳,搀着他坐了大暖炕沿上。
      彩霞彩云拧了热毛巾请他揩面,
      雍正挥手命道:“这么亮得刺眼,怎么歇息?留两枝就够了,你们也不用在跟前侍候。朕烫烫脚,留下引娣,彩霞彩云在这说会子话,今晚不批奏折了。”
      于是众人纷纷撤灯退出。引娣拿了花样子坐在雍正对面刺绣,彩霞和彩云用热水泡了雍正的脚,一边一个跪着替他揉捏搓洗。“唉……”
      好半日,雍正才深长叹息一声,注目着烛火,眼中熠熠闪着光,却没有说话。引娣放下手中活计,跪到他身后轻轻捶背,温声说道:“主子,您心里郁的气太重了,说说话儿兴许会好些儿的。
      “
      “朕知道,但朕无话可说。”雍正垂了一下眼睑,又睁开了眼,“说句心里的话,当初圣祖爷料理儿子,朕是觉得他样样都好,就是不善调停,连自己的儿子们都管不住……如今轮到朕,这才知道难。朕还不如圣祖,你们知道么?朕方才
      去了穷庐,弘时就囚在那里,朕要地自裁,以谢列祖列宗之灵……“
      彩云彩霞都吃了一惊,齐停了手张大着口望着雍正。
      引娣也忘记了给他捶背,顿了一顿方缓过气来,说道:“论理我们不该插口,可他是您的儿子呀……”
      “他是鸱枭——夜猫子!”
      雍正双腿动着互搓,慢吞吞,带着幽咽的嗓音说道,“你们总能明白为什么杀他……他没有半点人伦……”雍正说着,忽然觉得颏下火燔一样热,用手一摸,仍旧是老地方起了一层细如米粒的小疹泡,刚开口说叫传贾士芳,又想起允祥的话,改口说道;“老毛病犯了。朕就这么歪一歪……有引娣在这里就够了,彩霞你们去吧……”
      彩霞彩云知趣,答应着退了下去。雍正由引娣给自己按
      摩,闭着眼说道:“引娣,”
      “嗯……”
      “朕心狠,是么?”
      “有人这么说。我不这么看,您其实内底里善,不过脾性太烈,眼里不能揉沙罢了……”
      “说得好!”
      雍正闭着眼道,“圣祖爷晚年倦勤……天下文恬武嬉,朕若不扳这个吏治,不扭这个颓风,就要学了元朝,八九十年天下散乱不可收拾。朕处在这个地位,命中注定是要吃些苦,背些黑锅的……朕和曾静诏书对话,就是要世人明白朕的心。”引娣道:“我不懂,我也不想问,您必有您的道理。”
      “朕想叫天下人都懂,所以朕不惜纡尊降贵,耐烦琐碎和两个土佬儿大费笔墨唇舌。”雍正说道,“要天下人都懂得大清得位之正,并不是从朱家手里得的天下,而是替朱家报仇,灭了李自成,从闯贼手里夺的江山。要天下人都懂夷狄之人也可以为圣君,要天下人都懂朕为什么要整顿这个吏治,处置像阿其那塞思黑这样一群人!朕好恨……连自己的儿子都要伙同外人,图谋杀父害弟……连养心殿贾士芳斗法,
      雷击死的喇嘛也是弘时家里养的!朕一行一动别人说朕里‘铁腕’,其实别人扼朕时,何尝留过半点情?“他缓缓说着,已又流出泪来。
      引娣忙下炕给雍正倒水取毛巾,这才觉得自己不知什么时候也哭了。一边自拭,又轻轻替雍正擦着泪,笑道:“不说这伤心的了,作恶的不是都败了么?
      才见天也容不得他们。
      倒是自己的病得留心,依着我说,明儿一早还叫贾神仙来给您瞧瞧……“
      “什么假神仙真神仙……”
      雍正渐渐定住了神,见引娣这样,穿着水红裙,蓬松长发挽在肩头的葱黄坎肩上,灯光下只见皓腕如雪,酥胸如抹一月,兼之脸上泪痕未尽,由不得动火,一把拉了她到怀中,做了个嘴儿,笑道:“放着个活仙姑,还治不了朕的病?”说着一翻身便压了她在下头。乔引娣
      却还浸沉在方才那个可怕的话题里,一点心绪也没有,又怕扫了他的兴,只不言声由着他遍体抚摸,许久才道:
      “万岁,您今晚别……”雍正淫兮兮笑道:“‘别’什么?为什么‘别’?”
      “这是你办事见人批奏折的地方,”引娣被他压得有点透不过气,“我不惯…
      …“
      “那好,明天在西边再建一间偏宫……”
      “偏宫?”引娣一笑,“我算什么牌名的人?”
      “朕先晋你嫔,然后妃,然后贵妃。这也和官一样,一步一步儿升……”
      引娣吃地一笑掩住了脸……由着雍正折腾了,替他擦着额上的汗,柔声说道:“您得当心身子……我留心来着,你越是心里苦闷,身弱,越是爱翻牌子……你这人真怪!”雍正微喘着笑道:“是么?
      朕自己也没留这个心。那你往后看朕心情不好,多到跟前侍候嘛!“
      引娣挪出身来,在炕下洗了洗下身,
      穿好衣服,又侍在雍正身边,说道:“好了,皇上该安心睡一觉了。”
      “嗯。
      “雍正答应着,却毫无睡意,直盯盯看着慵妆妩媚的引娣,问道:”知道朕为什么待你最好么?“
      引娣不好意思地一笑,说道:“知道……我生得……俊呗…
      …“
      “也为这个。不过,宫里朕身边人,都也不丑。”雍正翻身坐起来,双手抱膝,索性漫谈起当年的事来:怎样到淮安治水,又怎样洪水破城,和仆人高福儿倚着一个大鱼缸漂水逃命,又怎样遇救,和小福儿相好。小福儿又触了族规,在
      大柿子树下被族人聚火焚死,他又带着李卫去高家堰寻访,又如何在黑风黄水店遇贼逃生……足足说了多半个时辰。那乔引娣已是听得痴了。雍正末了说道:“你一定是小福儿托生,来完朕这一片夙愿的。不然,怎么活脱和她长得一样。你总
      该明白,朕为什么不讲情不讲义,生把你从允褆那里要来?
      这事朕确是不讲道理,若论起‘理’,朕也只有这件事作得霸道,不过朕不后悔。你如今……后悔么?“
      “唉……叫我怎么说呢?
      我不后悔……不过要一开头就遇上您……就更好了……“
      她抬起了头,望着窗外无尽的暗夜,呐呐说道:“几次打听,我们老家也迁了,我娘他们,这会子不知流落到哪里了……”
      “这不要紧,交待给李卫,这是个地里鬼,什么事他都有办法……”
      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话,虽然身倦心疲,都靠在大迎枕上蒙眬对答,一直到窗纸发白才倦极而眠。但雍正满
      腹心事的人,只略睡了一会,便被自鸣钟声惊醒,悄悄起来,替引娣掩掩被角,放下幔帐,自出外殿来。值夜太监早已惊动,忙过来侍候,高无庸却挑帘从外头进来,给雍正请了安,呵着冻得发红的手说道:“奴才一夜都在穷庐那边。
      三——弘时今晨丑正时牌已经悬梁自尽。图里琛正在装殓他入棺,叫奴才瞧着主子醒了禀一声。“说着将一张纸双手捧上,又道:”这是弘时的绝命词儿……“
      雍正接过看时,一色钟王小楷写道:
      茫茫无数痴凡夫,机关众妙门难入。泉台将至昏灯
      尽,残月晓风向谁哭?计程西去漏三更,回首斯世情已输。寄语我家小儿女,清明莫将新柳赋。
      “扯淡!”雍正将纸放在烛上,看着它烧卷了发黑变灰,面颊不易觉察地抽搐了一下,说道:“他至死不悟,还以为是自己计算不周!”
      说罢大步出来直趋韵松轩。
      张廷玉、鄂尔泰、允禄、允礼、方苞、弘昼还有李卫都
      在韵松轩,他们知道迫在眉睫和是弘时的事,几乎都是一夜不睡,寅正时分已经进园,在弘历这边等候。待雍正一脚跨进来,已是满屋烟雾缭绕,众人忙都一齐跪了下来。
      “起来吧,”
      雍正一摆袍角坐了弘历原来的位置,凌晨中,他的声音显得惺忪,又很清晰:“弘时不肖,危害宗庙社稷,朕已令他昨夜自尽,以正国典家法!”见众人一齐噤住,雍正严峭的面孔放松了一点,说道:“朕知道你们要说什么,但朕只能用一把天平量世界。不这样,人就不能服,法令也不能真正遵行。”
      “皇上睿断果决,义灭亲子,千古帝王无人能及!”张廷玉原来心中也是猛地一收,但很快就平静下来。他已真正看到这位皇帝的风骨,真的领教了雍正推行新政,刷新吏治的决心,因也不再作无谓的安慰,正容说道:“臣乍闻之下,为皇上悲为皇上惊,细思且为皇上喜,今日天下,大清开国以来小民最富,国库最盈而吏治之清,数百年仅见。这不单是皇上夙夜宵旰孜孜求治,更要紧的是皇上励身作则,为天下之先,风节之烈与日月同昭。
      以此化天下,无不化之天下,以此化人,无不可化之人。臣唯有时涤虑肝肠,追随皇上努力
      明德资政,皇上为尧舜之君,臣等也得为皋、夔之臣……皇上,您且得保重,您……不容易呀……“说着眼圈便觉热热的。众人听他说得既堂皇又贴心,句句都发自肺腑,也都垂头感泣。
      雍正原是准备了一大篇剀切沉痛的训词的,此时倒觉得多余,勉强笑道:“衡臣说的是,愿我们君共勉吧。趁着都在这里,朕安排几件政务。朕近年身子愈来觉得支持不来,要儿子帮朕分劳。弘历自今天起移到澹宁君,在御座前另设一案办事见人,奏折也由他代拟。
      大事疑难事朕就地随时决策。
      十七弟年富力强,又带过兵,即以果亲王身份摄政,统领卫戍大内的责任,督促军机处上书房办差。允禄和弘昼襄助协办,兼管内务府、顺天府事宜。弘昼就袭和亲王位,帮着你十七叔十六叔办差。其余的都是朕亲信任用大臣,已经各有差使。允祕今天没来,回头传旨给他,朕的弟弟里他年纪最小,朕也最疼他,叫他进园在韵松轩读书,得便学习参与政务。朕现在外间新政吏治都已经有了规矩章法,你们只管照着努力去作就是。要紧的事有三件,岳钟麒的西路军事、西南苗瑶的改土归流和曾静一案的审理结案。你们不要小看了这案子,朕一生心血行迹,都要用这本《大义觉迷录》昭示天下。朕之磊落光明,正大无私之心,不但要你们知道,还要借曾静之口,演示百代之后。“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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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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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7:28

      他搓了一下略带浮肿的脸颊,侧转脸问张廷玉,“这样安排可成?”张廷玉忙躬身道:“奴才以为十分妥帖。”
      “就这样,你们跪安吧。”雍正说道。看着众人纷纷跪辞,他心里觉得踏实安生了许多,但又升起一种寞落孤寂之感,坐
      在弘历的案前看着自己的儿子,一时舍不得离开。
      弘历深知他的心事,还在为弘时难过,亲手端了参汤捧给雍正,说了一阵俞鸿图河工进展,又回了岳钟麒战车制造情形,将雍正的思绪拉回到政务上,雍正阴沉的脸才开朗了些,说道:“你放心,弘时死,朕不伤心,朕要舍不得他,难道就不能给他别的处罚?朕如今每每回心,一想起阿其那他们,就愀然不乐,但国法家法俱在,该怎么办还怎么办。社稷,重器也,虽天子不得以私据之,你一定得明了这一条。
      朕老了,身子骨儿愈来愈差,精神也渐渐不济。圣祖爷晚年放任了点,天下就变得异常难治。你就在朕身边措置政务,朕就懒怠一点,你多操办也一样的。
      “
      “身子欠安,还是要瞧彻医,这是正道。”弘历说道,“皇阿玛,十三叔曾说——”他顿了一下,顺手从书架上取下一本《易经》翻开来,递给雍正看。雍正看时,却是一张纸条,上写:“诛贾士芳”四个字,目光一闪说道:“你十三叔曾跟你说过么?这要李卫来办。他有神通,朕现在用得着,而且现在有功无过,不能无缘无故处置。你要谨密,说不定他能猜测出你这纸条的!”弘历笑道:“他要能连《易经》都看穿了,也就制不住了。我和十三叔谈话,都是用这部宋版
      《易》,决无相干的。“
      雍正笑着点点头,说道:“你很会想事情,朕现在还是用得着他。到时候也用《易经》给你传旨。”说罢起身踱去了。
      当晚便有旨意,乔引娣晋位“贤嫔”在畅春园造宫居住。
     
     
    第四十六回 当断不断畏祸失机  邪道伏诛血溅红楼
     
      雍正断然绝情杀子,虽然没有明诏布告天下,但弘时因“处事妄诞,放纵不羁”
      ,当时就革掉了王爵,数日之后便传出他“羞愧自尽”的消息。数年之内瘐死允禩允禟,囚禁允祉和“舅舅隆科多”
      ,加上弘时这个亲生儿子,凡有党援情事的勋贵格杀殆尽,真个苞苴不行于铁面,亲情不移其刚肠。
      这种唯法是行六亲不认果真惊世骇俗震慑了官场猥琐龌龊之风。
      尽自天下官员地主对雍正新政火耗归公,改发养廉银,摊丁入庙,士民一体当差完粮……这些措置心里仍旧腹非不已,对田文镜鄂尔泰曲阿圣意,刻意剥削,假报考成邀功图进的“小人行径”切齿仇恨,但也确实没人再敢作仗马之鸣,攻讦他树的这几位“模范总督”了。不但雍正,就是张廷玉,鄂尔泰等大臣,也觉得令行禁止雷厉风行,政务绝少滞碍。
      政务顺手,军务却十分棘手,云南广西改土归流,当地土司本来就不服,新选派的州县官到这些穷乡僻壤作官,事多任繁,又毫无油水可榨,许多地方州县衙门没有主管,任凭胥吏上下其手敲剥苗瑶百姓,激起民变。自雍正五年镇沅
      土司刁瀚率苗民聚众放炮,焚烧府衙,几次用兵征剿,都是“兵来我进山,兵去我再来”
      ,总不能平服。鄂尔黎是以“改
      土归流“投合”圣决“入为枢相的,当然深感不安,亲自请缨返回贵阳主持。雍正自然照准,仍命他以军机大臣身份督
      办云贵军政,命贵州提督哈元生为扬威将军,湖广提督董芳为副将军,都由鄂尔泰节制,进剿扫荡叛苗。岳钟麒大军自雍正七年正式誓师出兵,大军共分北路军与西路军,钳形西进,岳钟麒坐镇西路军,由将军纪成赋,副参领查廪护理北路军。
      临出征前上疏雍主,言有十胜把握,写得酣畅淋漓:一曰主德,二曰天时,三曰地利,四曰人和,五曰粮草广储,六曰将士精良,七曰车骑营阵尽善,八曰火器兵械锐利,九曰连环迭战,攻守咸宜,十曰士马远征,节制整暇。断言策零葛尔丹跳梁小丑不难指日荡平。雍正也大加奖赞,升任钟麒的长子岳睿为山东巡抚,亲自在太和殿择吉日为岳钟麒送行,命岳睿直送父亲到西宁军中以示恩礼隆重。
      正当旌旗蔽空士马饱腾,即日升纛开拔之际,突然前军来报,准葛尔派特使特磊进京朝见,路过西宁,要求请见岳钟麒。
      其时正是雍正九年七月,塞外胡扬正青草原雨多草茂,西宁城无风无沙,湟水如带横亘于苍天茫野之中。岳钟麒刚刚巡营回来,听见这一消息不禁一怔,总兵张元佐、樊廷、冶大雄恰都在身边,因用征询口气问道:“见他不见?”
      “这是策零阿拉布坦的缓兵之计。”张元佐说道。他是曾允褆和年羹尧两度和葛尔丹打过仗的,深知这个小阿拉布坦奸诈异常,略沉思了一下说道:“他既是朝见的特使,不干咱们的事,放他去北京,咱们该怎么干还照计不动。”冶大雄是个兵士出身的老行伍,说道:“这个时候士气正旺,最忌这种事。下头知道要讲和,有些旗人听说能不打仗,烧香磕头还
      来不及呢!
      依着标下建议,权当拿住了奸细,割了他的鸟头,三军号示他娘!
      “
      樊廷却道:“万一他来投降呢?
      擅杀来使,皇上怎么想?见见面于我何损呢?“冶大雄道:”这种事犯什么嘀咕?仗打赢了就总有理,仗打败了就百无是处。将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宰了这个兔崽子,得胜回朝有人说话老冶顶着!“
      几个将领意见不一,岳钟麒一时犯难:军中满汉将领心思不齐,满人骄横无能,汉人心怀不满又招惹不起,特磊是奉命到北京朝见雍正的,自己半路截杀了,保不定就有人写密折,砸自己黑砖。以雍正专断权威,亲子尚且不姑息,万一将来军事稍有失利,大祸只在顷刻。但与特磊接谈,又确实于士气有碍。思量了好一阵,才道:“在侧耳配庭见见他。”
      说着带着马弁戈什哈进了大将军署,在正殿西边亲兵守值的耳房坐定了,不一时便见人带着一个五十多岁的蒙古人进来。
      岳钟麒不等他坐定,便道:“你叫特磊?如今两家兵戎相见,不在喀尔喀等死,到我军中有何贵干?”说着目视通译官。
      “不要这个憋脚的通译官了。”特磊没听完通译官的翻译就笑了。
      “我能说汉话,我自幼随阿爸在张家口作茶马生意,我的母亲也是汉人,我和汉人有很亲近的情分。”
      他是那种很深沉很干练的蒙古汉子,黑红的脸膛上,浓眉长出了寿眉,一双饱经沧桑的眼睛晶莹闪光,满脸都是慈祥温和的笑容。一口流利的汉话略带了晋北口音,不知道的根本听不出是蒙古人。特磊顿了一下,说道:“我不是给将军下战表的,我身上带着息争和平的使命。”
      岳钟麒用难以置信的目光看着特磊,不动声色地说道:
      “谁能相信你呢?
      你们准葛尔人已经几次遣使去北京,只会骗人,一句真话也没有。一边在北京恭敬朝见,一边背地里进兵青藏!我见你没有别的意思,只是好奇,看看你是个什么东西。“
      “我不是‘东西’,是人。”特磊一本正经说道,“岳将军怎么汉话也说不好?”
      有此误会,便显出特磊毕竟是蒙古人,几个将军不禁掩嘴葫芦。岳钟麒问道:“是谁派你来的?策零阿拉布坦?”
      “啊,将军。”特磊大约嫌屋里热,袒了一只袖子,说道:“《孙子》里曾经说,‘知己知彼百战不殆’,将军对我准葛尔情形可以说一无所知。
      策零阿拉布坦去年十一月已经病死,现在我们准葛尔各部是由噶尔丹策零大汗台吉执掌权力。噶尔丹策零汗爷一向尊容中央道统,仰慕中华文明,谨守西疆为中央屏障,几次击退哥萨克侵略。他臣守喀尔喀蒙古是康熙博格达有诏书特许的,修表称和也是有诚意的。我来,是为消除误会,争取和平而来。“
      “误会?”岳钟麒格格一笑,“雍正二年春,被我天兵在青海击败的罗卜藏丹增,不是你们窝藏起来了吗?”
      特磊在椅上欠身一躬,说道:“将军须知,当时和现在的政情不一样,当时我们执政的是策零阿拉布坦。鉴于老阿拉布坦、老葛尔丹与罗卜藏世家的渊源,不能不予收留,汉人叫这为‘讲义气’。但罗卜藏丹增是一条毒蛇,是草原上的豺狼。他在我们的地盘里收罗旧部,联络葛尔丹残部,借祝寿为名带兵入帐,要杀害年轻的噶尔丹策零。我们的台吉汗爷正好要与朝廷修和,就把他们一网打尽,命令我把罗卜藏丹
      增押解北京,以表我们博格达汗朝廷的忠忱。但是——“他皱紧了眉头,对目瞪口呆的岳钟麒道:”我走到科舍图西的三叶河,就遇到了将军的部队正在向西挺进扎营。逃亡的蒙古人都告诉我,岳将军要率军横扫喀尔喀蒙古。我不能带着我们主人的忠诚之心身入不测之地,因此暂时命人把罗卜藏丹增押回了伊犁。将军,每一条生命都是珍贵的,请您将我的话转奏雍正陛下,我就留在军中作您的人质。这样好吧,将
      军?“
      “好吧。”岳钟麒听着一篇天衣无缝的说辞,一时实在挑剔不出什么毛病,因起身道:“我这就奏上去。你大约要在我营中等半个月,给你划一处小院子住。你和你的从人食膳都有人照应,只是半点不能越轨,否则休怪我军法无情。
      “
      当天,岳钟麒就将特磊来朝的情形备细具折奏陈,并说,“策零阿拉布坦奸诈为怀,素无信义,特磊所言多不可信。请旨将特磊就地正法,以励士气。”
      十二天后就接到了雍正发来的八百里加紧朱批谕旨:
      夫不战而屈人之兵,上胜也。
      东美未闻之耶?噶尔丹策零果能谨守臣道,仰伏阙下,朕亦不必以犁庭扫穴而后快。即将特磊妥送来京,俟朕亲询,我军暂缓西进。唯恐特磊有诈,戒备不可稍懈,汝将军事布防调停恰妥,亦同特磊进京可也。钦此!
      岳钟麒明知此举不妥,但旨意毫不含糊,雍正的性子又半点违拗不得。只得连夜安排军务,带了几十名亲兵,快马护送
      特磊赴京。特磊带的贡品驼队,则由驿站递传进京。
      几十骑人马日夜趱行,赶到北京时已是将近八月中秋。
      当年河南、山东、出西都丰收,正是清风潇洒金谷登场之时,北京城里人已在忙着制月饼,扎兔儿爷,供小财神,走斋月宫,一片热闹。城外丹枫染秋艳色杂陈,山含淡翠云薄西岭,永定河子牙河清潦流素,两岸杨柳未老,依旧伤心一碧。正是北京天气景致最佳之时,众人一路奔波,却都是满身风尘,眼倦腿胀,哪里有心思观赏?当晚在潞河驿安歇住,张廷玉已来慰问,传旨明日进园,召见噶尔丹特使特磊。同来的还有工部尚书俞鸿图,新升任的京畿道李汉三,礼部外藩司长陈学海,大家吃西瓜品葡萄说闲话。
      那陈学海仍是饶舌,又是河修治得好,又是各地丰收,又说荷兰国、日本国、法兰西国、罗刹国“万国来朝”。东洋鬼子西洋鬼子怎么恭敬,万岁高兴得病都去了一大半……一有话缝儿就插进来乱嘈,众人也都不计较他。热闹说话一阵便各自散去。
      第二日清晨,岳钟麒冠袍履带结束停当,与特磊并马来到畅春园双闸门口。
      高无庸已在候着,二人一下马他便宣旨:“特磊在此候旨。
      岳钟麒进去。“
      见特磊恭恭敬敬双膝跪下。
      岳钟麒没言声,抿了抿嘴唇便随高无庸进园,径趋澹宁居。
      “东美一路辛苦。”雍正盘膝坐在大炕上,李卫和朱轼从侍在旁,炕西靠南窗设着一案一椅却是弘历坐着。见岳钟麒进来行礼毕,雍正笑道:“弘历替朕扶一把东美。这会子都是朕的亲臣,坐着说话儿。”
      岳钟麒打量雍正,只见雍正穿着驼色江绸夹袍,外边罩着绣石青江绸棉金龙褂,项间挂着蜜蜡朝珠,腰间系着金带
      头线纽带,戴着一顶天鹅绒纱台冠,正襟危坐在东阁大炕里,精神比两年前离别时要好得多。只是身上削瘦,连衣服都看着有点不合体,岳钟麒觑着眼看雍正,边坐边道:“圣颜比奴才离开时还清减了些,鬓边头发更苍了。皇上依旧只是吃素么?
      奴才是个厮杀汉,释佛道理不懂,但供佛也还用三牲,他也不禁荤。所以皇上还要增进些肉食。奴才离开时皇上戴着斋戒牌,今仍旧戴着,难道主子用的常斋不成?“
      “朕生性喜爱素食,倒也不禁血食。但今天是田文镜头七之日,朕为他超度。”雍正咳嗽一声,一个小太监忙捧着漱盂过去,咯了一会儿却没有痰,又坐正了,叹道:“你大约不知,田文镜已经去了。社稷少一人呐…
      …不说这些了,说说你那个特磊吧。“
      岳钟麒从河南过,田文镜死,当地缙绅大户爆竹连天响地祝贺,他亲眼目睹。
      他这个话无论如何不能在雍正跟前提说,
      因双手按膝,将军备西征情形诸多事务一长一短说了,又细细说了接见特磊的经过,奏道:“《春秋》云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士气最要紧的。
      准葛尔部历来反复无常狡诈难测,盼皇上掷还他的贡品书表,斥见来使,以示天朝讨敌不共戴天之决心。奴才在西边大营鸣鼓扬旗而进,不难殄灭丑类。“
      “文死谏,武死战,你的这个想头原不错。朕见他,也是想看看他的虚实再作定夺。”
      雍正说道,“你太约见了邸报,睿亲王多尔衮的案子,已经平反昭雪,鳌拜的子孙也复了世职。
      朕不是个烂好人,但若能以德服人,少杀生而获胜,朕是求之不得。特磊万里迢迢来了,还是要善见善言。近来十几个外藩国如日本、琉球、荷兰、法国等遣使朝贡,礼仪周备,措辞谦抑,这种祥和之气是大清的洪福么!
      假如噶尔丹策零果
      然安分守己臣服西疆,朕又何必一定赶尽杀绝?上天有好生
      之德嘛——高无庸。“
      “奴才在!”
      “传特磊晋见。”
      “扎!”
      待高无庸出去,雍正笑道:“法兰西国贡来二十枝双筒镶金鸟铳,赏给你六枝。回头你到宝亲王那里领去。”弘历忙起身答应,又笑道:“东美大将军你好风光,我才得了两枝,李卫才一枝。你一人就得六枝——儿臣看日本国进的倭刀也好钢火,请阿玛赏给岳钟麒几把。”
      “好,赏二十把。”
      雍正笑道,“大将军有八面威风么!东美的亲卫队可以抖一抖。”岳钟麒忙又躬身谢赏,笑道:“这是圣上激励我全军将士的,钟麒不敢据以为私。擒斩敌上将一名,奴才转赠鸟铳一枝;擒斩敌千夫长一名,赠赏倭刀一柄,如何?”李卫笑道:“岳大将军这法子好。这么说我也厚脸皮,向主子再讨两把倭刀,像吴瞎子这些不领俸禄,为朝廷缉拿山野大盗,赏他一把,比封他的官还要管用呢!”说话间高无庸进来,雍正便问:“怎么这么久?”
      “特磊从双闸口三步一拜进来,走得特慢,奴才先进来禀一声。”高无庸赔笑说道,“他说,准葛尔部落历年来叛服不常,他是有罪之人,不能以常礼晋见天子博格达汗。还送了奴才这个,叫奴才在主子跟前替他美言——”他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金饼,足有烧饼来大,少说也有二百多两,呈给雍正。
      从人见他出手如此大方阔绰,都是心中一动。
      “既然赏你的,你主子知道了,收起来吧。”
      雍正听见特磊如此恭谨有礼,高兴得脸上泛光,又道:“特磊如此知礼,事情有几分指望。钟麒,你和李卫可以退下了。既然已经回到北京,索性放心歇息一下,前方军事奏章,军机处接到就转给你,只留心些就罢了。这部《大义觉迷
      录》刚刚刻成,已经颁布天下学宫。
      这是样书,赐你一部,拿回去仔细参详。像曾静,张熙这样的人,只要向化,不但不杀,还有官给他作,由他们游学天下现身说法,比朕自己四面八方地应付谣言不是强得许多么?“
      他把一部切得整整齐齐的书递给岳钟麒,看了一眼朱轼和弘历。朱轼和弘历都是力主要杀曾静的,只低了头不言语。
      李卫和岳钟麒出殿,见特磊手捧贡单,才拜到蔷薇墙洞旁。二人绕开了,从花间小径到双闸口。岳钟麒要回潞河驿,李卫生拖住了,笑说道:
      “那个驿里闷死了,这会子还有屁的军务,你跟我来,和你说说话儿——我如今要办一个要差,得借你一点威气呢!”
      李卫是出了名的顽皮,岳钟麒虽然不苟言笑,也禁不住他这死气白赖的顽筋,只好一笑,说道:“人都说你病得七死八活,我看你阳寿早着呢!拿你没办法,到哪里玩儿,这威气又怎么个‘借’法呢?
      “
      “我这身子骨儿得谢谢我们贾神仙。”李卫一边和岳钟麒认镫上马,笑道,
      “——也是来京之后承他咒诵些个,果然就无碍了。”
      二人在马上一纵一送正向东边城里来,走了约一里许地,只见一乘二人小轿闪悠闪悠迎面而来,旁边还有四名顺天府的衙役护送,走得飞快。岳钟麒正奇怪这样的缠藤轿怎么能抬到禁苑,李卫已跳下马去,笑嘻嘻拦住了,说道:“老贾出
      来!“正自诧异,那轿已经顿住,贾士芳已笑着躬身出来,岳钟麒知道他在雍正跟前身份,也便缓缓下马。李卫一把扯了岳钟麒,指着贾士芳笑道:”如今也是宫里说一不二的人物儿
      了,又使不完的金银,还是个出家人,仍旧勒啃,坐这样的小轿!“
      “岳大将军安详!”
      贾士芳神采奕奕,向岳钟麒一稽首,说道:“——你小瞧这轿么?
      比马还快呢!我本来爱骑驴,庄亲王爷说没个骑驴进出紫垣的,太扎眼了,我就换了这乘轿。“
      “你这小藤轿不显眼么?”李卫仍旧嬉笑着,说道,“你这会子不要进园子了,皇上正忙着接见外臣呢!他现在身子没事,进去也是闲着。来来,随我到个好去处,我给你二位开开眼,一个是杀人不眨眼大将军,一个是砍不掉脑袋的牛鼻子道士,加上个饿不死的叫化子,好玩呐!”岳钟麒笑道:“我带一辈子兵,就我身上这把刀,不知杀了多少人。总没见还有砍不掉脑袋的人!”李卫笑指贾士芳,说道:“这位就是了!上回在荷风亭他吹出来,张五哥不信,连砍他三刀,都像砍在弹簧上,刀蹦起老高,脖子连个红印也不起!”岳钟麒只当玩笑话,贾士芳也只笑而不语。
      于是三人弃马辍轿,干脆步行入城,在宣武门西大廊庙转了一会儿。这里却十分热闹,一街两行书画、玉器、碑帖、烟料、料器、磁器、花木、旧书、唱本书的……应有尽有。旁边有狗市、蝈蝈市,一片声嘈叫乱叫。卖耗子药的大声吆喝:“一包管保六个月,坐地户儿,药不死耗子您找我!
      “
    人生若只如初见~~~
    不要把自己的東西藏起來,論壇需要你的分享才能成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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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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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7:41

      卖首饰的说:“买过的您知道,带过的您认得,露出铜色给我拿回来!”
      “金回回的膏药!五痨七伤骨断筋折只用一帖管好!”
      “买孟家百补增力丸!
      不损阴不伤阳,一夜管睡百姑娘!“
      岳钟麒看着周匝把式卖乞的,说相声弹弦子把式耍叉卖眼药的,乱烘烘人来人往,笑着对李卫道:“你真是个乞丐儿,专爱转悠这些地方。我来北京这多次数,从不知还有这种地方!”李卫显得如鱼得水,买了十几个雕镂蝈蝈葫芦说是“送给小主子(小阿哥)们玩”
      ,又要了三大串冰糖葫芦,给贾士芳和岳钟麒一人一串,还有什么云片糕、桂花糖、饧人儿,
      每人怀里塞得满满的,笑道:“能天天到这里转转玩玩是福气!
      你到西边出兵放马,想起今儿准会思念我这叫化子。你别小看了这西庙会,没听人家说,‘东西两庙货真全,一日能消百万钱,多少贵人闲至此,衣香犹带御炉烟!
      ‘别以为你我身份高——你瞧,那不是五爷?!“
      两个人眼花缭乱,口里塞着,怀
      里揣着,耳朵里听着,已被这位“缠死鬼”总督弄得五神皆迷。顺他手指看去,果见新封的和亲王弘昼头戴红绒结顶六合一统青缎帽,一身月白府绸夹袍,脚下蹬着双梁起明检鞋,握着一柄汉玉坠儿湘妃竹扇一步一踱自东悠闲着过来。岳钟麒忙拉贾士芳,说道:“咱们躲躲!”李卫笑道:“不成,五爷已经瞧见咱们了!”
      “原来是你三个!”弘昼身边也有人耳语了一下,他目光一跳,加快了步子赶过来,笑道:“李卫这狗才,你们想躲我么?”李卫嬉皮笑脸道:“是东美想躲,怕不好见礼。您瞧我买这蚰子葫芦儿,有永壁小世子爷一份子呢!”弘昼笑道:“这种地方行什么礼呢?方才我还见小叔王带几个太监那边玩,见面一笑就罢。”
      李卫见弘昼说着就要走,笑道:“五爷,有什么好地方儿
      玩,带携我们则个  好歹今儿碰上,也是我们的缘分。我们都打园子里才来,可怜见的饿得前胸贴着脊梁骨,吃这些个充饥!“
      “别他娘装穷卖苦了!”弘昼笑道,“不是我不带你们,其实我去庆云堂,有吃的有玩的,怕的是你们嘴不严,漏出去
      我就得写谢罪折子。再说,士芳是出家人,到那种地方,万一破了戒,往后狗皮膏药卖不成。“
      贾士芳便知他去的地方邪僻,因道:“贫道如没有大定力大神会,焉能修到这一步?我无欲,欲何能诱我?我们道中也尽有男女修合采补御女成道的,不过我不从那一路出就是了。
      ‘天地由我主持,鬼神由我支使,’上回我给主子发气疗病,主子不高兴,说,‘你都主持支使了,朕呢?
      ‘我说,’您是人主,管人嘛!
      ‘既这么着,你们去玩,我回去读经了。“
      说着便要走。
      李卫哪里肯放他走,死气白赖拽住了,说道:“臭牛鼻子,天天嚼你的烂经簿子!
      什么意思嘛?走,扰定了五爷的,他老有的是钱,咱们帮衬!
      什么鸡巴定力见了真的你不动心,那才是真神仙!“
      连说带撕拽,岳贾二人都拗不过他,便跟了弘昼向西,又向北。走了一段胡同,出到棋盘街口,一带粉墙,仿江南沈园式样的歇山顶二层酒肆矗在街北,便是有名的“庆云堂”了。
      四个人穿过热闹嘈杂的前店酒楼门面,踅过楼北一个小侧门,由后梯拾级登楼,迎门便是一座镶金嵌玉的玻璃屏风①,又向北折,出门来,却是一座加亭空中游廊,窗上糊的都是碧绿色如云的蝉翼纱。脚下是海子,满塘的莲叶,远处(
      ①当时玻璃尚是极名贵的装饰用品。)的水榭、池心亭、曲曲弯弯的石栏桥透窗可见,模模糊糊的影子映着,
      廊中都铺满了猩红地毡,汤裱铺糊的米黄壁纸,每隔不远就悬一盏小巧玲珑的宫灯……到了这里,处处都有一种身处仙境,隔绝尘圜之感。见弘昼不由人引导,穿堂入室走得熟门熟路,李卫不禁笑道:“我的爷!
      再想不到庆云堂后头还有这么大景致!这和内苑比也不相上下。“
      “别瞎扯了,”
      弘昼在前头走着,笑道,“这是专门接待王爷的堂子!——那不是老鸨?”
      三个人眼迷神怅,发怔时,果见一个袅袅婷婷的中年女子,年纪不过三十,淡施粉黛轻步迎出,相貌端丽举止娴雅,迥异寻常妓院老鸨那副赶前赴后,絮絮叨叨蛇蛇蝎蝎的俗像。
      至四人跟前,只瞟了岳钟麒一眼,稳稳重重蹲下身去,说道:“五爷您来了!爷们吉祥!
      “
      “我是五爷,你是五娘,咱俩刚好配对儿。”弘昼笑道,“这是我几位朋友,
      都没有开过洋荤,我带他们来玩玩儿。“
      那五娘脸红了红,笑道:“人都在后头水榭子上排戏,这里只有小五子小六子。爷们且进去坐着,叫她们唱曲儿听,我这应叫她们过来——不知爷们要开西洋荤,东洋荤?”
      弘昼见几个人都瞠目不知所云,笑道:“你别问他们,都是土佬儿——就来东洋秘戏,下次再见识西洋的。”
      说着便进来。
      三个人傻子一般跟着弘昼进了楼,这才看清是一座环楼,
      原是个四环天井院,上头封了顶子,院内一色的红毡铺地,四角挂着盏粉色玻璃灯,既照楼上又照楼下,都映得一片柔润晶莹的光,不刺眼也看得清。沿四周栏杆的天井中间,幔着一层雾一样的云纱,楼下情形一览无余却又模模糊糊。天井
      院下四壁都挂的小红烛灯,比楼上亮得多,这样,楼下人就看不清楼上的人。四个人在临栏前坐下,弘昼和贾士芳对面倚栏,中间隔着条案,李卫和岳钟麒,一个挨弘昼,一个挨贾士芳居正而坐。正看得没头脑,那五娘带着两个云鬟小丫头,捧着条盘、酱西瓜、荔枝、葡萄、菠萝、香蕉、苹果一一进上来,最出奇的还有一大盘鲜桃,绝非时令果品,也献了上来。
      李卫先就咂舌道:“别的也罢了,这桃子希罕!
      五爷,到这来玩一晌,怕得几十两银子吧?“
      “几十两!”弘昼扑哧一笑,转脸对五娘道:“你听他是个土佬儿吧!想开东洋荤,得一千五百两银子,开西洋荤,得两千两呢!”说得五娘、小五子、小六子都是一笑。五娘道:
      “什么一千两千两,人意儿比钱贵重!
      小五子小六子,给爷们来一套《春宵帐》
      ,我献个丑讨爷点赏!“弘昼顺手抽出一张银票递给五娘,说道:”难得你巴结。这是两千两的票子,今儿揽总儿有了,你自己调停分赏就是!“
      五娘笑着领了,略一顿首,小五子琵琶,小六子筝,旁边一个小丫头吹箫伴奏,微微调弦试调,一阵轻舒、柔缓、温滑的曲调如流水行云悠然而起。五娘轻舒皓腕,眄目四流柔声唱道:
      自将杨柳品题人,笑拈花枝比较春。输与海棠三四分,再偷匀,一半儿胭脂一半儿粉……
      “太柔靡了。”岳钟麒听着五娘的曲音,如风送春水,细雨润石般袅袅萦绕,若有若无,若断若续,突然想起冰天雪地的
      青海,不禁叹道:“像我这样的人,不宜听这歌的。”李卫笑道:“人生能得几回欢?好研听着罢!别惦记你那些兵,听起来就入耳了。”
      此时乐声再起一叠,岳钟麒见贾士芳听得心不在焉,侧耳小声说道:“贾道长,我想求问一件事——”
      “唔?
      “
      “西线军事,想必你推过休咎的……”
      贾士芳神情似乎恍惚不定,很随便地一笑,说道:“半凶半吉吧……再过几天就有消息……”
      岳钟麒还要问,李卫道:“老贾别理他,这会儿听曲子。”贾士芳便不言语,看弘昼时,却是闭着眼如痴如迷地双手拍节,五娘唱道:
      海棠红晕润初妍,杨柳纤腰舞自翩。笑倚玉奴娇欲眼,粉郎前,一半儿支吾一半儿软……
      五娘一边风荷摆塘般婉转嘤鸣而唱,
      一边向席上送风情媚眼,人似烟中仙姝,歌如软金缠玉,除了贾士芳,都听得如身在醉乡,随拍按歌微摇着身躯。忽然,弘昼欠身倚栏,指着纱幕下的天井说道:
      “你们看,东洋海歌舞!”
      四个人齐往下看,六对男女歌手从楼下屏风两边翩翩而出,楼上五娘这边乐止,楼下笙管竹丝之声却冉冉而起,与五娘的歌声衔接得丝丝入扣,却已换了曲调牌子:
      开帘怯睹落花红……
      只这一句男女柔声齐唱,便似柔金软玉十丈红飞,令人销魂不禁,饶是岳钟麒铁石心肠将军,也把剥了半个的荔枝落了案上。
      安顿春愁……亭午中……
      那两队舞手接着唱,岳钟麒定神看,只见六个是妙鬓云鬟的少女,小可十四五,大可十八九,都穿的一色枣花碧罗紧袖衫,浅红吴丝裤微露紫绢履,腰围绣带下垂于膝。娈童则都一色紧身玄色衣靠,黑缎皂靴。从上往下看,女的婉如桃李之丰,男的犹似牙琢玉雕,一边随节而舞一边互送媚眼秋波,偶尔横斜一眼楼上,勾得弘昼等人都是神魂俱失。且听歌词
      时却是:
      ……吩咐喃呢双燕子,替人千万骂东风。同眠转觉绣衾宽,哪识秋生午夜寒。最是晓窗鸳枕畔,红腮无计避郎看……
      “你们瞧!”李卫心中一片杀机,脸上却毫不带出,指着楼下道:“各是各的一对儿,脱衣服了……”说着,他自己也咽了一口水。
      其实不用他指点,几个人都在张着嘴看,先是六个女郎,旋转歌舞着委拽脱衣,男的也开始松带解钮,交拜舞蹈中口中仍在唱:
      为浴兰汤着避人,红寮掩映碧纱新。闻欢昨夜调家婢,一笑花间事恐真……
      唱着唱着,十二个韶颜男女已是脱光了衣服,竟是赤条条一丝不挂在红毡地上徐徐蹈步,交错搂抱着旋舞,所有的男女互相拥抱亲吻之后,年岁仿佛的一对儿便滚倒在地下。
      至此歌歇乐停,只余一缕似有似无的箫声仍在隐隐吹奏,配着下面六对男女寻欢鱼水,真个淫靡万端。
      此时从楼上往下看,男的女的已经分成六对,都在互相抚摸,犹如柔道,缱绻翻滚皆有制度。有的口索足交紧紧缠着打滚,有的女坐男身男吮女乳交媾。有的女男劈叉交媾,女的和另一男的亲吻,男的又抓抚另一女的大腿下阴。
      最出奇的还有一对颜倒相抱口淫,男的舌奸女阴,女的则把弄着那活儿亲吻狂吮……楼上楼下一片淫喋浪语之声。楼上几位看客都是面热神昏,连五娘和两个丫头也都直喘粗气。忽然下头几个女的乐极呻吟,小亲亲、小乖乖、亲妈好妹子混叫一气,那弘昼头一个掌不住,一把便拖过了身边的五娘。李卫也抱了个丫头做嘴儿,他有心的人,瞥一眼红筋暴胀的岳钟麒,已是垂头侧身不能自已,不禁一笑。
      贾士芳以定力自翊,开头还能自持,胡乱吃两个葡萄,削一片菠萝,后来倚栏微笑着看。
      下面的淫媾浪话不时传起来:“往下一点,奴的亲哥……”
      “你用手导引一下……”
      “我的小心肝儿肉……”
      “奴的亲达达哟…
      …留着点劲……别弄坏了!“
      ……贾士芳把持不住,合掌闭目守定,但李卫偷看时,他胸部起伏呼吸愈来愈粗,双手也在不停地抖……李卫轻轻放开那丫头,踱至栏边,说声:“真好风流相!”暴然间“唰”地抽出岳钟麒腰中悬剑,空中弧光一闪,“噌”地一声,贾士芳已经身首异处!那颗头直滚到天井幔中间,兀自含糊叫了一声:“好李卫!”
      这一突如其来屠手疾如闪电,直到血如缤纷之雨溅得楼上楼下都是,岳钟麒才惊醒过来,所有的人都惊木了,都原姿势不动盯着这位满脸阴笑的两江总督。
      “坏了你们好事,污了你们宝地。”李卫笑着用粉纱擦干净剑上粘乎乎的血,把剑还给岳钟麒。
      “请五爷再赏他们点银子,奴才这就给万岁爷缴旨。”
     
     
    第四十七回 峰火起西疆再传惊 神思昏御苑扰邪祟
     
      李卫杀掉贾士芳,见众人都吓得痴痴茫茫呆若木鸡,笑道:“明儿是八月十五,我今儿给你们先挂一彩!
      冤有头债有主,贾士芳要报冤自然寻我李卫。东洋戏西洋戏是我和五爷苦心研磨出的办法。他既一死,你们开堂子万不可再演,国法天理都不许的。五娘给我和五爷备马,我们这就要进园子复命缴旨。“
      弘昼笑道:“没想到这牛鼻子脑袋这么不经砍,原想连西洋秘戏图双料演练来着!东美将军、五娘,你们都受惊了!”
      岳钟麒此时才知道这是二人奉旨精心设计,专为杀贾士芳的办法,自己无意中被拉来作了跑龙套的。他脸上回过神来,说道:“这法子杀人新鲜,不过太费钱了。”说着,三人一齐下楼逶迤,但见前楼座客仍旧吆五喝六划拳吃酒,酒保小二举菜端酒穿行其间,外间街市依然车来轿往,嘈杂之声不绝于耳,都有恍若梦醒之感。
      三人骑马出宣武门,岳钟麒因恐有旨传到驿中,或有朋友来拜,匆匆打马去了。按李卫的意思,要和弘昼一同进畅
      春园。弘昼却道:“我在府里给贾士芳预备着往生水陆道场,他是真有道行的人,得防着他作祟,你自个去缴旨就是。”因也放马回府,李卫只好独自进园,到澹宁居见雍正。不知怎
      的,李卫原来极兴奋的心,突然变得有点失落低沉,进园连着碰见几个熟人,打招呼都有点心不在焉。他悠着步子在澹宁居石阶前站定,看一眼两边正在丹垩修饰的配宫。正要禀报,小太监秦媚媚已挑起帘子,说道:
      “主子叫迸呢!”李卫这才收神定性,几步跨进殿内,却见雍正正和孙嘉淦、朱轼说话,忙伏身叩头行礼。
      “你气色像是不大好,受惊了的模样。”雍正侧转脸看了看李卫,说道,“挨着孙韵公坐吧!高无庸,把朕的那碗参汤赏了李卫。朕用一碗奶子就成。”高无庸忙答应着去了。
      朱轼接着方才的话题说道:“河南地处中原,其实没有多少军务要办,当初设这个总督衙门,是因为田文镜资望政绩
      应升总督,河南又离不开,所以一身兼了总督巡抚二职。田文镜既出缺,这个总督衙门设着似无必要。现在王士俊是署理安徽巡抚,到河南任巡抚也略有提拔,不如就便撤裁掉总督衙门,省了许多事。“
      李卫这才知道是安排田文镜身后公务,深觉朱轼说的有理。但雍正却道:“王士俊在安徽疏通淮河,清理灌运,差使办得极好,升任总督也是该当的,为田文镜死王士俊去,恰就撤衙,反见这衙门主为田文镜设的了。西边岳钟麒军事未了,河南为运粮周转之地,也算军务,暂时
      留着这个总督衙门吧。“孙嘉淦道:”王士俊在安徽民间有个诨号叫‘王一光’
      ,和田文镜的‘抑光’谐音,犯的一样毛病。
      求主上留意,务请他效文镜之长,弃文镜之短。“
      “田文镜晚年精力不济,政务有许多不是处。”雍正语气平缓,像是咀嚼着什么似地慢吞吞说道,“他的急功事利是明摆着的,人都说朕袒护他,不知私地里申斥过他多少次!一
      个人存了这念头事君,就是心诚,天也会不许。河南近几年连连有灾,就是上天的儆戒。你们将来看朕给他的朱批谕旨就明白了,他是报喜报惯了,又屡奖赞,有忧也不敢报。看来上天总不肯叫人一点毛病也没有,想作个‘完人’谈何容易呢?朕不明指田文镜缺憾,一来他确实对朕赤诚不二,办事尽心到十二分。二来他也有病,又是累出来的,朕也不忍。
      他能全名而终,也是朕的心愿。“说着,见弘历进来,只点头示意他在自己案前坐,又转脸对李卫道:”漕运的粮船盐船,在山东安徽境里几次被截,折子转给你看了没有?“
      李卫喝完一碗参汤,精神好了许多,忙赔笑道:“励志廷已经转了奴才那里,只粗粗过目,还没有细看,已经安排了人沿运河去查。
      奴才已经杀掉了贾士芳,这几日也要出京,回南京任上料理一下衙务,专心办理漕运,主子尽管放心。“
      “贾士芳已经处置了?”坐在侧旁边听边看奏折的弘历失口问道。
      “几时?”雍正也问道:“弘昼呢?”朱轼和孙嘉淦不禁对望一眼,他们方才陛见还在向雍正谏说“方士道释之流,像贾士芳这样的,其实是妖人,应该逐出皇宫,以清内苑”。
      雍正只笑不说话,忽然顷刻之间,贾士芳已经人头落地?这也太惊人,太不可思议了!
      李卫忙离座伏身回话,说道:“和亲王爷回府,给贾士芳办往生道场去了。回四爷话,奴才刚刚儿割掉他首级,一路不停就赶到这里来了。”
      因将方才庆云堂楼上的情形捡着要紧的回奏了,笑道:“奴才知道这法子龌龊下作。但几次玩笑试过,这贼道不怕水溺,不怕火烧,不怕刀砍,还能平白的就没了影儿……实在是个妖精!
      没法儿,只好用下三烂门道……
      朱大人孙大人必定要笑我。我本就是个叫化子,玩叫化子手段也只凭大人笑去。“
      “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是为正道,”孙嘉淦笑道,“以毒攻毒从妙之门,这一点也不丢人。”
      朱轼仰脸想了想,说道:“我也不笑你。大宗旨是除患嘛!
      这办法台湾的刘国轩曾经用过,也是有个头陀,会些邪术,在郑成功军中骄纵不法。
      刘国轩设筵歌舞,乘其不备挥剑杀掉了他。我朝名相熊东园以为,刘国轩虽然投主不明,处事机断杀伐有度合道。李卫这么作是为国家君主,自然更为光明正大。
      “
      李卫最怕这差事办成,又要遭人非议攻讦,见朱轼和孙嘉淦都这么说,不禁高兴得脸上放光。雍正也深感欣慰,看了看表,笑道:“朕用贾士芳这些黄冠释流,不过万几余暇偶尔和他们讲道说禅,娱乐而已。这两年来朕身子不爽,只要医者能用药,从来不轻易传叫贾士芳。
      贾士芳几次为朕按摩,口诵咒语,天地鬼神都由他主持管辖,不经之言不臣之心已经溢于言表,是他自罹于杀身之祸。
      他要修己自隐敬天畏命,就在朕跟前侍医,何至于落到这一步?
      唉……不去说他了。
      明儿八月十五,你们几位是朕股肱,朕为你们单独赐筵。天色已经向晚了,弘历替阿玛陪一陪吧。“
      “是。”弘历忙起立躬身说道,吩咐高无庸传旨备筵,整
      理着案上卷宗,捡出一份呈给雍正,赔笑道:“这是今年秋决名单,刑部才送上来的。
      下头这一份粘单是云南巡抚朱纲的,请旨勾决杨名时。还有一份附件,说杨名时在云南邀结士民围攻督署衙门为自己请命,皇上先看着。儿子遵旨,没有勾
      决杨名时。因有这些新奏件,并请皇上圣裁。“雍正一边接过
      看,口中道:“朱纲已经有旨署理云贵总督,他是急着要得正差职!杨名时早已下狱囚禁,又怎能去‘邀结士民’?若是平日就‘邀结’了,不又恰证杨名时是清官?杨名时这人断不能杀,他的案子还要再看看,再复审。”
      朱轼和孙嘉淦原已站起身子的,见议说到这事,朱轼跨前一步,说道:“老臣愿意走一趟大理,复审杨名时!”孙嘉淦道:“臣根本不信杨名时会有贪污的事。”李卫笑道:“奴才也不信。奴才是参劾过杨名时的,当时觉得有理有据,但一直心里犯嘀咕,怕冤了他,奴才也以为另派钦差复查复审是正理。”
      “你们用膳去吧。”
      雍正摆了摆手,“这不是说说就清楚的,朕自有主张。”
      人们都退了出去,澹宁居九楹大殿立时显得空落落的,雍正看了一眼平时贾士芳为自己疗疾前打坐的蒲团,突然感到一阵莫名的恐怖,一阵心悸,身上竟起了一层鸡皮疙瘩,忙命秦媚媚:“把那个扔到后院烧掉,看引娣这会子作什么,叫过来和朕说说话儿。”
      秦媚媚去了一刻,
      果见乔引娣带着两个宫女过来。
      乔引娣是新封的嫔,头上戴着二层顶的东珠冠,
      朱毪缨络上衔的十七颗珍珠闪闪摇摇晶莹生光。身上还穿了一件石青色片金绿朝褂,彩兑上绘着云芝瑞草,全身上下簇新,走一步珠动佩摇叮咚乱响。雍正笑道:“这么一打扮,把头髻梳起,任谁也看不出你是汉人了。西偏宫已经造好了,现在正在丹垩修饰。这会子天晚,我们出去走走,顺便看看你的宅子,好么?朕今儿杀了那个贾士芳,心绪也有点不宁,想疏散一下。”
      “啊!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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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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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7:50

      贾士芳死了?
      “乔引娣惊愕得张大了口,半天才道:”怪不得秦媚媚方才去烧那个蒲团!“雍正笑道:”杀他,是因为他有罪。有什么惊怪的?
      过了中秋,朕还要勾决几百死囚。
      非惩恶不足以扬善,这就是孔子的章程。走吧走吧,不要想这件事了。
      贾士芳一个出家人来侍候朕,不晓得韬晦深藏,却借机会掌握朕——他要朕好朕就好,要朕病就病——这样的人当着不可怕么?“雍正说一句,乔引娣念一声佛,说道:”我不是怕,是想着这人生不可捉摸……大前天见他,他还有说有笑,说我和娘就要见面了,转眼儿几天,他已经伏法了……“一边说一边随雍正出来。
      此时太阳已经落山,殷红的晚霞像渐渐冷却的一块红铁,变得又灰又暗,几处云薄的地方,泛着死鱼肚一样苍暗的白色。
      一阵又一阵的西风,吹得满园竹树都在不安地摇曳发抖,影影绰绰像无数舞蹈着的黑影子。森凉的风时而扑面,带着浸骨的凉意,袭得人直打寒颤。雍正和引娣在苍色中绕着西偏殿看了,那殿还没有装饰好,工人们没用完的浆料、颜色桶杂乱无章地放在阶前。脚手架被风吹得吱吱咯咯作响,听得人很不舒服。雍正下意识地回头,见张五哥德楞泰两个老侍卫不远不近跟着,心里安宁了点。一边踏着花径走,一边问道:“你家还有什么人?”
      “娘、爹,还有个弟弟。”
      “你入京后,有他们消息儿么?”
      “自从打诺敏一案,我卷进去,和家里就失散了——家里人怕,也许地方官巴结诺敏欺侮人,待不住——后来我又连
      着遭事,只想……死罢了,也没顾上。前次内务府有人山西
      出差,我托他们打听,人还没回来……贾士芳虽不好,料事还是神的,但愿他说中了……阿弥陀佛!我娘也是四十岁的人了,再隔几年,见面兴许都不认得了呢!
      “说着便拭泪。
      雍正被风砍得身上一阵阵发噤,把引娣揽在怀里,一边往回走,小声安慰道:“他要打听不出来,朕明儿写密谕给山西巡抚叫他查!你每年也有两千两银子进项,在这京里花五六百两银子能买一处上好的宅子。
      朝廷制度你不能随意归宁,但你娘每月照例能进来看你的……啊哟——这是什么?!“
      “什么?”
      引娣正听得受用入神,忽见雍正似乎绊了一下,俯身用手去摸什么,忙凑到跟前。
      雍正却吓得暴然后跌一步,引娣的手已是触着了那团黑乎乎的东西,
      只觉得是冰凉粘湿,水桶来粗长的东西,还在蠕蠕而动。她叫了一声“老天爷”
      !
      身子一软就瘫了下去……
      雍正惊得两眼圆睁,此时园中暮色晦晦如瞑,微风吹来树动草摇鬼影幢幢,什么也不清爽,看着那东西蠕动着进了草丛,急过来扶起引娣,颤声问道:“你……怎么样?”引娣一返身便扑进雍正怀里,说道:“是蛇!又凉又粘的……”雍正蓦然间毛发森树,说道:“朕……朕摸着是刺,狠狠扎了一下,出血了呢!”二人惊悸间,林中突然一陈刺耳的鸱鸮怪叫“血利利……格格格格……”像煞是贾士芳平日得意时的笑声。雍正紧紧护住引娣,大声喊道:“侍卫,侍卫!”
      “奴才在!”
      张五哥和德楞泰就在林边石甬道边,已经听见这边动静有异,边跑边答应:“奴才来了……”雍正自己身软难支,还
      勉强架扶着引娣,竭力镇定着慌成一团的心,说道:“叫两个太监来搀着引娣主儿,你们点着火把搜这片草丛!”说话间,有两个小太监飞也似跑来,一边一个扶了引娣,和雍正出了那边小树林。那德楞泰和张五哥也不点火把,见那片草丛也
      不大,只手拽脚踢混搜一气。约莫半袋烟功夫,五哥大声喊道:“有了!畜生,哪里跑?”
      雍正此刻站在澹宁居檐前灯下,听见这一声,又吓得心里一悸。听得两个侍卫脚步蹬蹬地跑过来,张五哥用衣服裹着一团东西,抖开撂地下瞧时,却是一只豪猪!雍正说道:“不对,这里怎么会有豪猪?再说,引娣说摸着又凉又湿,粘滑的……朕摸的是刺……”
      “主子您瞧。”五哥笑道,“您摸着这厮的刺了,引娣主儿摸了它的鼻子……这地方紧挨着放飞泊,圆明园南边还有一座放生园。刺猬、豪猪、鹿、狍子常有跑到这边觅食的呢!”
      雍正这才松了一口气,才觉得浑身内衣都汗湿透了,勉强笑道:“还是放生吧,吓了朕一跳!”乔引娣也从殿里出来看看,双手合十念佛道:“阿弥陀佛!吓死人了……”她很快就恢复了平静,见东边灯笼导引着朱轼孙嘉淦李卫,由弘历陪着一路过来,料是领筵口毕过来谢恩的,闪身便回了自己下处。众人随雍正进殿,这本是照例行礼虚应故事的事,雍正却又叫住了,说道:“弘历退出去吧,明儿还有多少事等着呢!你们几个——叫方苞也过来,再陪一会朕,朕今儿心绪不宁,想听你们说说话儿……”
      这是个不成理由的理由,弘历似乎迟疑了一下,想说什
      么又咽了回去,良久,退了出来。李卫眼尖,见雍正神思恍惚目光如醉,眼内微微潮红,额前和颏下却发暗,不时地摇头发噤,因笑道:“主子,奴才瞧您似乎受惊了的模样……敢是方才在园子里克撞了什么了?”
      “嗯,也没什么。”雍正留下这几个人其实没话说,但他就是不愿让他们走,因将方才的事约略说了,又道:“虽说是一场虚惊,朕仍是不能释怀快心,神思不净若有鬼神……朕疑心是贾士芳冤魂作祟……”说话间,方苞也进来了,后边还跟着弘昼,方苞笑道:“张五哥都说给臣了。
      主上安心宁耐,入定一会儿也许就好些。那贾士芳以妖术要挟人主,上获天遣,罪在不赦,皇上不过代天惩罚他罢了。这种人,死一万个也不足挂怀,也无足为祟!“朱轼道:”臣以为贾某不过是个会变戏法的骗子,世上压根没有鬼神,这都因皇上信佛的过。皇上,你闭上眼想想,世上谁真的见过鬼,见过神,见过什么神天佛菩萨?
      你不信他,他就祸害不了你!“
      孙嘉淦道:“圣天子百灵相助,哪个妖邪敢近?
      这是皇上心障罢了。如有什么,奴才一身当之!“
      弘昼却是个什么都信的,这些“君子之言”一句也听不入耳,忙起身叫过高无庸,叫他寻《玉匣记》
      、《青囊传》来混翻一气,吩咐小苏拉太监到园里焚香烧裱发送。李卫却另是一种作派,笑着对雍正道:“我借皇上朱笔用一用。”见雍正点头,要过一张黄裱纸,蘸了朱砂写字。弘昼凑过来看时,上头歪歪斜斜写道:
      贾士芳:操你妈的牛屄道士!生情造意杀你的是叫
      化子李卫,割你鸟头的还是李卫!五爷已经寄(
      给)你做了水绿(陆)道场,还不赶紧投胎混张人皮?要聒噪你崩(甭)寻我们主子,到我宅里咱们折腾!不然,我就叫龙虎山真人五雷劈你,万姐(劫)不得复生!李卫切告。
      李卫口中喃喃呢呢煞有介事地念诵一阵,将那裱放在烛上烧
      了,几个人都想笑又不敢。雍正比先前安生了许多,端膝趺坐着,呼吸匀称,脸色也好了。听众人俱各不安,雍正叹道:“朕好些了,这里不要人多,留一个在门口侍候,余下的回去歇着。”他这样一说,几个臣子都争着要留下守候。弘昼道:“依着我说,朱师傅有年纪的人了,回府歇着。
      李卫值头半夜,孙嘉淦有煞气,值子夜,后半夜我值,我年轻……“正说着,太医院医正刘绍宜亲自带着两个太医匆匆进来,刚要诊脉,雍正说道:”谁这么蛇蛇蝎蝎叫你们来的?
      朕没有病,你们退出去!就照弘昼的话办。“
      “跟我来。”朱轼越看雍正越像有病,招手叫过几个茫然不知所措的医生,“这里留下李卫,别的人都到东书房。”孙
      嘉淦虽觉张致太过,但雍正有病似乎不假,因便跟了众人一同过东边小书房商议办法。
      “我已经叫人去兵部请四爷了,这里的事暂由五爷维持。”
      方苞老鼠胡子翘着,两只小眼睛椒豆一样又黑又亮。
      “头一件就是不能张扬,皇上这病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今晚要能不犯病,大抵也就过去了。明儿八月十五,照例要筵赐百官,怎么着不显山水过去,大家想一想,一会请四爷定准。”
      “好,我
      先说,“弘昼说道,”我瞧着这里没有一个信神的。不过我相信,因为谁也没有我知道这个贾士芳。
      《三国演义》里头有个左慈你们知道吧?
      贾士芳就是今日的左慈。
      为什么要杀他,因为他是左慈。为什么这会子我特别防他,还为他是左慈!四哥一会来了,他也是不信神鬼的。
      所以我这会子就告诉你们,前一个月我已经派人去江西请龙虎山娄师垣真人,我估摸着也就要到京了。原请他来,是为降伏这个贾士芳,现在来了,我要在这园里设场子降他。
      我先说一声儿,你们不要拦着我。“
      他这一说,几个人齐皱眉头,雍正不过碰一只豪猪,略受了点惊,这么大事铺张闹起来,叫外头臣子瞧着乌烟瘴气的,这公明朝廷算怎么回事?正发怔间,弘历已经进来,众人忙都起身相迎。
      “我刚接见过岳钟麒。”弘历语气很深重,说道,“准葛尔人两万人偷袭北路军,科舍图两军已经交战,岳钟麒得连夜
      赶回大营,这是头等军务,大家说,要不要奏?“
      几个人听了不禁面面相觑:这边皇帝有恙,那边要请道士降妖,突然又冒出绝大一件军国要务,驴唇不对马嘴似的不协调。弘昼绷着脸问道:“特磊呢?
      叫这王八蛋出来解说!“
      “这也是一件事,”弘历似乎心里很焦急,皱眉说道:“是杀是放,我们不便作主的。”
      “这样办,”
      朱轼说道,“请四爷五爷这会子过澹宁居看看,如果主子能理事,还是要请旨,如果不能理事,就叫张廷玉、鄂尔泰、十六王爷十七王爷进来,由四爷主持决定。等万岁龙体好一点再奏。”
      眼下也只有这个办法最好,弘历起身招手叫过弘昼。二
      人一齐出了书房,一边往西走,一边说话。弘历因笑问:“你方才说有什么事来着?
      好像还怕我知道!“
      弘昼将要设坛的事说了,又道:
      “你是个道学君子,我怕你不同意。”弘历一边走一边默谋,说道:“好弟弟,这是孝道嘛,病急乱投医,还说什么道学不道学。
      贾士芳在阿玛那里许多年,
      他有些道术,那是一点不假的。我也有些心障呢!
      怎么拦着你?
      只密些儿,不要闹得满世界都知道了,御史们又要唠叨了。“
      说着李卫已迎了过来,弘历便问:“皇上这会子怎么样了?”
      “皇上一直睡不着,坐一会躺一会的,不能安宁。”李卫忙道,“您听,这又起来漱口了,爷们要见,这会子最好。”说
      着先挑帘进了殿,一时便出来,小声道:“二位爷请进。”
      弘历和弘昼进殿行礼毕,抬头看雍正时,不禁都吃一惊,刚刚离开一会儿,雍正就仿佛老了许多,
      头发也有点蓬乱,颧骨凸起处还有一点斑红。弘历这才知道雍正的病比众人说的
      还厉害些,因跪着劝道:“阿玛,听说您不叫太医看脉,儿子不以为然,您身子骨儿是受了风寒,神不守舍,所以恍惚不安。这是常见病,几剂药就会好的。”
      “朕没有病……朕是让贾士芳给缠上了……一闭眼就是他在面前,直冲着朕笑…
      …“雍正半歪在大迎枕上,看着昏幽幽的烛光,炯炯地睁着双眼,气弱声微地说道:”有病自然叫太医,但这确实不是他们治得了的,治不好还要张扬出去……方才贾——贾士芳来,说朕碰到的是年羹尧……年羹尧不有个绰号叫一年豪猪‘么?
      唉……体气一弱,譬如衰草,一点风都经不得了……“
      兄弟两个听着这似梦呓似真切的话,都觉得汗毛根儿直
      炸。弘历正要安慰,雍正却问道:“西边军情有变,是么?弘历。”弘历忙叩头道:“是……皇阿玛,您……?”
      “贾士芳……方才告诉朕的……”
      雍正惊悸不安地震颤了一下,一枝烛“嘭”地一爆,弘昼吓得身子一缩。仿佛那具血淋淋的尸体就站在面前,他不安地挪动了一下双腿,靠近了一点弘历,却听雍正微微一笑,说道:“他……他已经退下去了。说吧,说说正经军务,朕还好过一点。”
      弘历压抑着极度的不安,把西部科舍图一带敌军异动情形,条理清晰地说了,又把方才众人意见奏明,俯身等着雍正旨意。
      “朕现在这个样子太憔悴,不愿见臣子。
      你兄弟两个代朕送送岳钟麒,命他火速回营处置军务……“雍正此时不觉得心悸,但却觉得心跳得厉害,额前的青筋都胀了老高,无可奈何地一笑,又道:”要有什么紧急军情,朕又不能料理,弘历自己可以作主,但要和众人商议着,集思广益。你虽聪慧,到底没有历练过军事……“
      “是,儿臣明白。”弘历咬了咬牙,说道,“那特磊是专为欺君而来,准葛尔部三番五次耍弄这种伎俩,朝廷不能示弱。
      儿臣以为应该诛之以儆后来。“
      雍正听了深深太息,说道:“朕何尝不知道特磊该杀?
      但朕的手软了,更不愿杀这个自投罗网的人。各为其主嘛……
      特磊是条汉了呢!当年他曾在科布多围困过圣祖,他也不避讳,都对朕说了……老葛尔丹自尽,他是亲兵,就在他身边……这是个百战之余的汉子,朕不忍下这个手。“弘昼说道:”皇上赏他那么多东西,至少应该收回!“”人都饶了还说什么东西?
      别那么小家子气。
      弘历照朕这些话传给他,叫他回去打仗。“雍正显得很是慵懒无力,剖断却依然明晰,”你们退下吧。明儿八月十五,朕不能接见臣子们了。
      朕也不愿他们到园子里聒噪,由你十六叔,十七叔,你兄弟还有军机处所有大臣代朕在乾清宫赐筵,朝朕的御座磕
      头完事。不要张扬,反正朕这几年时好时不好的,人们已经惯了。“
      “是!”
      兄弟二人深深叩下头去,慢慢却步退出了澹宁居。
      他们退出去,时钟正敲十一声,天交子时。疲累已极的雍正却不敢合眼,听着外边的风声,细微得像远处有人不停地吆呼,一会儿又传来白杨树叶哗哗的响声,又像无数的人在鼓掌欢笑,在这凄风冷月深苑静夜中显得格外阴森。高无庸几个大太监侍坐在隔栅子外边,几次挑那蜡烛芯,总觉得挑不亮,心里越是发怵。
      青黯的烛下幔幛微动,几案死寂,
      仿佛隐藏着什么怪物,随时都要扑出来似的,听着外头动静,都一阵阵心里发懔身上起怵……
      突然,窗纸上一阵细微的沙沙声,像是谁在上面撒了一把土,接着檐下铁马叮咚乱响,像是还不够热闹,几只鸽子惊起,扑楞楞带着哨音飞去,中间还带着怪笑一样的咯咕声。
      雍正腾地撑身而起,直瞪瞪盯着挂衣服的一丈红,恶狠狠道:“是朕!
      你怎么样?
      君臣无狱①——别说你罪有应得,就杀错了你也不能报!“
      几个太监几乎被他吓瘫了下去。满殿寂然青灯绿暗,几
      ①指君臣之间不以平等身份判别是非。案似乎都在蠕动,又像有几团霸雾一样的黑影在无声移动。
      雍正索性闭上了眼,立时便见贾士芳那张惨白的脸,上边还涂了一层垩粉,盯着自己直笑;笑着,眼中流出血来!雍正再也撑不住,大叫一声:“侍卫们何在?把他打出去!”
      “臣在此保驾!”
      孙嘉淦几步跨进殿来,向雍正一躬身,朗声说道:“臣孙嘉淦在此,主上安息,哪个邪魅敢近?!”
      “噢,嘉淦!”
      雍正的神智一下子清明过来,一把拖了孙嘉淦说道:“坐到朕跟前——你在跟前,朕很安心……”孙嘉淦望着惶恐不安的雍正,心里一酸,已是坠下泪来,把持着说道:“臣就坐万岁爷身边。您不要忧心,只管放心好好睡一觉。贾士芳撮尔一妖道,他何能作崇?!”雍正点点头闭住了眼,果然没有见神见怪,口中兀自喃喃说道:“有你在,朕安心……你是朕自元年就识定了的臣子,还要留给儿子使。
      貌丑心正孙嘉淦,清廉循良杨名时,朕知道的……“他终于稳住了呼吸沉沉睡去。
      孙嘉淦脱掉官靴,轻步满殿游弋,什么怪变也没有,连太监们也都平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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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8:01

     
    第四十八回 军情失利边将讳败   亲情乍变鸷君堇忧
     
      岳钟麒离京半个月后,科舍图前线八百里红旗报捷,清兵与小噶尔丹蒙古部落大战于叶河畔,斩敌两千四百人,缴获火炮两门,辎重粮草无算……此时雍正病体痊愈不久,张廷玉接到奏折,顾不得身边十几个大员等着请示事情,立即赶往澹宁居见驾。
      “也不枉了朕信赖岳钟麒一场,难为他尽心办差!”雍正
      看着折子,眼睛放出光来,对身侧的弘历道:“你拟旨给岳钟麒,有他在西线,朕安枕高卧待捷!查廪前有失机之罪,后有斩将之功,将功折罪免议处分。纪成斌、樊廷着加赏二级,待准葛尔部面缚来京,朕还要大封功臣!”
      他看上去比以前苍白清癯了许多,本来就又细又白的手更没有多少血色,多少有点神经质地时而颤抖几下,但尽自瘦弱,仍是修饰得干净利落,雪白的马蹄袖里子翻着,看去显得精干清明。弘历答应着“是”
      ,写了几行,又迟疑了,看着父亲说道:“是否不用明发?
      这其实只是小胜,击溃敌军主力再颁旨布告中外,似乎好些。“
      雍正下炕来,蹬上靴子踱了两步,问张廷玉:“衡臣的意见呢?”
      张廷玉其实只是图个雍正高兴,赶来报喜,他也看出这份折子叙事含糊言语支吾,因躬身说道:“前天鄂尔泰报来镇沅叛苗未能全歼,逃遁入山。古州、台拱地方苗民聚众焚烧都匀府的凯里县,皇上不喜。无论如何这是个好消息,奴才赶来为讨皇上一个宽心。岳钟麒这折子没有报明我军损折伤亡,所以这个‘胜仗’难保没有水分。奴才以为四爷说的是,密折批出去为好。”
      “不。”雍正沉默良久,微笑着说道,“你说的这个,朕也看出来了,但西南闹得凶,鄂尔泰似乎办法不多,要激励他一下;岳钟麒那边经特磊这样折腾,兵气也不扬;借此可以督促再接再厉。朕心里想的是这个,倒不为粉饰太平。”弘历听皇帝已经定了主意,使不再言语,援笔疾书,已将诏诰写好。张廷玉忙过来,亲手转呈雍正。
      张廷玉昨天转来李汉三参劾京畿总河河督俞鸿图冒滥支银贪贿不法的折子,正想问雍正看了没有,高无庸用盘子端着一丸药小心翼翼呈上来,秦媚媚忙就银瓶里倾一杯温水过来侍候。
      张廷玉见那丹药艳红如朱砂,大可如蚕豆,知道是娄师垣炼的丹,不禁叹了一口气,说道:“皇上,娄师垣驱鬼有术,医好了龙体,奖励他还山就是。这种药奴才知道,最是霸道燥性的,万万不可常服……皇上,说句忌讳话,奴才一见这药,不自禁就想起了前明的‘红丸案’……”他低下了头,没再说下去,弘历赔笑道:
      “阿玛,还是用太医院配的肖热散,功效虽然慢,那是有益无损的。”
      “朕也并不天天都用。”雍正和水吞了那药,说道:“这药并不是娄师垣配的,倒是白云观的秘丹,几百年道士们常用的,里边加了百草霜,确有清热功效。娄师垣倒是劝朕不要
      用这些药的。你们放心,这一颗丹药原有核桃大小,多少人尝过朕才用呢。“张廷玉还要说,雍正笑道:”不要谏了,你要学孙嘉淦,专挑朕的不是么?朕往后不用这药,成不成?“
      一句话说得两个人都笑了,弘历道:“这次阿玛欠安,实吓坏了儿臣。当时儿臣许愿,阿玛病愈,要请旨停止勾决一年。今儿您高兴,就便说出来请旨裁度。”张廷玉也道:“皇上登极已近十年,停勾一年也好。”
      “这是你们的忠孝心,高兴不高兴,朕都要酌量成全。”
      雍正微皱着眉头,仿佛自失似地一笑,“朕用法严峻是情势不得不如此,你们是知道的,就停勾一年吧。不过,有两种人朕还是不饶,一是像山东王老五,扯旗放炮与朝廷作对的;二是像俞鸿图,身在朝廷受朕不次之恩,悍然不畏刑法贪渎受贿的墨吏,该杀的请旨斩立决,不算秋决,也顺了天地肃杀之气。你们看怎么样?”
      张廷玉沉吟叹道:“俞鸿图再不想会出这种事,是个人才呢!河道上头办差很用心的…
      …但他贪吞的数目太大了,又没法入缓决罪。我朝自靳辅陈璜于成龙之后,没几个像样的人能承担河务,我心里很惜的。“弘历也是神色黯然,说道:”他其实有点暴发户味道,去四川前我就和他谈,要学会像李汉三,历一事长一智,谁知竟如此令人失望——在四川他虽不受贿,但给人办过事后,礼物还是收的。“
      “俞鸿图的案子朕反复思量过。”雍正带着掩饰不住的惋惜神情,很艰难地说道:“天下吏治能到今天这样子,是朕几十年不懈于心,躬身于行的结果。败家容易兴家难,你饶了他,别人照此办理,还怎么说话?杀吧……不用迟疑了。人
      才,我们还可慢慢罗致。“雍正说着,蓦然想起当年允禩和铁帽子王大闹乾清宫,俞鸿图挺身而出慷慨陈词的往事,心里不禁一酸,却摆摆手吩咐道:”你们有什么事接着谈。
      朕乏了,要到西偏殿歇息一会儿。“
      乔引娣的殿里已经生火,乍从深秋凉风里进来,雍正觉得全身都热烘烘的。引娣正和几个宫人讲究织“璇玑图”针
      法,见他来就脱大衣裳,忙过来侍候,笑道:“皇上总有五六天没来了,今儿兴致!内务府那边送来几只石鸡,刚刚上火糊上,您累了就歪着歇歇,熟了我叫您。
      “雍正笑道拧了她脸蛋一把,说道:”还是汉装好,出落得越发标致了。几天没来——朕在皇后和李氏耿氏那边,人家也得应酬一下不是?“
      引娣红了脸,说道:“我才不妒忌呢!
      我看都是张太虚和王定乾他们炼的那丹药的过……您从前没有这么‘龙马精神’的。
      一夜有时几次……“
      “几次?几次什么?”
      ……
      雍正坐在炕边将她揽在怀里,抚着一头油黑的秀发,笑道:“没有儿子的嫔御终久吃不开,朕不也是为你?
      倒也不全是丹药,药也许有效,朕这些时心也略闲些。岳钟麒和鄂尔泰军事改流差使办好了,朕更要舒展些呢。“引娣听着,揉弄着衣角,许久才道:”皇上……“
      “唔。”
      “您怎么待我这么好?”
      “朕也说不清楚。”
      “人家说,您年轻时候相好的那个贱民女子。”引娣微笑
      道,“为这,您还特意下旨除掉贱民籍,是么?”
      雍正轻轻放开了引娣,点头说道:
      “是的,天生斯民于世,并不分贵贱,操业不雅,就成了贱民,所以朕下旨除籍,给这里头人一点盼头,一个进身机会。”
      他显然被引娣的话勾起了往事思绪,缓缓立起身来踱着步子,望着外边晴澈明净的秋空,说道:“你很难想象,那种事有多惨!……几十个壮丁叠起柴山,把她缚在老柿树叉西桠上,柴山泼上清油,噼噼剥剥就燃着了。那个夜晚也是这个季节,多么黑,多么冷啊!
      朕就伏在不远的青纱帐里,看着她活活受火刑。那么红的火焰,血似的,那么黑的头发飘着,乌鸦似的……她只是疼得挣扭身子,直瞪瞪地望着远处。到死,没有一声呻吟,没有一句话!唉,一晃二十多年……“
      乔引娣已是第二次听雍正说这段故事了,还是被他的神气噤得心里揪成一团。
      她明白,就是因为自己长得酷肖小福,才引得雍正如此痴情不二,心里不由一阵感动,因道:“早就过去了,皇上别为这事牵心了,您再念记,她能活过来么?
      告诉您个好信儿,您派出去那个去岳钟麒营里劳军的鄂善,在山西打听到了我娘的信儿。山西那个布政使叫——“雍正关
      注地望着她,说道:“叫喀尔吉善。”
      “对,喀尔吉善。他已经密地派人去定襄相证。定实了,就妥送到北京。”引娣不胜欣喜地笑道,“我攒的体己钱不多,皇上能否再赐一点,好叫她也舒展几年。她这一辈子也不容易。”
      “这不算事儿。”
      雍正一笑说道,“圆明园东边就有一处好宅子,赏了你娘,见面尽容易的。”
      但定襄那家姓乔的却不是引娣要寻的。
      乔引娣有哥哥,那家人有个儿子,却比引娣小得多,就坐实了不是引娣的家。不过,喀尔吉善因此知道皇帝在山西
      有这门子亲戚,下决心就翻塌了太行山吕梁山也要寻出来。
      接连二年间他就寻出了十五家“定襄乔家”
      ,都住过乔家岙而且都有个女儿叫“乔引娣”的失踪离散。此时喀尔吉善已升任山西巡抚,他得知引娣已经升了妃,更是不怕麻烦,每找到一家叫“乔本山”人家,就详细开列履历,由家奴直送内务府“转呈乔娘娘”。世态冷暖,人情炎凉引娣是经过的,开头还每家布施点银子,后来见一窝又一窝的“娘家”层出不穷地往外冒,也就不敢再“鼓励”了。这期间朝里也出了几件大事,岳钟麒的兵在科舍图的那次报捷,原来竟是假的。准葛尔两万人马偷袭大营,劫掠牲畜十几万头。查廪逃遁,求救总兵曹襄,曹仓卒出战,损兵三千大败而回。樊廷张元佐冶大雄三人死命相敌,才把敌人抢走的牛羊辎重夺回来。兵士伤亡敌少我多,“夺得”的战利品原是自己丢失的,仗打得窝囊之极。
      但雍正前有明诏褒扬,尽自生气岳钟麒讳败报胜,也只好打碎门牙和血吞。西南改土归流和西北差不多,鄂尔泰尽管累得吐血,终于控制不住崩溃局面。镇沅民变没有压
      下去,又冒出个“苗王”
      ,以古州、台拱为据点,攻陷镇远府黄平城,又焚劫都匀府凯里,围困丹江厅,叛众十万糜烂全省,贵阳省城为之戒严。气得雍正连着几个月寝食俱废,加派刑部尚书张照为抚定苗疆大臣,削去鄂尔泰伯爵令其回京“养病”
      ,任用允礼弘历弘昼张廷玉,户部尚书庆复主意办理苗疆事务。盘算着岳钟麒西线胜利,调兵南进云贵,彻底踏
      平苗寨叛民……引娣都不大留意这些事,随着位份愈来愈尊贵,更加思念双亲,索性叫人带信给李卫,查询母亲家人是
      否流落外省。待到雍正十三年六月,终于有了信息。还是那个锲而不舍的喀尔吉善,竟在大同一个穷山坳里找到了引娣的母亲乔黑氏,和引娣介绍的情形处处丝丝入扣,只是父亲乔本山已经亡故五年。喀尔吉善生怕马屁拍错了,专程从定襄带上乔本山的本家兄弟认定具结,又绘了乔黑氏的小像敬呈送给引娣,还带了乔黑氏给引娣的一包信物,由内务府转交高无庸。
      如今引娣身份地位均非昔比,高无庸哪里敢怠慢,立刻赶往澹宁居西偏殿,一脚跨进门便笑道:“宜主儿,喀中丞那儿又有信来了,这回十拿九稳要寻着老太太了!”
      “是么?”引娣正在用纸牌开牌卜卦,起身过来,一边读喀尔吉善给鄂善的信,问道:“皇上这会子在哪里?
      怎么两三天也没过来照面儿了?“高无庸看着她的脸赔笑道:”前儿李娘娘有点犯痰涌,主子过去看了看,昨晚就宿在澹宁居。方才召见李卫,皇上脸上才带了点喜相。说是李制台在山东擒住了白莲教一个大师兄叫王老五,亲自解送进京来了。
      江西那边‘一枝花’聚的山贼,也叫李爷给打散了……“
      “一技花,真好名字。”引娣漫不经心地放下信,拆解那张卷着的图,一边笑问:“是个女的吧?
      “
      高无庸也是一笑,说:“是。一枝花是桐柏山的人,不知在哪修成的道行,能腾云驾雾撒豆成兵。宝亲王爷上回还说要亲自去罗霄山活捉了她瞧瞧,看是个什么妖精……”引娣边听边笑,已是展开了那幅画。她看得很仔细,从头到脚慢慢抚摸着,时而点头,时而摇头,高无庸在旁端详,赔笑道:
      “眉眼间有几分像娘娘呢!就是颧骨似乎高了一点……”
      “娘颏下有个小痣,低着头就瞧不见。”
      引娣凝视着画儿,脸上似喜似悲,“画工许是没有留心。唉!
      这里对了——娘给
      人家缝洗衣服,手指受冻左手中指伸不直,这个女的……手指也曲着的!“她急忙又打开那包”信物“
      ,顿时心头轰地一声,身子一软坐了下去!
      恰雍正此时挑帘进来,刚开口要问,引娣腾地起身扑过来,紧紧攥住雍正胳膊兴奋、急切地说道:“娘——是娘!主子,我寻到我娘了!万岁爷您看,这是半枝银簪子……可怜我到江南,上路时家里一文钱也没有,娘把这簪子拔了给我……”她的泪水无声地涌淌着,“……我说,我跟人去学手艺,有吃有穿,这簪子一掰两半,我们娘母女留个心念儿……万一我在外头病了死了……也算有件娘给的物件留在身边…
      …“说着,已是泣不成声。
      雍正看了看桌上的图画和信,心里已经明白了七八分,也替她欢喜,笑道:“莫哭,这是喜事嘛!既然已经认准了,朕叫山西把她妥送进京,来回十天半月,你们准能见面!”引娣一手拉了雍正过来,用簪子指着那画儿,一点一点给雍正譬讲,“皇上您瞧,这条眼纹,自我记事时就有的,还有这片胎记,偏着脸,画工只画了小半儿边。……只头发白了,右边也稀落了些……人老了,哪能一点不变样呢?
      您再瞧……“
      她又说又笑,兴奋得喘不过气来,雍正一眼瞧见她手里拿着的那柄断簪,笑问:“那是什么?”
      “这是我们娘俩分手时娘给的心念儿信物。”引娣又看了一眼簪子,这才递给雍正,“簪头是个攒花如意……是爹爹给娘的……”
      雍正拿着那半枝银簪,只见是约有三寸许长的簪尾。簪尖儿打平磨光了,恰似一枝耳挖子,因年深月久,簪身宝色
      已退,黑油油的发亮。他用手指轻轻摩挲着,慢慢看清了上面的龙形花纹。突然,雍正像挨了电击一样,手一颤,那枝簪“叮”地落在地下!雍正忙亲自又捡起来,翻来复去地细看,他的脸上神色已经没了喜容,诧异中带着一些莫名的慌乱,见引娣不解望着自己,问道:“这簪子像大内造的……是你家相传的?”
      “不知道。”
      乔引娣皱眉思索着,喃喃说道,“是爹给娘的。”
      “你……母亲姓什么?”
      “姓黑。”
      雍正身子一震,腿软了一下,又问:“她是山西地祖籍?
      “
      “不是。”引娣惶惑地摇头,说道:“逃荒从外地来的。”
      “哪里来的?
      “
      “不知道。”
      “她会唱歌,会弹琴么?”
      “没听她唱过弹过。”乔引娣奇怪地盯着雍正,“皇上,您怎么会问这些个?”
      雍正轻轻舒了一口气,说道:
      “没什么,朕是看你能棋会唱,想着是你母亲的家教。”引娣一下子笑了,用银匙调着一小碗冰糖银耳羹捧给雍正,说道:“那也不值得这么煞有介事的问呐!
      我会的这几句唱儿,在江南学过几天,后来——“
      她突然顿住,后来的琴法棋艺都是允褆在马陵峪囚所把着手教的。
      因改口道:“后来自己没事摸索着练的,这两年嗓子不好,早撂开手了。不过棋谱儿还打一打,几时主子闲了,我再侍
      候玩两盘……“
      “唔,好。”
      雍正喝着那碗银耳汤,呆着脸只是发怔,意马心猿地哼哈着。坐了一会儿,更觉心里空落落白茫茫一片,什么也想不成,因起身笑道:“这些天事情多,没有心情,等略闲些陪朕下几局,看你有没有长进。朕还要前头去批折子见人,回头再来看你。这银耳汤很好,你也是常常肺热嗽喘,要多用些……”他勉强笑了笑,又道:“你娘来了告诉朕。朕要看是个什么样的女人,能生出你这么俊的女儿。”说罢去了。
      雍正回到澹宁居,兀自心中惚惚不安,因见李卫张廷玉方苞正和弘历议事,便问:“是苗疆又有事了么?”三个人见
      他进来,忙跪了下去,弘历缓缓起身说道:“张照奏章到了。
      他刚去,打了个小胜仗,歼敌五六百,说奏给主子先宽宽心。
      还有岳钟麒的奏章,请皇阿玛过目。平郡王是给军机处一封廷寄,说谢济世在军中当差用心,且身体有病,请儿臣代奏,
      可否免罪放还……“
      “叫谢济世回来,看哪个部有缺,先补个员外郎。”
      雍正定住了心,接过一叠子奏章,一边看一边说道:“谢济世学问不坏,福彭的面子也要紧。”挪过一份看时,是工部黄永的,因是“侍郎”
      ,人们叫串音,喊他“黄鼠狼”
      ,因觉得不雅训,请旨改外任。雍正丢给弘历,笑道:“黄鼠狼不但吃鸡,也吃老鼠嘛。总是他不自尊,别人才放肆,这个不准。”
      又见一份是礼部侍郎蔡毓青的,说是请了几个星士算命,今年流年不利不宜出京,请求“皇上矜全,免以外差委臣”。
      雍正偏着头想想,说道:“这一份弘历裁度着办,别派他外差就是了。”
      “是!”弘历接过奏折,赔笑道:“岳钟麒上折请罪,建议
      十六条,请在吐鲁番屯田,在哈密、吐鲁番之间设哨所为久战之计……“
      雍正看也没看岳钟麒的折子就撂了一边,忿忿说道:“你给他批回去,身统二万九千名前敌猛士,屡战屡挫,不是将军之罪?过去他倡言要‘长躯直入’,今天又说取守势,为‘久战之计’,没有算计一下后方粮草消耗是多少?
      这样粘乎,死不死活不活的熬,能保必胜么?——不准,驳下去!“又扯过张照的奏本,前后看了看,亲自在上面加批:
      尔之不负朕恩原可信得及。
      黔省苗变已成糜烂之势,
      然毕竟一隔跳踉之类,不足为深虑,从容收拾军力,调和各部协力徐图恢复不难也。兵者凶也,战者危也,匆徒以文章词赋之事等闲视之,朕日寄厚望焉。
      写罢交给弘历,又道:“张照文学之士,把打仗看得太容易了,你再细看看加批,有不明白处和你十七叔商酌着办。”
      “儿臣遵旨。”
      弘历双手接过奏本,嘴唇蠕动了一下。允礼也是没有实战过的王爷,他很想请旨去十四叔允褆讨教,但自引娣晋升嫔位,允褆早已辞病杜门,再次和雍正生分,想了想没敢开口,咽了口唾沫坐了下来。雍正见李卫要告退,因道:“这几日你离京不离?”
      “天太热了,奴才原本不急着走,”李卫忙赔笑道,“继善来信,说今年长江汛期长,水量大,怕苏东浙江有的地方堤
      防不保险,他要到下游巡视,南京得有人坐守,请奴才回总督衙门视事。还没给他回信,南京如今热得火炉子似的,奴才想等两天,可想着山东安徽漕运上头还有不少事等着料理,方才已经索了宝亲王,想一路慢慢走,顺道儿办事,到南京天气就凉快了。
      这里头带着奴才的私意儿,没敢禀老主子呢!“
      雍正看看左右都是太监,门外还有几个大臣等着接见,遂起身道:“你跟朕走,到后边屋里说话。”说着起身下炕,便往西北穿堂走。
      “是。
      “李卫答应一声,又给弘历打了个千儿,跟着雍正去了西北后廊,径在后院尽北一处大一点的套间房里坐了。
      澹宁居他不知来了多少次,却还是头一回到这所在,见院外不少宫女都在晾晒衣服,还有几个太监挑着水桶来来往往,因问道:“主子,这是什么地方儿?”
      说话间秦媚媚端着一大盘冰湃西瓜进来,又有两个小太监将两小盆冰块安放在雍正身边,肃然退下。
      雍正这才笑道:“这原是宜妃的住处,朕在前头办事乏了,偶尔也进这里歇歇。
      那都住的是宫人。“
      他取了一块瓜咬了一小口,将盘子向李卫推了推,说道:“这瓜很好,就是太凉,你用一块吧。”李卫忙谢恩称是,也吃了一口,说道:“果然好。奴才年轻时要遇
      上这个,非吃个肚儿圆不可。如今胃气不成了,容奴才慢慢用……“
      “叫你来,
      是朕为一件事忧愁疑惑——这事情你狗儿原来是知道端底的。“雍正仿佛颇难启齿,慢吞吞说道:”你是朕藩邸里使出来的人,一向伶俐,口也紧密,说给你,替朕想想,拿个主意。“说罢叹息一声,将乔引娣与自己瓜葛一长一
      短说了,又道:“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
      一模一样炼出两根带耳勺的簪子?
      偏偏他母亲也和小福一样姓‘黑’!
      朕更怕的是,引娣年岁也和这故事相合,万一……“
      说到这里,雍正打了个噤儿,“那可怎么好呢?”
      “皇上,小福烧死了的呀!
      “李卫吃一大惊,忙道:”您怎么想到别的上头了?“
      “这件事朕一直是这样想的。”雍正话中带着深深的忧虑,“别忘了还有个小禄,和小福是双胞胎,长得一样!烧死的是小禄——这个念头朕越想越真!”
      李卫心里咯噔一声,口中西瓜连籽儿咽了下去,这故事里就有他,当年就曾和雍正一道去寻访过小福,想不到过了二十多年又冒了出来,而且摆了大大一个难题给自己——假如证实小福就是乔引娣的母亲,那引娣就是雍正的……这个现实太可怕,饶是李卫智计百出聪明伶俐,头上顿时冒出一层虚汗。他不敢顺这思路想,又绕不过这个可怕的思路,低
      着头想了半日说道:“乔黑氏已经再嫁,也许真的引娣是姓乔呢!”
      “真的万事俱休,怕就怕是朕的孽种,这可怎么好!”
      “万岁,”李卫说道,“不会的!您忘了,我们住黑风黄水店,马老板说,‘是个大胖小子’。”雍正摇头道:“想起来过,那马老板自己就是个贼,他要是敷衍咱们呢?”李卫哑住了,
      怔了半日,说道:“奴才讲些不知深浅的话,这件事只能装糊涂,万不可钻牛角尖。越清楚,您心里越受不了。您不和那个乔黑氏见面,不去对证这件事,那就引娣也不知道,乔黑氏也不知道。”他终于找出了办法,口齿也就伶俐了许多。
      “慢说宜主儿未必是,就是真的,那也是无意巧合,不知者无
      罪,一床锦被遮盖了——人,也不就是几十年么?
      至于奴才,到死封紧口,决不会这么想,或不防头说给人的。“
      但雍正却是个喜欢钻牛角尖的人。道理上觉得李卫说得对,心里的乌云却驱散不开,想到小时跟朱轼读书,讲到春秋齐诸儿文姜兄妹苟且,《北齐书》中冯翊王与母通奸,朱轼唾骂,“匪类祸国衣冠禽兽!”脸上那种憎恶的表情,想到自己贵为天子,万一流布载之史册,一生辛勤争胜要强,都将被这一笔抹得臭不可闻。雍正觉得心中焦热如火,冲得五脏六腑隐隐作痛,冲得脸上燔灼一般火辣辣地。
      他掩住了脸,说道:“你去好好办差,朕听你的劝告……”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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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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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80#
    發表於 2012-1-18 11:28:11

     
    第四十九回 鼎丹烛影千古迷案   白虎玉兔同赴大真
     
      绕不过去的事终于还是绕不过去。中秋节刚过乔引娣的母亲黑氏安车蒲轮,被喀尔吉善妥送进京。内务部总管鄂善立刻一边奏知雍正,禀明宜妃乔引娣,一边将老太太安送到圆明园东雍正赐的宅子。雍正一来心里有鬼,二来也确实西线西南军事旁午,战事打得不如意。他又是个躁性,一生政务出尖儿,扳回了吏治,不肯在军事上露出无能,连诏急催岳钟麒要在大雪封山前,出奇兵截断准葛尔通往新疆富八城的粮道。因此一二日内仍旧到偏西殿见见引娣,仍旧亲切关怀,却绝不肯再有狎亵燕私之举了。引娣虽然微有感觉不似平日温存,但母亲新到,蒙恩旨不拘自己探望,每日都能天伦阔叙,她心里十分欢喜感激,也没有放在心上。原本想就便儿带母亲进紫禁城开开眼,谒见一下皇后,等着雍正高兴接见一次,不介母亲高兴,自己脸上也风光些。
      但八月十二日内务府就传旨,文武百官今年十五随皇帝到天坛祭祀,祈祝来年丰稔,祷求西路军事大捷。皇后要随同前往以示虔重,其余宫妃宫嫔恩允归宁母家团圆。
      这一来,宫中所有有名份的贵妃、妃、嫔、答应、常在如渴临甘露般欢喜不尽,唯独引娣微觉扫兴,头天就禀雍正,十五晚上要
      陪母亲团圆整宵,雍正只叮咛:“叫秦媚媚跟你侍候,关防得严密些。
      从来也没有嫔妃归宁在家过夜的,你是孤母寡女,可以例外,别叫别人犯了妒忌。朕这阵子忙,过了节,十六七朕过去看你。“
      但雍正十六也没来西偏殿,十七了也没来。他接到了张照的奏折,一力主战请缨前敌时说得慷慨激昂的张照,突然一反常态,认为改流建制不合时宜,不合民情,不合地宜,眼下军事滞缓,“应强力为不可为之事”
      ,请求下旨改“剿”为“抚”。张廷玉为相三十年,一看就知道这是打了败仗。果然,接到张照奏折不到两个时辰。
      将军张广泗就有弹章飞递进来,说张照“大言欺君畏敌如虎,且心地偏私行法不公”
      ,支持董芳压制哈元生,致使“将帅不和军心离散。老龙洞一战,张照率劲兵数千苗夷仅以数十人袒臂赤膊出寨迎战,数千之众如乌合之散,马踏滚涧逃遁而亡者不计其数。张照只身逃亡臣军帐中,犹自惊魂不定,战栗无人色……”张廷玉惊出一身汗来,半点不敢怠慢,叫过一个小太监,说道:“你到我府去,叫他们送饭来,要有人在府里等着接见,告诉他们进园来,别在家里呕等。”说罢夹着奏折出西华门,匆匆向守在门外等着传见的几十名官员一个团揖,压抑着心头慌乱说道:
      “朱相在里头,凡事也都主张得。老兄们先见见,有需兄弟料理的,回头再安排。
      “说罢升轿扬长而去。待到双闸口时,已近午正时牌,张廷玉下轿便见高无庸出来,问道:”你要出去传旨么?“
      “这真巧极了。”高无庸脸上也一红一白的不是颜色,忙迎过来说道:“旨意叫你呢。”他压低了嗓门,对张廷玉耳语
      道:“岳大军门打了败仗,阿尔泰将军和平王爷递个密折奏进来,皇上气得发昏呢!”
      张廷玉腿一软,几乎坐到地下,高无庸忙过来扶他时,却被他轻轻推开。只这一刹那间,他已恢复了平静,一边思量着应对局面,一边想着安慰雍正,脚下加快了步子。果然一到殿门口,便听到雍正喑哑沉闷的声音:“劳师糜饷丧师辱国,他还有脸折辩?岳钟麒之罪断无可恕之理!他耗了近两千万库银,给朕的是大大小小的败报,庸将无能!立即发旨,岳钟麒辜恩溺职,朕亦羞见,令其军前自尽以谢天下!”张廷玉略定了定心,雍正娴于政务,疏于车事是明摆的事,先是对前方将军期望过高,又要显白自己不外行,处处“指点”提调,受了挫折又责备太严,吓得将军无所措手足。但这种短处别说是君臣之间,就是朋友,也不宜直接去吡着。雍正这种乖戾自傲的性子,谁敢直陈其过?所以今日接连致败,张
      廷玉内心深处并不意外。一边拿着主意,提高了嗓门报道:“臣张廷玉见驾!”
      “进来吧。”
      张廷玉呵腰进殿叩拜起身,才见允礼、弘历、方苞都在,还有鄂尔泰也在一边,看样子刚刚咨询过西南改土归流的事。
      雍正用碗盖拨着杯面上的浮茶,脸色又青又白,颊边还带着一丝暗红,一头灰暗的头发微微发颤,扶碗盖的手也有点哆嗦,显然在盛怒之间。他舒了一口气,对鄂尔泰道:“你也起来吧,
      虽说你有处分,并没有免你的军机大臣嘛!“
      张廷玉想,与其让皇帝气平了再发脾气,不如归总一并倾泻出来,反而好些,心一横,硬着头皮将张照和张广泗两份奏折递上去,低
      声道:“主上,您得保重!奴才从小儿看着主子的,多少惊涛骇浪急流险滩,主子都处之泰然的,何况这都是些疥癣之疾,皮毛之病,从容料理,扳回局面不是难事。”他给雍正呈递折子,从来没有这许多话的,弘历方苞鄂尔泰看着,便知必定又有大恶消息,本来吊得老高的心又高了寸许。
      “痛可忍,痒不可耐啊,衡臣!”雍正略迟疑地接过那两份奏折,先看张广泗的,便炮烙似地一缩手,撂一边又看张照的,立时之间脸色又涨得血红!他摇了一下头,似乎不大相信,又拿起张广泗的折子,比着看了看,突然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大笑:“好,好!又一个欺君的!哈哈哈哈……”
      雍正磨旋儿样转了一圈,像一捆割倒了的稻子,一下子晕瘫在榻上……
      “皇阿玛!”
      “皇上!”
      五个人一拥而上围住了雍正,高无庸和几个小太监唬得面无人色,上炕来七手八脚将雍正身子摆平放正,有的要出去传御医,有的要去叫道士,还是弘历喝住了,说道:
      “去一个太监到我府,叫温家的和两个侧福晋过来给皇上发气治病!”说话间,雍正已是醒过来。
      “弘历呐,别让他们可嗓子张扬……”
      雍正脸色黄得退尽了血色,神志却显得异常清楚,“朕不要紧的。娄师垣回江西了,叫张太虚他们过来给朕发气疗治一下,不要劳动媳妇们了……”
      弘历哽着嗓子“嗯”了一声,却道:“嫣红小英他们也都有些功夫的,道士们不可靠,还是咱们自家一家子信得及……
      她们学的先天内气功,不带一点邪气,儿臣试过的……“雍正闪眼见张廷玉站在炕边,伸出枯瘦冰凉的手握住了张廷玉的手,眼却看着方苞和鄂尔泰,说道:”胜负是兵家常事,朕并不糊涂到那个份上。朕心里恨张照和岳钟麒,是因为朕把心都掏给了他们,他们还要哄弄朕。小败不报,到败得掩不住才告诉朕,叫朕颜面扫地,叫人议朕无知人之明……“
      张廷玉道:“万岁,您这会子静摄养息,我们且不言政好么?”
      “好……”雍正闭上了眼,口中尚自喃呐而言:“岳钟麒怎么会这么无能?张照书生误国,情殊可恨……真是败得奇哉怪也……军力粮饷我都过敌数倍的呀……”
      雍正昏晕谵语,几个大臣都坐在旁边关切地看着,一时又有太医进来诊了脉退了出去,一时又进了药方,几个人小声参酌。过了大约小半时辰,温家的和嫣红英英进来,张廷玉鄂尔泰等人回避时,弘历却摆手止住了,命三个人给雍正发功放气。方苞儒学大宗,除了孔孟百事不信,原以为她们
      也要焚符烧香绰神弄鬼地折腾,但见三人齐跪在雍正榻前,绝无其余花哨,只是双手五指箕张对着雍正全身,人虽然不在榻上,也能见到恍恍惚惚若有若无的彩光在雍正身上扫动。
      似乎还有一股似麝非麝似擅非檀的香气在殿中飘渺流移,呼吸之间沁凉清爽,心目为之一开。正诧异间,三个女子已经收功。
      温家的说道:
      “皇上试着张开眼睛……,您头还会有点晕,那是您饮食小调,进膳太少。……
      晚间用点粥就会好的……“
      “嗯。”雍正慢慢睁开了眼。他晃了晃脑袋,脸上泛出笑
      容,看着嫣红和英英,慈祥地说道:“这是朕的两个小媳妇子?
      好,
      贤惠而且有本领!
      弘历是个大造化的,你们也有福相。
      好!
      是汉人?“
      嫣红和英英怯怯生生地看着雍正这位皇帝老爷子,叩头道:“是。”雍正此时颜色已经回过来,坐起身来对温家的笑道:“朕头也不晕。你是她们的嬷嬷?好本领,真是真人不露相!朕赏你四品诰命衔——无庸取柜顶那两把如意,给朕的媳妇们。”
      “是!”
      “朕给你们抬籍入旗吧。”
      雍正微笑道,“大的赐姓高佳氏,
      小的赐姓金佳氏……“
      “奴婢们谢主龙恩!”
      雍正一笑,说道:“那是戏里的话。高无庸,带她们去,这几日就住韵松轩,随时能给朕发功治病。”
      方苞等人见雍正不但身体恢复,气性也平和下来,心里顿觉欣慰。张廷玉便道:“主子身上不爽,今儿且好生将息,奴才们明儿再递牌子进来。”说罢和方苞、鄂尔泰、允礼一同辞了出来。
      四个大臣退出来,天色已经向暝,出了双闸,互相对视一眼都不由自主地站住了脚。
      “我是奇怪,主子的性气是越来越怪了。”允礼望着晦色中的漠漠秋云,“他好像一点也管不住自己似的。”
      鄂尔泰道:“他是有病,又比前世帝王格外的惜名要强,心里又孤寂,才变得性格无定。其实从心底说,极慈祥心软的。”
      “我看皇上是有点灰心,岳张二人太叫皇上失望了。”方
      苞说道,“你们想,这两仗打下来胜仗,西疆绥宁,西南建府
      置县,又是什么光景?这是圣祖爷都梦寐以求的事啊!“
      张廷玉没有加入议论:他觉得他们说的都有道理,但都没有盖全。雍正是个谁也说不清楚的人,像这个世界,谁也解释不清。许久,张廷玉才道:“要下雨了。”
      雍正只休息了一天,八月十八、
      十九、二十接连三天,在淙淙的大雨中接连召集上书房军机处会议,听取兵部、刑部、工部、户部尚书汇奏两方用兵兵源、粮秣、银饷、军需供应情形,接连下旨。
      即着张广泗为云贵川鄂湘两广七省经略大臣,统一军事进剿。原经略大臣张照锁拿进京交部议罪;即着承顺郡王锡保代为靖边大将军。原大将军岳钟麒着
      革去顶戴花翎,撤差回京待罪。原参赞大臣陈泰于和通泊之役临阵弃军逃遁,即着军前枭首示众。
      当日傍晚,张廷玉又接到弘历代批的谕旨:“朱轼自入军机处襄赞以来,政务多有荒疏,举荐颇见荒谬。
      本应严议,念其先帝遗臣,且年老身弱,即着革去军机处大臣,上书房大臣职衔,仍任原文华殿大学士之职。钦此!
      “张廷玉顿时吃了一惊,仔细想想,张照是朱轼推荐的,以雍正的严刚不苟性子,自然要追究责任。但反思自己,当初也曾力荐岳钟麒为将西征,此时自也应该引咎请罪。刚要叫备轿,张廷玉又犹豫了,此时天已戌时,又下着这么大的雨,特特地为”引咎“进园见雍正,又没有军国重务要请示,未免显着太矫情,为自己的事太郑重其事了;若为朱轼说情,雍正那种石头里挤油,鸡蛋里头挑骨头的性子,加上连日心绪极坏,保不定
      还要落个“明是为朱轼,实是为自己”的把柄。想着,张廷玉无可奈何地叹了一口气,打消了立刻见雍正的念头。
      第二日早晨,雨还没有住的意思,但已小得多了,均匀得像从罗筛过的细雨,雾一样在空中荡来荡去,把天、地、房屋街衢和行人都影影绰绰笼罩起来。满街的潦水被冰冷刺骨
      的秋风吹掠而过,泛起粼粼细波,上面还缀着密密麻麻的雨花儿。张廷玉一夜没有好生睡,只匆匆吃了两块点心,喝了一碗奶子便赶往澹宁居来见雍正。
      “皇上昨晚在圆明园皇后那里。”
      弘历也是刚进澹宁居,见张廷玉呵着冻得发红的手进来,一边让座,一边说道:“昨晚是温家的给他发功治病,又用了一碗药,精神才好些。说今儿要见孙嘉淦和傅鼐。您稍坐一时,皇上就过来了。”弘历看样子也没睡好,两眼睛圈都有点发暗,但他素来极修边幅,虽然看上去带着倦色,仍是通身上下精干利索,已经穿旧了的灰府绸袍也浆熨得挺括齐整。看着弘历,张廷玉不禁想起自己年轻时的情景,他微笑着,却又回到了现实,叹息一声道:
      “唉……我是老了。”
      弘历亲自给张廷玉倒了一杯奶子送过来,笑道:“昨儿晚皇上也说这个话。其实累得狠了,都有这个想头。
      消停一下就好了。“
      正说着,见雍正扶着高无庸肩头进来,二人便忙跪下请安。
      雍正精神气色还好,但也显着憔悴,穿着驼色江绸棉袍,外边还罩着件小风毛石青江绸羔皮褂,一边踱到炕边坐下,要了热奶子吃着,淡淡说道:“衡臣起来吧,你也很乏的,往后
      不要过来这么早。“
      “是奴才自己有心事。”张廷玉谢恩起身,略一思忖,将自己夜来的想法说了,又道:“如今两处失利,
      奴才即便没有举荐失当的事,
      也不能安居相位,恬然自适。
      请皇上降罪处分,奴才才安得下这个心来。“雍正淡然一笑,喊道:”高无庸,朕过来时见孙嘉淦他们在月洞门候着,叫进来吧。“这才温声对张廷玉道:”朕也仔细想了想,两处仗打得不利落,朕也有过失。朕筹划得虽然不错,但没有想到将帅临敌失机的权宜之计,这是朕的无能不明,怎么能推到你们身上?至于朱师傅,举荐张照一个文学之士去打仗,一心想要他立功,确实有过失,不能不稍加拂拭。叫下头弹劾出来再处分,不是更失体面?这也是保全他的意思。“
      “是,”张廷玉听着,觉得有点鼻酸,哽着嗓子道:“主上如此矜全,奴才更是思愧无地……”因见孙嘉淦和户部郎中傅鼐一前一后进来,便住了口。雍正见张廷玉要告退,笑道:“还是昨天军机处会商的,你是宰相,一道见见他们吧。”
      张廷玉这才坐下来。雍正神色忧郁,望着外面阴得很重的天,许久才道:“嘉淦、傅鼐,你们两个当初都是不赞同出兵准葛尔的。如今战事……情形你们都知道了。朕想听听你们的意见。”他顿了一下,又道:“是接着整顿再打,还是退兵?”
      “朝廷不能示弱。”
      孙嘉淦叩头说道,“臣以为日前不宜再打,但也不能退兵。
      就地屯兵,整顿军务,稍事恢复之后,还是要打。“傅鼐也道:”孙嘉淦言之有理。奴才以为无论西北西南,我军都是小挫。比较实力,都大过敌军数倍。前见邸报,策零部又在遣使求和,可见他们也打不下去,不能只看到我军失利小战受挫。如今大军已经占领了科布多,新疆边缘已经是前线。如果退兵,将来收复仍要耗兵耗力。可以降
      恩旨,接受准部蒙人求和,但我军不宜后退,以致于前功尽弃。“雍正用嘉悦的神情看着两个臣子,笑道:”好,讲的是。
      朕本来还迟疑,就这样定了,和策零阿拉布坦讲和。“孙嘉淦
      道:“皇上仁慈之心上通于天,这实在是社稷之福。”
      雍正含笑看着傅鼐,默谋了一会儿,说道:“你还这么年轻,有大局观,很好的。朕一向因为你是个国戚,局限了你。
      孙嘉淦身子骨儿不好,你以宣旨钦差大臣身份去一趟科布多,全权和策零使者议和。大的有三条:他上表谢罪称臣,补交历年贡物;退回他原来驻地,不得东进一步;他侵吞喀尔喀蒙古的事可以既往不究,但不能再侵犯漠北蒙古和东蒙古。
      其余细节,由张廷玉给你们布置。“
      正要说西路兵马冬季供应和
      屯田事宜,秦媚媚进来了。
      他见雍正在东暖阁和大臣说话,没敢过来,只对高无庸耳语了一句什么,退在熏笼旁垂手侍立。
      雍正见高无庸脸上微微变色,知道又有了事情,自己觉得身上不很自在,便道:“这不是小事情,弘历主持一下,叫上方苞鄂尔泰一处商量。总之要‘周全’二字。朕有些乏累,今儿不见人了,你们到韵松轩那边去。”待到众人都退出去,雍正方叫过高无庸和秦媚媚,皱着眉问道:“出了什么事?
      你们两个嘀嘀咕咕的?“
      “回皇上话,”高无庸道,“乔黑氏殁了!”
      “什么?!”
      “真的!”秦媚媚道,“昨天奴才在宜主儿这边侍候,今早家主儿起得迟,奴才方才过去——”
      “别罗嗦!”雍正一口打断了他的话,“怎么好端端的就死了?是什么病?”
      秦媚媚低下了头,说道:“老太太不知道什么事想不开,
      是……上吊了的!“
      “啊!”雍正轻呼一声回坐了下去。他忽然间觉得一阵眩晕,说道:“把王定乾张太虚的丹药取来朕用!”高无庸因奉过弘历的命令,不得再让雍正服丹药,便道:“丹药还有几粒在宜主儿那边放着,主子既要用,奴才过去取来。”秦媚媚却道:“外间殿里珐琅盘子里还放着一粒呢!”
      说着便取过来,掰了一多半一伸脖子咽下去,将剩下的一小半捧给雍正。高无庸见那药比平时多了约一倍,刚要拦止,雍正已经全吞了下去。高无庸只好说道:“这药最是霸道,宝亲王爷再三吩咐,他不尝,不许奴婢们给主子用呢!”雍正道:“断不至于有事的,朕平日有时比今天还用得多呢!”
      那凉凉的、带着麻咸味、散发着浓重的麝檀香气的丹药似乎有一种神奇的功效,雍正服下去少顷,焦烦燥热的感觉便渐渐平静下去。
      “人死万事俱休”
      ,雍正望着外边灰蒙蒙的天空,苍暗的色调笼着静谧的澹宁居,有一种催人欲眠的感觉。
      他舒了一口气,安稳地躺在了炕上,心里想:“她这一死,显见是已经知道了过去的隐秘,但她既死,这隐秘也就永远揭不开了……”
      忽然心中又是一动,“也许引娣和她母亲已经说透了呢?
      ……“他挣了一下身子,但觉得身子铅一样沉重,躺着又无比的舒适安稳,他带着浓重的睡意,喃喃说道:”不
      要人来打搅朕……给朕诵《金刚经》,朕要歇息一会儿……“
      高无庸立刻焚香,跪在雍正炕下,轻声诵读:
      如是我闻,一时佛在舍卫国祇树给孤独园,与大比丘众千二百五十人俱。尔时,世尊食时,着衣持钵,
      入舍卫大城,乞食于其城中。
      次第乞已……
      在朗朗侃侃的诵经声中,雍正沉沉睡去了。
      ……直到戌末时牌,雍正才醒过来。这沉沉的四个时辰的觉,不知怎么,并没有使雍正压抑到极处的心境舒缓过来,他觉得心里像晒焦了的木炭一样,只要一晃火折子就燃着了。
      大冷天儿,连喝了两碗冷开水才略压住了,头也疼,心头别别直跳。想了想,睡梦里作的全是恶梦,更觉烦躁。因见园中风止雨歇,他低头叹息一声,说道:“高无庸秦媚媚随朕到引娣那里坐坐。”
      “万岁爷……”
      乔引娣正在灯下梳理一头浓黑的头发,见雍正进来,惊慌不安地站起身来,声音也有点发颤,“您请坐,
      我给您倒杯茶水。“
      她的脸色异常苍白,脚步也有点蹇滞艰难,给雍正倒了茶,连碗盖也没有扣就端过来。见雍正似乎精神恍惚,便轻轻放在他面前案上,默默坐了一旁。雍正勉强笑了笑,说道:“这几天车机处事情多,没过来看你。朝廷打了败仗,朕心里很不好过……”引娣顿了一下,说道:“败了?
      我听……听人说,战事只是不大顺手嘛!“
      雍正点点头,说道:“这就和两人打架一样,一个壮汉子和一个小孩子打了个平手,那还不是败了?所以,要逮回岳钟麒和张照,依律处置。”
      “皇上打算怎么处置呢?”
      “恐怕不能活命。”
      “不能恩宽一点么?”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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