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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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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雍正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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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1#
    發表於 2012-1-18 11:20:19

      雍正双脚泡在水里,
      脚趾适意地活动着,仰脸听完这道诏谕,说道:“这‘名份’二字亏圣人怎么想,怎么造作出来的!没有名,不但言不顺,而且事不兴,礼乐不畅,而且使人无所措手足!
      想起那年二哥被废,年羹尧进京乱走门路托靠山。
      也是这么一盆水,朕光着脚教训他:别看我在这里洗脚吃茶,你规规矩矩跪在一边侍候,那是胎里带——天造就了我们这个名份,警戒他不要舞智弄巧鬼迷心窍。他到底也没把朕的话放在心上,落了没下场。朕这里有密折奏事匣子,你们有你们的私人函信儿——听说北京城里的事了么?“
      “略知道一点。”
      鄂尔泰一欠身说道,“阿其那塞思黑允褆他们三家家奴太监全部发遣出京去了。还有,参奏李绂、隆科多的折子,请旨处置阿其那结党乱政、图谋不轨大罪的奏议哄动朝野——其余的信息就没有了。奴才在承德给家人写信,叫他们不要左一封右一封写信来,鸡毛蒜皮的事只管说。
      别说回信,连看信的工夫也是没有的。“朱轼道:”老臣的信
      多些,都是外省的。皇上召我回到枢位,自然外头巴结的人多。臣给他们规定,不说官司,不说人事,不说自己官箴。
      因此,说上来的都是地方丰歉,天气阴晴百姓乞望这些事。如今直隶旱得不成样了,邯郸以东怕要绝收了,到处都是祈雨
      的。单是武安,一天就晒死三个寡妇……读这样的信叫人落泪。南宫县不知哪来三个道士。登坛作法下了一场透雨,道士们又借机传布‘红阳教’,官府派人拿了这三个妖道,七千多人围了监狱烧香磕头,请求放了这几个人。
      北京城事多,
      外府县里事情何尝少呢?“
      雍正将脚淋出盆外,由着两个宫女擦干了,趿上鞋子适意地踱了两步,笑道:“有些大事看大不大,有些小事看小未必小。南宫县令想必是你的学生了?处之以正,师生也在纲常之中,朕不但不以为是朋党,还要勉励。你可以写信告诉他,现在山东大旱,直隶大旱,山西晋东旱象也未解。三个
      妖人既能呼风唤雨,那再好不过,绑起来到处游,哪里旱哪里去。下了雨就再换地方,不下雨就地枷号,申说上来依律处置。允祥如今也信这个。昨儿送来请安折子,说是身子骨大有起色,全亏了一个姓贾的什么道士施法相救——“
      “贾士芳。
      “鄂尔泰插了一句。
      “对,贾士芳。”雍正脸上笑容一闪即逝,“果然有真本领特异之能的,自然要另当别论,圣人于鬼神之事存而不论,并没说鬼神压根就不存。
      春秋列国纷乱,民不聊生纲纪不维,圣人不能分心去研讨鬼神之事而已。“
      当下三人又略谈几句各地旱灾蔓延情形,因还要早起,雍正便命散了。
      回到北京第五天,乔引娣奉旨由高无庸带着,到北玉皇庙探视十四阿哥允褆,
      雍正倒也没有提出什么苛刻的条件,只叮嘱:“他是犯了国法的人,又和阿其那是一党。如今满朝文武都在上折子议他们的罪。你若真的爱他,只好劝他安分向
      善,苦海有涯,或者有兄弟相和重归于好的一日。他若执迷不悟相抗到底,朕仍是不能因私废公。“话虽如此,雍正看着引娣时那种爱怜、惋惜,那种带着期盼的沮丧,还是让引娣一阵搅心的难过。
      她突然惊觉地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开始,
      自己已经不是用敷衍和应付的心情对待这个年龄比自己大一倍多的中年皇帝了。
      北玉皇庙街一切还是老样子,十四贝勒府前还是那一大片海子,镜面一样碧绿的水,岸边垂杨柳下摆着石条凳——那是王府兴旺时官员们等候接见的地方——在炎炎的夏日下发着明艳的光,因为没有风,活脱儿是一幅不动的风景画儿。
      想起当初住在此地,每当傍晚时,允褆公余带着自己,一个从人也不跟,在池边远眺落日黄昏,有一搭没一搭地讲说诗词、笑话儿和官里的事,如今景物依旧人事已非,乔引娣打心里发出一声悲惋的叹息。
      高无庸带着乔引娣绕过贴着封条的正门,从仪门进来,沿着甬道花渡柳来到贝勒府西花厅。守门的太监再次验了内务府的签票,放他们进去。一个小苏拉道:“跟我来,十四爷在花厅后栏边钓鱼呢!”高无庸生怕说一声“请接旨”
      ,惹恼了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皇阿哥,一点头便跟了过来。果见允褆坐在花厅栏边的石阶上,两只脚赤着泡在水里,将一根钓竿
      沉在水面下,呆呆地望着鱼飘子出神。因近前一步,轻声道:“十四爷,奴婢高无庸给您请安!”
      “高无庸?”允褆回头瞟了他一眼,又把目光转向水面,“什么事?”
      “奴才奉万岁旨意,来给十四爷传几个信儿,就便儿瞧瞧爷有什么需用的,回万岁爷请旨操办。”
      “唔。”
      高无庸见他不理不睬,小心翼冀又道:
      “万岁爷已经从奉天回来,初七到的京。”
      “唔。”
      “在奉天,主子接见了外祖公乌雅老王爷,老人家身子康泰,几位舅老爷、姨妈都好,也问着十四爷好。”
      “唔。”
      “如今京里正是多事时候。”
      高无庸说道,“隆科多已经从
      阿尔泰山回来,昨天下旨圈禁。各部官员纷纷都上折子请重处八爷九爷和十爷——“
      允褆拿着钓竿的手似乎动了一下,他没有吱声。
      “万岁爷有意保全十四爷。”
      高无庸道,“爷住外头有点扎眼。因此要给爷挪动个地方,请爷搬进咸安宫。万岁说,‘咸安咸安,大家都安宁’——”
      允褆“唰”地将钓竿扔进水里,霍地站起身来,正要说话,一眼看见了站在红漆柱旁的乔引娣,他的脸色立刻变得异常苍白!
      分手已经两年了,两个人谁也没想到会是在这个时候,这样的情景下见面。斯人斯世斯情斯景为造化所弄,真正不可
      思议!引娣心中轰然一声,觉得全身的血都沸腾起来,澎湃冲击得头也有些晕眩,四肢都在颤抖。她软着脚勉强前行一步蹲了个万福,竟一时站不起身来,喉头像被什么梗着,嘤咛没了句:“十四爷……”下面的话都咽住了。
      “你说的‘八爷’大约是阿其那吧?”允褆瞥了引娣一眼,他心中的悲悲楚楚只是一闪,旋即恢复了平静,嘴角挂着一丝狞笑说道:“他如今又招惹了什么是非?
      已经圈禁待死的人了,还是不肯放过么?“
      高无庸在他目光的逼视下头也不敢抬,就势儿双膝跪下伏侍允褆穿鞋,下气赔笑道:“爷知道,奴才是个什么阿物儿?这都是国家大事,一句多话也没有奴才说的。爷好歹体恤着奴才就是奴才的福。总之听主子说的,您和八爷不是一例处置。不然,就不会请爷迁进宫去住了。”
      “我和老八还不一样?真新鲜!”一脸讥讽之容,冷笑一声说道,“大约是一个娘的缘故吧!你侍话给皇上,除死无大事。
      瞧我这身板,比在西宁时候还结实,我吃得饱饱的,养得壮壮的等着上西市。俗语说的‘斩草除根,除恶务尽’,既然下了手,那就一不作二不休。别那么小家子气,只杀八哥他们。
      杀一个也是杀,杀十个也是杀。
      留下我,不怕我翻墙跑了,
      到外头啸聚山林扯旗造反?“
      高无庸硬着头皮听他这些大逆不道的言语一声也不敢递腔,直到他说完才磕头起身,赔笑道:“爷就说到天边,毕竟您和万岁一个娘,胳膊断了连着筋呢!万岁不是您想的那个料儿,他想要爷的命,说句不该说的,一壶药酒就断送了爷。
      这不,我来传旨,皇上说引娣也着实惦记着您,叫她也跟着来,宽慰一下爷的心——引娣,你在这和爷说话儿,我各处
      看看房子,有漏雨的,该修的没有。“说罢一躬去了。乔引娣已是满脸泪光,缓缓站起身来,凄声说道:”爷,可苦了您了……“嗓子一哽,已软瘫着坐了石栏上。
      允褆心里翻江倒海,刹那间,山神庙风雪相遇,贝勒府拥膝操琴,与陵峪凄风苦雨中死别生离的往事——涌上心头。
      面前这个女子,在寂寥困苦中给过自己多少温存和安慰,多少个烦恼之夜中她陪着自己或在灯下挑针刺绣,或在园林中对月咏诗,敲棋弄琴……而如今却转而去侍奉自己的死敌雍正!他又盯了引娣一眼,只见她穿着水红纱褂,葱青宁绸裙子下露着弓鞋,蛾眉淡扫微颦,靥涡不笑亦晕,隐然已是少
      妇,绰约丰姿尤在与自己分手时之上,心里乍然一阵酸溜溜的,讥讽地一笑,说道:“你出落得越发俊俏了。”
      “十四爷!”
      引娣压根没有听出来。
      这短短的珍贵时间,她也不想说这些,因道:“您瞧着也还好。原来我想着不知道憔悴到什么样子了……还是您想得开。且熬煎着等着灾星过去了……皇上其实也不算坏人,一直在惦着你,总还会有出头的日子的……”
      “你怎么还穿这样的服色?”
      允褆恶毒地微笑着,“我原想你,又怕落了单相思,就全当你死了,看来你活得满得意嘛!
      不过,雍正也忒小气的,就封不了娘娘贵妃什么的,你这样姿质,还不该给个嫔御名号?
      我好像得喊你一声嫂夫人了吧?“
      乔引娣一下子抬起头来,
      用惊恐哀伤的目光盯着允褆,轻轻颤声嗔道:“十四爷……您信不过我?
      我还是原来那个引娣!
      我没有作对不起你的事!“
      “盯着我的眼睛!”
      “什么?”
      “盯着我的眼!”允褆暴躁地喊道,“不许回避!”
      引娣凝睇看着允褆虎虎有神的眼,她的眼神里有诧异、有爱恋、有痛惜,也有忧伤,也有纯真与勇气,但是没有允褆想察觉的胆怯与羞怯。许久许久,允褆垂下了头,一蹲身坐在石栏下的石阶上,双手猛地埋住了头,发出一阵受伤了的狼似的嚎笑:“你——你这贱人!
      我已经忘了你,你为什么还要来看我,既然对我有情,你当初为什么不死?!啊嗬……“
      几个守候在花厅门口的太监听见哭声,从墙角伸头看了看,
      又缩了回去。
      “十四爷,我来看你,实在想的慌。”引娣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挨身坐在允褆身边,哭着道:“我没有死,是死不成。
      我也不甘就那么寻了短见。皇上待我很好,没有欺侮我,我觉得还有脸有指望见你……“
      允褆擦干了泪,抬头怔怔望着湖水,说道:“指望!我还有什么指望?
      我原本就不该来,不该生在这帝王家!“引娣惨笑着在他身边跪下,说道:”宁耐些儿熬着……爷还能跳出牢坑的。等你灾星退了,自然还是人上之人。“她一长一短说了自己入宫后的情形,又转述了雍正的嘱咐,又道:”听人说八爷的奴才还在外头乱嚼舌头。朝廷下旨三家的家奴都充流到远处了。万岁说,为了这个天下,真逼急了他,他也只得担上杀弟的名声——十四爷,他是说得出也真作得到的——你和八爷不一样,何苦搅到那堆里去?
      何苦硬要背他的黑锅?
      听听引娣的话吧……我能骗我的十四爷不成?“
      允褆这才知道外面的情形,雍正为了上下同心求治,决意要彻底扫荡允禩的
      气氛了。想想允禩平素并不和自己知己,相互提防着,也和皇帝差不多,自己何苦硬要垫在里头替这个八哥拉硬弓?思量着,允褆一腔热血都化作冰水,他心灰意懒地叹息了一声,说道:“在人矮檐下,不得不低头,我也认了!”
      “爷这样想,就是爷的福气。”引娣远远见高无庸散着步子过来,心里一阵酸楚,哽咽着道:“爷的辫子松了,我再伏侍一次吧……这一去,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再见呢……”说着替允褆打开了头发,细心用手慢慢梳拢了,归总儿打了辫子,将自己头上一根蝴蝶结解了替他挽了结,不无依恋地站起身来。
      高无庸打心底里叹息一声,慢慢踱过来,向允褆一躬,对引娣道:“时辰早已过了,咱们该回去了。”
      一刹那间死一样的沉寂,允褆迟钝地站起身来,引娣向他蹲了两个万福,说道:“奴婢去……去了。”
      “还能再来么?”
      “要活着,要等…
      …“
      “你去吧!”允褆背转了脸摆着手道,“你不要再来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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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0:44

     
    第三十二回 贾道士蒙宠入宫闱废太子染恙归大梦
     
      乔引娣回到畅春园澹宁居,正是申牌时分,小宫女春燕告诉她皇帝在梵华楼赐筵,和一个大将同席共餐。还说有个山西口音的年轻人,说是五寨县的,在园门口向太监打听她的下落。引娣满心凄楚,又热又乏,起先心不在焉,见说打听自己,才留了心,问道:“他打听我?有多大年纪,叫什么名字?”
      “不知道什么名字。”春燕年纪尚在稚龄,迷迷糊糊摇头说道,“大约十六七岁的样子吧,我没见,是双闸口守门的小蔡说的。”引娣问道:“小蔡就没问问他来寻我有什么事?”
      “问了。”春燕说道,“那人说他姓高,是你邻居,进北京跑单帮,折了本钱,想找你想办法拆兑几个盘缠钱。这种事宫里有规矩,不奉旨是不得见面的。
      小蔡请示了守门的张五哥,五哥这人你知道,最厚道的,自己出了十五两银子打发那姓高的去了。“
      引娣听了呆了半晌,仔细想了想自己并没有姓高的亲戚。
      自离家七年,日思夜想的就是自己的娘老子,后来卷进雍正和允禩兄弟相斗的感情深波之中,竟冲淡了自己思亲思乡之情。娘的满带愁容的脸在眼前一晃,她的心像猛地被针刺了
      一下,脸色变得异常苍白。但此时再着急,人已经打发走了也是无法。引娣还要再问,见允祥和方苞厮跟着远远踱步过来,后头还跟着一个黑衣年轻人。
      她此时什么人也不想见,一句话也不想说,只对春燕道:
      “我身子不爽,里头歇着,万岁回来只告禀他一声就是了。”
      说罢抽身匆匆进去,躺在自己床上,辗转反侧思量着,只觉得愈思愈苦,不觉已是泪湿枕衾。
      允祥在清梵寺养病,已经三年不出寺门一步,此时出现在澹宁居,所有侍卫、太监宫人皆都新奇惊讶。秦狗儿率着众人一齐请下安去,笑着道:“爷可是大安了,只是面目还清减些,这里的奴才们日日想,夜夜盼着爷康复。
      阿弥陀佛!
      总算见爷欢欢喜喜又进来了!“允祥含笑命众人起身,笑道:”你们哪里是想我,只怕是又想打我的抽丰,或者犯了错儿撞我的木钟,在主子跟前替你们说情的吧?
      “
      “想爷也是真的。爷在跟前儿,主子脾性就好些儿,奴才们差使好办也是真的。”秦狗儿顺竿儿爬着奉迎,嬉笑着道:“四川提督岳大帅进京来了,主子的赐筵君臣同席说话,张相和朱相,鄂中堂都在那边陪着。爷想过去,奴才去禀,万岁爷必定欢喜不尽的。主子今早还说后儿是主子娘娘冥寿,要作法事演戏。只怕十三爷赶不得热闹,瞧爷这身子,竟是不相干了!”
      说罢偷眼看了那个黑衣人一眼。
      允祥笑着对方苞和黑衣人道:“方先生、士芳,我们就在这等会吧。”贾士芳一笑,说道:“万岁已经筵毕,和几位大人都过来了。”
      方苞虽是儒学大家,几次见贾士芳,已知此人确有异能,正犹疑间,果见张廷玉和岳钟麒一左一右挨着雍正皇帝,弘历、弘时、鄂尔泰随在岳钟麒侧畔说笑着踱过来。三个人忙
      都俯伏地迎接。雍正只盯了贾士芳一眼,满脸却是笑容,说道:“十三弟,早就说过你在朕前免行参礼的嘛——都进来吧!”允祥三人忙叩头起身,允祥拍着岳钟麒肩头,笑道:“东美大将军真活得结实!
      打小儿我见你就这模样,现在见你还是老样子,你吃了长生不老药了么?“
      “十三爷取笑了,奴才其实也老了。
      “岳钟麒笑容可掬,”在川时我想着十三爷不定病成什么样儿呢,看来竟是一点也不相干!只是还消瘦,脸色也苍白。爷还得保重啊!“说笑着一齐进殿,又重新向雍正见礼。
      雍正心情看上去颇好,吩咐众人坐下,叹道:“今儿真是齐全,
      就是往常开御前会议,不是这个有事就是那个有病,总有些不尽人意处。东美方才说,四川去岁稻子大熟,是百华不遇的好年景,今年全部换了圣祖爷亲自育出来的‘一穗传’双季稻,估约比去年还要长出一成。
      他如今兵精粮足,厉兵秣马单等朕的一声号令,就可由青海西进新疆,朕心里说不出的欢喜。“
      “四川存粮可支一年军用。”岳钟麒气度雍容,脸上泛着红光,在杌子上微一躬身,声朗气足地说道,“奴才身受两世国恩,不敢不用心练兵,今秋新粮下来,再请旨从李卫处调拨一百万石粮,就可移兵西宁,来春草肥击鼓西进。策零阿拉布坦一隅跳梁,挡不住我天兵一讨!”
      “今天不议军事。”雍正笑了笑,接过春燕递过的热毛巾敷在左颏下,说道:“朕实想不到十三弟竟尔康复,如此神速真出人意外——十三弟,这位想必是贾先生了?”
      贾士芳是随着众人“赐座”坐下的,早已觉得不安,听
      得皇帝问及,就势儿跪了,叩头道:“道士草野黄冠,圣化治
      道之余流,焉敢谬承‘先生’!皇上过誉了。“
      “嗯。”雍正不冷不热地一笑,说道,“只要有真本领,那又何妨呢?你的道号?”
      “贫道道号紫微真人。
      “
      “好大的名字!”
      贾士芳连连叩头,说道:“贫道自生人世命犯华盖,父母
      有缘得遇异人,以《易经》演先天之数点化,如不从道,克尽我家七百老小性命,自身潦倒沟壑穷死为饿殍。如若舍身三清,则为紫微星前执拂清风使者。
      三岁即上江西龙虎山,斩绝人间禄籍,我师娄真人为我取号‘紫微’,贫道虽有些须小术小道,其实盛名难符。常自内愧,畏命敬数,从来不敢自称这道号的。“
      “那个替你推造命的是什么人?”
      贾士芳头在水磨青砖地上碰得山响,却不言语,雍正知他不愿说,叹道:“既不能说,敢就罢了。你很有些神通,治好了不少人的病。
      李卫的喘病,怡亲王的痨疾都大有起色。
      他们都荐你是有道之人。“
      贾士芳舒了一口气,说道:“那是十三爷,李大人自身祖德自身修为,又托了皇上齐天洪福,贫道怎敢贪天之功!”
      岳钟麒原是赐筵后随同过来谢恩的,因雍正说“不议军事”
      ,就有点坐不住,见是话缝儿,忙伏身叩头道:“奴才营务里有些细事,六部里还要走动走动。主子没有别的事,奴才要告退了。”雍正笑道:“我们不误你的军机。你去吧,有些事弘历也作得主的,就不必一一奏朕,有见地不一的要商
      酌着办,不可掉以轻心!“岳钟麒自叩头辞了出去。
      “不过,
      朕还不能全然信你。“
      雍正倏然间敛去了微笑,又对贾士芳说道,“既然朕自己‘齐天洪福’为什么常年身热不退,困倦难支,且下颏上常出微疙瘩久治不愈?衡臣,你相信这些道术么?”
      张廷玉手一摆,极干脆地说道:“老臣不信。
      “
      贾士芳双手据地,仰面凝视着雍正,又看了看张廷玉,说道:“贫道初觐天颜,胆气不壮,皇上若能赐酒一杯,贫道可立解皇上病楚。”雍正大喜,忙命:“高无庸,叫引娣端一碗酒来给他壮壮胆气。”
      说话间引娣已经出来。她原在自己房里躺卧着,满心凄楚无以自遣。春燕墨香几个丫头都进来说外头进来个能未卜先知的活神仙正和皇帝说话,拉拉扯扯一块儿到西隔栅外偷看偷听。听见传唤,引娣忙在隔栅后倒了一小杯酒,双手捧着袅袅婷婷送到贾士芳面前。贾士芳看见她,怔了一下接在手中,咕咕一饮而尽,定神又看看雍正君臣,说道:“万岁恕贫道质直。紫禁城、雍和宫中都有戾气不散,似有不得血食之怨鬼作祟,戾气冲犯中央土星帝座,自然于龙体有碍。以祭奠血食发送,元神不损,自然就康复了。”
      “怨鬼?戾气?”雍正皱着眉,死死盯着贾士芳,“你说详细一点。谁冤杀了人,又是什么样的人?”贾士芳摇头道:“贫道术数有限,天眼法力有限,不能详细。万岁只要思量一下就知道了,驻驾紫禁城,不如在畅春园安宁,在畅春园,又不及承德,承德又不及奉天。若是如此,贫道说的就不假。”
      雍正微微仰着脸想想,似乎确实是这样。正要再问,张廷玉笑道:“大内紫禁城自前明至今数百年为帝尊宴息起居之地,
      冤杀的人还少了?
      道士说的大实话,真可笑!“方苞也是格格地笑,说道:”‘戾气’大约就是所谓的‘阴’气了?数百年古屋老殿,焉得没有点阴气?“
      贾士芳知道,不显本领,终究难使这些人信服,因道:“二位大人诚然说的是,皇上,您现在颏下的微疙瘩怎么样!
      贫道当场为您疗治。“雍正将热毛巾取下,摸了摸,说道:”这疙瘩起来又有五六天了,吃药热敷,再有十几天也就平了。“贾士芳低头喃喃吟诵几句,没有再和雍正交谈,却对张廷玉笑道:”相爷和方先生都是正统儒学,识穷天下。岂不知大道渊深,焉在口舌之间?方先生您左臂骨上有一骨刺,每隔半月疼痛不能举臂,可是有的?“
      “有的。”方苞一下子睁大了眼。
      “张相爷,您的长公子前年骑马颠下来摔伤,右腿行走不良。”贾士芳平静地问道,“可是有的?”张廷玉笑道:
      “这事知道的人多了,不足为奇。”贾士芳笑道:“您可派人现在回去瞧瞧,贵公子的腿已经行走如常!”
      张廷玉一怔,笑道:“谁听你这牛鼻子胡说八道!
      “雍正却道:”是真是假一看便知——高无庸,你亲自骑快马去看,立即回来奏朕!“
      “扎!”
      “这是张相爷家务处置有舛天和之报。”贾士芳冷峻地说
      道,“张相好生回顾,有没有不仁不慈之处?”
      张廷玉心里轰然一声:这何待“好生回顾”
      ,他的二儿子张梅清随他来京,私地和一个青楼歌伎要好,被他发现,打得死去活来,女的也自触而亡,多少年想起来自咎于心痛楚
      怅惘。此事极为隐秘,竟被贾士芳一语道破。张廷玉一时竟呆怔无语,贾士芳笑道:“请皇上再摸颏下,请方先生再摸摸骨刺,看看如何?”
      雍正和方苞原已看呆了,此时惊醒过来,下意识用手触摸患处,都是平滑滋润——居然在顷刻之间,患处消逝得无
      影无踪!
      “真有神仙?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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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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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3#
    發表於 2012-1-18 11:20:54

      你真的是神仙?!“雍正大吃一惊,嚯然起身悠了几步,但觉心明气爽,望着这个不可思议的怪人,半晌才问道:”那方先生又是因什么得病呢?“贾士芳叹道:”方先生乃是一代文星,他要乡居著书,谁给他难受?他已坠入尘俗纷争之中,有了名利之心,机械阴谋为鬼神所忌,只是无大恶,所以小示惩戒而已。“
      方苞心中此刻感慨万千,自己弃文从政,身为天子布衣
      师友,虽然只挂了个侍郎衔,其实已是权柄不下枢相的熏灼重臣。
      自康熙晚年进京,在诸阿哥党争之间帮皇帝出谋划策,各方周旋,说个“机械阴谋”也真不是冤枉了他。思量着喟然一叹,说道:“贾道长言之不谬。我身处其间虽然为难,也只能勉从圣命,这是不得已的事。”
      “这毕竟都是小术小道。”
      雍正陡地起了一个心念,说道,“三清大道,宗旨也是济世救人。如今数省天气亢旱,各处乞雨无效,你既有通天彻地之能,能否乞雨来,此一功德,天地必定鉴谅!”
      贾士芳怔了一下,叩头道:“皇上此一念之仁,上通九天下彻三泉。何必乞雨?
      雨已经来了!“
      所有的人都一下子将目光转向大玻璃窗。
      众人隔窗望去,依然骄阳似炽花树明艳,朱轼不禁笑道:“这个玄虚弄得过分——”话没说完便听西边极遥远的地方一声响,极似一堵高墙突然坍塌,“轰”然一声雷响,撼得大地都微微颤抖。便听远处传来太监们惊喜的吆呼声:“雨来了,雨来了!
      好黑的云
      ……“雍正嚯然而起,亲自挑帘出外,站在澹宁居丹墀上极目西望,只见远在天边沉沉一线浓云如墨,漫漫霭霭冉冉而起,中间一带一团蘑菇似的黑云被阳光镶上一层耀眼的金边,涌动着,翻滚着,似乎缓慢又毫不犹豫地愈升愈高。隐隐间传来车轮子辗过石桥样的雷声。雍正见园中大小太监乱成一团,忙着搬运晾晒着的草苫被褥木榻等物,招手叫过秦狗儿命道:”告诉他们,所有晒在外边的东西一律不许往屋里搬!“
      “万岁!这雨来得不善。”
      “放屁,这雨来得最善!”雍正厉声喝止道,“所有太监全部出屋子,不许避雨,衣服不湿透不许回屋里!”雍正说罢转身回殿,却不过东暖阁来,只招手叫过引娣,命她端水来盥手,拈着香喃喃祷祝几句,这才满面笑容过来,说道:“贾道长,了不起!”贾士芳顿首叩头说道:“这是皇上的洪福善愿上恪于天;这是天下百姓熙然向化王道祥和之气凝,确与贫道无干。”
      “能医病祛邪,能未卜先知,即是非常之人。”雍正笑道,“道长且回白云观。朕随后就有恩旨——高无庸,派两个太监跟着真人随时侍候!”
      贾士芳去了,此时已是漫天漠漠浓云,轰鸣的雷声中凉风习习,“唰”地一阵铜钱大的雨点扫过又停下来,接着又是两次,已是大雨如注,殿宇中已变得黄昏一样晦暗。
      “皇上,”淙淙大雨打得竹木一片山响声中,朱轼说道,
      “贾士芳乃是一个妖人,决非善类,皇上万万不能重用!”
      天上一个明闪,旋即殿中不复晦暗,紧接着便是爆竹在闷罐子里响似的雷声。所有的人心里都是一缩。
      朱轼在雷雨声中语调显得异常从容安详,“皇上笃信佛释已是不该,如今又信黄冠,更是不应。这些小信小惠春秋以前何尝没有?唯其不是修治天下生民生业的大道,所以圣人弃置不论。所以后世贤人如董仲舒者毅然罢斥!”他话音刚落,允祥接口道:“朱师傅,您说的很对。
      但不能重用,不是不用。
      他现能治病,
      也许是天意让他来为皇上疗疾的。“朱轼沉静地说道:”十三爷,既用又不能信用,我说的不过是警惕防范而已。“
      “奴才从侍圣祖时,圣祖爷也训诲过这事。”张廷玉吁了一口气,“先贤伍次友老先生曾谏圣祖:天设儒释道,以儒为
      正统,譬如五谷养生育人,释道譬如药石,可以小术辅佐治道。至于以术数符令通幽鬼神,又等而下之。像贾士芳之流,即使人主有用他处,可视为俳优太监,阿猫阿狗之类,即无大害了。“
      雍正扶着自己已经平滑的下巴,望着窗外的大雨只是沉吟,方才一心要贾士芳主持天下道篆的心已经凉了下来。鄂尔泰在旁又道:“奴才以为朱师傅张廷玉讲的都是正理。
      说实话,方才奴才也为贾士芳道术震骇。
      细思可虑处更多。他参透天机,能治病救人固然是好,但能予之必能取之。能治人
      病,难道不能致人生病?请皇上留意。“
      “医家所谓牛溲马勃败鼓之皮皆可入药。”
      方苞笑道,“他如今现能为皇上治病却苦,就是有用之人。诸公的话我也同意,戒备一点是该当的,但也不可疑虑太重,杯弓蛇影反而
      吓了自己。就安置在长春宫原来丘处几炼气那处宫院,用得着叫他,用不着他就去自行修炼,相安无事有何不可?“
      雍正的心松弛下来,笑道:“就照灵皋先生的办吧。就算御医一样养起来也不为无益。”因见引娣一直发呆,问道:“引娣,你怎么了?”乔引娣一个惊怔回过神来,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大人们的话我不懂。我死也不明白,贾神仙这样的人会没有用处?
      天下这么大,哪里闹旱灾,哪里闹涝灾,就请他作法下雨,退洪水,不就年年丰收,省了皇上大人们多少心呢!“
      雍正笑道:“要是念几声咒就天下太平四海丰稔,皇天还要降生什么天子君臣,何必设这么多文官武将白吃闲饭?”
      一语说得众人都笑了。雍正正容说道:“不管怎么说,有这场喜雨,省了我们多少心,几处遭旱灾的府县,用不着预先想着调粮赈灾的事了。不说这个贾士芳了,有几道诏谕要立刻明发。趁你们都在,弘时先说说,大家参酌一下。”弘时和弘历从侍在雍正身后,从康熙传下来的规矩皇帝与大臣一处说话,阿哥们不奉旨不能插言。所以贾士芳演法时他们尽自惊诧,都忍住了没有说话。只是弘时对贾士芳这一手本领倾倒得神魂迷离,只顾自己想心事,后来大臣们议论的话都听得断断续续,听雍正点自己的名才收回神来,一躬身说道:“是。”又怔了一下,才道:“一件是阿其那塞思黑和允褆,还有隆科多的罪,六部和外省——除了两广和福建的折子没到,西藏蒙古例不参议外——都已收齐汇总。阿其那是结党乱政图谋不轨二十八大罪。
      隆科多大不敬罪五条——私藏玉牒,自比诸葛亮,还有将圣祖手书赐字贴在厢房里。
      欺罔罪四条,
      淆
      乱朝政罪三项,奸党罪六条,不法罪四条,贪婪罪十六条,共计是四十一大罪,既已汇总上来,处分的旨意不宜拖得太久。“
      “这不是一回事。
      阿其那作的是皇帝梦,隆科多作的权相梦。“雍正笑道,”弘时理得不清爽,说的也还明白。你们看该怎么办呐?
      弘时你自己是个什么主张呢?“
      弘时扫了众人一眼,说道:“王法无亲。既已交部议处,只能按大清律办。阿其那图谋不轨,觊觎帝位,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按律即应凌迟处死。隆科多欺罔乱政奸妄不法,但尚无篡逆显迹。腰斩之刑已废,应绑赴西市明正典刑。但儿子思量,几个人固
      然罪不容诛,到底都是天家骨肉,皇亲国戚,皇上仁德戴天遮地,可否略从缓减,将阿其那塞思黑和隆科多置斩立决,允褆令其自尽,既合国法又顾全亲情。
      “
      他声音不高,但说得斩钉截铁,有理有据有情,殿中人人都是心中一凛。此时外间风雨更大,满院竹树在黯黑的天穹下摇曳婆娑,像有无数鬼神奔走舞蹈,更增了殿中诡异阴森之气。一阵捎带着雨星的凉风透窗袭进来,连雍正都打了个寒噤。
      “恐怕重了一点。”弘历双眉枯在一起,凝神盯着殿角,“阿其那觊觎帝位固然是情实,但我觉得还算不上显迹。
      圣祖爷在位时他们是皇子,即有非分之想,也还有情理可据。如果穷治当年的事,在朝大臣不知还要卷进多少。儿臣以为可
      以界分一下。圣祖朝的罪治他结党乱政,雍正朝治他不尊皇纲无人臣礼的罪。至于隆科多,不过是个擅权奸妄,念其在圣祖晏驾时是托孤重臣,高墙圈禁起来,以为人臣结党鉴戒也就可以了。这是儿臣刍荛之见,请皇上圣明烛照。“
      弘时却是一心要致这几个人于死地:允禩固然已经得罪到了死处,隆科多更是手中还捏着自己不少的把柄,活着都是自己心病。因此,弘时不紧不慢地反驳道:“在交部议处之前,这几个人其实早已抄家软禁。如若无须重处,根本不用交部。现在万口一辞,又有煌煌明诏,如果不温不火又放下来,群下以为朝廷只是虚声恫吓,
      难以杜绝党援营私之风。
      四弟,这也很可虑的。“
      “交部议罪也是处分。”
      弘历笑道,“允禩党众早已离散,根本无力撼动朝政。只是他们惨淡经营数十年,私恩小意儿结交人心,有些人尚识不透阿其那伪善面目而已,这一番议罪也使不少人看清了他们。教而后诛,留点余地还是好的。”
      “你说这是不教而诛?这置父皇于何地?”弘时腾地红了脸,“我倒弄不明白你了。孔孟的书写出几千年了,他们没有读过?”
      雍正见弘时动了意气,不禁一笑,说道:“这是议政嘛。
      朕听你两个说的都是循着道理说的,何必这么躁性。
      祥弟,你看呢?“允祥素来看他兄弟不分轩轾。他自己饱经沧桑,雅不欲以垂死之躯再卷入阿哥纷争中,但弘时这次驱赶三千犯罪家奴远戍,自己近在咫尺,竟连个商量也没有,难免多少有点慊心。因笑道:”这几个人都已经是笼中鸟、落水狗,处死他们和踩死一只蚂蚁一样容易,窃以为皇上初衷,不过让百官议他们该当之罪,让他们在光天化日之下现出丑形而已。
      杀不杀的,只要这一条收了成效也就够了。“
      “弘时这番留守北京,诸事都办得好。
      办得最好的一件事就是赶走了阿其那的三千残余党羽。“
      在轰鸣的雷声中雍正的
      脸忽明忽暗,“因为这些家奴虽然没身份,却有工夫。天天造谣生事,装可怜相替他主子招摇过市,搅得北京没一天不出谣言。这还在其次,有些个官员离了这个‘党’不能活,阿其那只是改了改名字,照样前呼后拥,照样养尊处优,就下不了这个狠心与‘八爷党’分道扬镳——因为他还带着侥幸心,心里还多少有点指望嘛。所以放逐令一下,铺天盖地弹劾奏章也就上来了。”
      鄂尔泰边听边想,他觉得雍正对弘时此举效用估量得过高了。因从容奏道:“皇上,这些奏章有真有假,有的倒戈一击不过是投机转舵,其人品实不足取。请万岁爷圣鉴!”
      “有时假的也是好的,大致好就成了。”雍正缓缓说道,“过去说‘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知府俸禄一年百把两,三年哪来十万?
      还不是从耗羡里抠出来的?
      如今耗羡归公,最冲要的肥缺一年也就五千两养廉银子。他们各地上表都说是‘沐浴皇恩,竭心赞同’,其实天晓得鬼知道他们心里怎么想!
      朕看十停里头,假的倒占九成——你剥了他八万五千两嘛——这层纸不要捅破,捅破了都成‘真’的了。可什么事也做不成了。“他呷了一口茶,自失地一笑,又道:”三床锦被遮盖些,不过如此而已。比如夏天,有时就是扒净了衣服也还是热。但街上并没有赤条条一丝不挂的行人。照样有衣冠楚楚的,至不济也有条短裤。明知穿上是‘假’,还是不能不穿。这就是人!“
      雍正正长篇大论说真道假,一转脸见高无庸在隔栅边翕着嘴唇似乎想说什么,便问:
      “什么事?”
      “二爷——允礽不中用了,还没咽气——太医院的人陪着他身边侍候太监都来了。”雍正怔了一下,果见两个淋得水鸡似的人站在殿门口,因道:“进来吧。”
      不等二人报名行礼便问道:“允礽很不好么?”
      “前七天头就报了病危。”那御医冻得嘴唇乌青,磕头回道:“太医院去了三个医正给亲王爷看脉,昨天夜里气拥神昏,三焦不聚,已有离散之象,左脉尺浮、关滑、寸芤;里脉尺伙、关穑、寸微几乎不可扶。皇上知道,这府会太仓、藏会季胁、髓会绝骨……八会绝而不通,更兼着——”他还要往下唠叨,雍正不耐烦地一摆手止住了他,阴沉着脸道:“你是显摆能耐还是报说王子的病?
      到底现在怎么样?“
      御医吓得浑身一抖,连连叩头道:“回万岁爷,王爷已经到了回光返照的光景儿,只在两个时辰上下了……”
      雍正点点头,又问太监:“你们爷有什么话?”
      太监忙叩头道:“王爷只是流泪看两个世子,没有嘱咐的话。指着柜上平时抄的经书吩咐奴才说,‘我死了,你把这些经书转呈皇上,皇上是佛爷转世,最爱这个的。
      ‘……“说着便拭泪。
      “二哥……”雍正轻声念叨了一声,已是潸然泪下。几十年恩恩怨怨离离合合风风雨雨一下子涌上心头,潮头一撞,又缓然回落……听到允礽末路语,雍正只觉得五内都在沸腾,满腔都是悲酸的往事,他拭了一把,泪水紧接着又涌了出来,只是怔着不出声。满殿人俱都神色黯然。乔引娣自入宫,每日见雍正不是批奏折就是见人,虽也嬉笑怒骂,却是严刚多于温存,从没见过雍正伤心到这份儿上,当下也不言声只拧了热毛巾递给雍正。雍正揩了一把脸,抽咽着气问允祥:“二哥早年的太子銮驾,现在还在么?”
      “回皇上,都在毓庆宫封着。”
      允祥却不像雍正那样难过,
      从容一揖说道,“不过年代久了,有的地方拔缝,得修理一下才能用。”雍正道:“现在是要安慰二哥的心——高无庸,传旨给毓庆宫,立刻启封,把銮驾抬到允礽那里,点上灯摆开,
      一定赶在他咽气前叫他亲眼看见,传话给他,就说朕的旨意,他身后朕仍用太子礼发送!“
      “扎!”
      “快去!”雍正断喝一声,“一个时辰办不下来这差使,你的寿限就到头了!”
      “扎!”高无庸脸色苍白,趴下磕了头,几乎连滚带爬地出了殿。
      雍正沉吟了一下,叹道:“朕不能亲自去了。一来见面彼此更伤心,二来不愿他以臣子身份死在朕面前。本来弘历去一趟最合适,因还要商议岳钟麒的事,弘时去走一遭吧!”
      “儿臣遵旨!”弘时听雍正话音,似乎更看重弘历,但转念又想,自己乃是代天子亲临,这身份也不寒碜,因一躬身说道:“儿臣一定好生抚慰,可否说一句,‘请二伯伯静养珍摄,早点用药也不是不能指望的。
      皇阿玛说等二伯伯康复,还要召您到西山品玉泉‘,这样更能慰藉他临终之心。“
      雍正听着,脸上竟泛出一丝笑容,说道:“很好,就这样,你快去吧!就在他身边侍候着,有什么遗言带回来就是。”
      “是!”
      弘时出殿,看看风雨如晦的天色,吁了一口气,披了油衣,急步消失在雨幕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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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1: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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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三回 雍正帝苛察论人心 诚亲王政暇娱府邸
     
      雍正目送弘时出殿,回到御榻上盘膝坐了,一时间仿佛老了许多,垂头忡怔,似若不胜凄楚。张廷玉叹息一声说道:“昔年允礽为太子时昏庸无能不忠不孝,先帝多方教正,两立两废,仁至义尽无以复加。老奴才都是亲见亲睹的。皇上全孝全悌,为臣子竭忠尽智辅佐太子,为帝君善保全养允礽,且从来没有以君臣之礼加于允礽.自古帝王废黜太子,或鸠或杀绝无好下场。
      允礽以天年善终,于圣化沐浴中归心向佛,是下场最好的。皇上,您已尽了心,他年过天命,也不为寿天,大可不必为此圣躬伤怀。“雍正这才回过颜色,勉强笑道:”衡臣这些话实在。
      朕也不全为悼痛二哥,回想起来天命如此无常,心里不免栗栗戒惧而已。就朕几个兄弟而言,稳坐了太子位三十九年的,翻落在地;拼了死命用尽心机想当皇帝的,偏偏一败涂地。朕一心一意要为个天下第一闲人,偏偏作了第一忙人。上天偏把这至苦至累至操心,朕至不愿担当的大任撂在了朕的肩头!这是从哪里说起?“
      “皇上。”张廷玉在军机处还有一大堆事务要料理,知道雍正一说起“当皇帝苦”就没个完,忙道,“皇天无亲,唯德是辅,真正是加减乘除,一毫不爽!阿其那无德无量,卑琐
      阴微,落得今日下场,正是他作孽结果。
      依奴才见识,群臣既已议了他的罪,且把案子放一放,看还有没有新罪。即便是塞思黑,若有一线生机,奴才以为也可开一线之明。此至恶至险之徒得以苟延残喘,于后世子孙也可立一个警戒榜样。
      若其冥顽不化,继续作恶,祭告太庙祖宗,诛之以谢天下,也不为不可。“婉转之间,张廷玉已经将议题拉了回来,连方苞也不禁佩服,暗思:此人宰相之智,清明在躬,确到了炉火纯青地步了!
      雍正无可奈何地叹息一声,说道:“就依衡臣意见,各部还可以议,折子还可往上递,案子处置往后放放。
      朕已经容了他们一百次,一百零一次也无干系。塞思黑处胡什礼奏来,他病晕不思饮食,阿其那沤稀不能进食。二哥这样,大哥疯了,想起兄弟零落到这份儿上,朕实不忍再取老八老九他们性命。“
      “但朕也不以杀他们为讳!”雍正眼中的温柔只是一闪而过,看着太监们燃烛挂灯,他倔强地又昂起了头。
      “朕不指望阿其那塞思黑和允褆‘回心向善’,但盼他们不要怙恶不悛。
      这里放一句话给你们,朕要么就保全他们寿终正寝,要么就是俯允众议明正典刑。他们一定为非,后世说朕如何这样那般是非,朕也满不在乎!“
      在场的王公大臣其实没有一个主张杀掉允禩等人的,至此才都略略放心。鄂尔泰说道:
      “既然暂不处置,对外还要有个交待,奴才以为圈禁也是一流,高墙之内,想为非作歹也是个不成。家奴既已发遣,断没有叫返回的理,可由内务府拨人照料。”
      他顿了一下,见雍正点头不语,知道没有不妥当之处,因又道:“既然暂不处置阿其那他们,隆科多似也可勉
      以宽典……“
      “隆科多的事不要提他,朕听到他名字就恶心!”雍正厌恶地说道,“张廷玉草诏,隆科多身为先帝遗臣,有托孤之重,如何不精白乃心忠诚事主,乃敢植党擅权,贪婪不法,乱政欺君?!着他永远圈禁,遇赦不赦!”
      “扎!”
      “至于李绂。”
      雍正呷了一口茶,凝望着窗外风雨晦色,说道:“你们看怎么处置?”
      方苞轻咳一声看了看张廷玉。李绂是张廷玉最得意的门生,举朝人人皆知,张廷玉此时只有尴尬回避,雍正见众人
      不语,笑谓张廷玉:“衡臣,你不要为此不安。你素来持公待人,并不袒护门生,别说是李绂,张廷璐是你弟弟,伏法腰斩,也没累及你一根汗毛。你有什么见地只管说,不要有所顾忌。”
      “李绂素来守正,在职清廉自隅。
      他出事,很出奴才意外。“
      张廷玉说道,“田文镜励精图治,大刀阔斧推行新政卓有政绩,
      李绂或者有些妒忌?奴才实在想不透这个人这件事。奴才一向这样看,李绂、杨名时、孙嘉淦像是一路人,都是有忠心,肯作实事,但墨守历来成规,不赞同皇上诸般的新政举措,没有想到里边有结党情事。就现有的情形看,说他呼朋招友共谋谗害田文镜,似乎也还证据不足。
      奴才的心皇上最知道,再不敢有丝毫欺隐的。“雍正微笑道:”既然连你都瞧不透,可见此人深不可测。你举这三人,朕看并不是‘一路人’。杨名时是一泓清泉,孙嘉淦像一道瀑布,君子心性一望可知。李绂在朕面前说话圆润,观望朕的善怒,在你面前不知如何?
      三
      个人看似‘一路人’也确有相仿之处,都有好名之癖。李绂攻讦田文镜,貌似堂堂正正,其实是见田文镜得罪的人多了,行事猛进不留后路,料着没有好下场,
      所以他就先奏一本,料着朕对他自己信任,绝无后患,成则收功,败则收名。朕就是瞧透了这一层,十分厌了他!“
      一干臣子听着雍正解析李绂,一边和自己素日印象比照,都觉得雍正的话有道理,但挖剔得太深,一点余地也不留,又
      似乎太苛。有这番诛心之论,李绂就绝非“纯臣”
      ,只是个功利之徒而已。但李绂廉隅清明、守正敢言是天下共知的,单凭着“观望风色”四字入人于罪,那就太过分了。乔引娣也见过李绂两面,原是觉得这人儒雅知礼,说话从容得体,风度十分凝重,印证雍正的话,忽尔觉得“似乎是”
      ,但更多的却是不解。她听人说雍正细心刻苛不知多少次,一直留心体察,今日才算真正领教了。不禁暗想:“李绂这样人在百姓眼里要算好的了。这么着鸡蛋里挑骨头,天下还有好人么?”
      正思量着,鄂尔泰道:“皇上说的,奴才仔细思量,李绂确有这毛病,但依此议罪,似乎证据不足。就是胡什礼说的,李绂要加害塞思黑也是一面之辞。李绂是国家大臣,轻而罢黜治罪,中外震骇,其实无益,请皇上圣鉴。”
      “朕岂是‘轻易’入人于罪之昏君?!”雍正脸一下子拉得老长,冷笑一声说道:“鄂尔泰你这话本就欠思量!
      胡什礼与李绂素无怨隙,他密奏这件事时,田文镜的折子还没有递进来,以朕素日器重李绂,胡什礼怎敢凭空捏造李绂有罪?“
      “胡什礼也许自己没胆量,”
      鄂尔泰面不改色,“借李绂探听圣上意旨也未可知。”
      “现在说的是李绂,想必你与胡什礼有什么瓜葛?”
      “奴才不认识胡什礼。
      但李绂事连胡什礼,奴才的意思不能只听一面之辞。“鄂尔泰免冠连连叩头,口气却毫无容让:”案情不明先审后断,乃是常情,阿其那塞思黑那么大罪,尚且慎重典刑。李绂的案子何妨也放一放,再看一看?“
      雍正“砰”地一声拍案而起,脸色涨得血红,已是勃然大怒!
      戟手指着风雨如磐的院外大喝一声:“你这个忠臣给朕滚出去,晾晾风儿醒醒神!”
      “扎!”鄂尔泰恭谨一叩头,又看了一眼暴怒的雍正,低头趋出殿外,就在丹墀下雨地里跪了上去。
      谁也没有想到君臣好端端正在议事,雍正会突然发火。
      乔引娣更是惊讶:这个鄂尔泰从来不凉不热,极寻常的一个人,会突然和雍正顶口,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只听院外唰唰的雨声不绝于耳,间或滚动的雷声,震得人一阵阵心悸。弘历最是伶俐心思,料是雍正因不能重处允禩心里窝火,李绂的事也不得众人拥护,因此拿了鄂尔泰出气;方苞张廷玉他们和鄂尔泰意见一致;允祥身为皇弟,久病不能参政,乍然间难以说话——正是用着自己的时候,因顿了一下,弘历赔笑道:“阿玛,您素知鄂尔泰的,昔年阿玛在藩邸,他不过是个兵部司官,就顶过阿玛,阿玛很看重他这一条的。他无论如何也是一片忠君的心。您瞧外头这雨,淋得久了要生病的。”
      雍正粗重地喘了一口气,回过神来,缓缓说道:“叫他还进来。”
      他显得十分困倦,抚着剃得趣青的前额,又加了一句:“叫太监拿身干衣服给他换上。”转脸又问允祥:“老十三,你觉得李绂如何处置为好?”
      “李绂这样的人是最难处置的。”允祥几年来从没有这样劳神过,显得有点气促,脸色又变得苍白起来。
      “难就难在他确实不是脏官奸臣。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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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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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5#
    發表於 2012-1-18 11:23:14

      同声同气的官员多,鱼龙混杂贤愚难辨。
      恰恰弹劾田文镜的头面人物又多是他的同年,这就难逃结党攻讦之嫌。人主御下,使各取其长弃其短而已。臣弟以为无论坐实他欲杀塞思黑的罪还是联络科第同年讦告田文镜的罪,都可以作定谳。暂时搁置一下,也是一法。“
      雍正听他说得委婉,仍和众人一致,皱眉想了半晌,扑哧一笑说道:“看来有些事,虽然是人主也不得自专随意。就照这么办,但今日会议这些话,无论谁不许泄露,不然,朕
      必要真的‘自专’一次,诛之以正他欺君之罪!“因见鄂尔泰更衣进来,又笑道:”老西林①又回来了!好歹淋的时辰短,不妨事的吧?你总不至于有怨心的。
      “
      “方才奴才言语不谨,也不为无罪。”鄂尔泰换了一身干燥蓬松的宁绸袍子,乍从雨地里回来,反觉身上十分舒适,雍正几句温言抚慰,打心里都暖透了,连连叩头谢罪。
      “奴才其实戆倔。盼皇上查其证听其言。但只于国事有益,何得畏惧这点子雨?!李绂——”
      雍正一摆手止住了,“李绂的事已经议过了,
      朕听你们的意见。明天发旨叫胡什礼回京,有的事对证一下再作处置。“
      他仰脸看了看天,笑着对允祥道:“你刚刚好一点,本来说见见就打发你歇去的,议起来就没个完。
      你这会子脸色不很好,外头仍旧是急风骤雨,不必急着回清梵寺,累了就在这安乐
      ①鄂尔泰姓西林觉罗。
      椅上歪歪。把岳钟麒的事安排定,他们跪安回去,你等雨小一点再去,成么?“允祥看了看那安乐椅,真想舒舒展展躺一会儿,却摇头笑道:”谢皇上关爱,臣弟还挺得来。这都是皇上驾车奉天,京里积的案子,处置得不好,臣弟也是有责任的。“
      “岳钟麒这次来京是奉了朕的密诏。”雍正面容严肃如对大宾,“六部里除了户部尚书蒋锡廷,别的人都不知道。如今策零阿拉布坦的使臣根敦现在北京,弘历已经买通了他的一个随从,阿拉布坦患了炭疽病,性命只在半年之内,他之所以派人来讲和,就因为部落之间不稳,这里头还连带着西藏和喀尔喀蒙古。我天兵进讨准葛尔,还要防着西藏有变,断我归路,也要防着喀尔喀蒙古台吉坐收渔翁之利。说起这件事朕心里就生气,允褆在康熙六十年进驻拉萨,小胜即止,纵敌逃逸,罗布藏丹增又在年羹尧眼皮子底下安然逃走,其实准葛尔部实力并没有大损。
      说难听一点,他们拉屎不揩屁股,养虎遗患,为党争小利忘社稷大义,殊堪痛恨!“雍正每当说到这些事总有些控制不住,朱轼眼见他话匣子打开,抖落不尽地又要数落允禩年羹尧。众人正自耽心,雍正瞥眼看见允祥疲倦不堪的神色,已是话归本题。
      “现在不讲细务,朕安排一下,根敦来京,朕暂不见他,朱师傅来和他周旋。兵事不论,只在一个‘礼’上作文章。”
      “好!”朱轼笑道,“皇上的意旨老臣明白,他不伏首称臣纳贡,老臣就和他泡上了。”弘历道:“朱师傅,您只管和他们磨,磨到策零一命归西,我们什么都准备好了。”雍正点头道:“就是这个意思。优道不伏首,这一仗非打不可,打伤他
      的元气,再真正和他们论道讲礼,也才真有平安可言。“
      几个大臣这才明白雍正的真正意图,不觉兴奋起来。鄂尔泰道:
      “圣祖爷晚年虽有小胜,打得不解气。年羹尧虽然打赢了,斩草未除根,令人想起来就难受。这一次一定灭此朝食!”
      “这事是宝亲王爷全局统筹,”
      张廷玉道,“需用什么,只用跟奴才打个招呼,军机处全力操办。”方苞笑道:“臣是个散轶大臣,可以为岳将军专办粮秣供应。”
      “细务不能详议了。”
      雍正笑道,“弘历和岳钟麒已经谈了几天。西边作战,运上去一斤粮要耗二十斤粮,这自是最要紧的。现在的当务之急要选兵,河南山东山西三省营中要选出六千精壮军士,不但弓马熟练,还要会放鸟枪,准备西征做前锋。但这事不能明着操练,兵部也不能派人去选。军机处下个签子,不拘什么理由,赶紧办了这个差使!”
      张廷玉忙躬身道:“这个容易。热河、京师善捕营调动一下防地,给各省下令精选士兵补充京师防务,神不知鬼不觉就办了。”弘历在旁道:“还要一万方木料,户部兵部征集都有不便,也请张鄂二相急办,又要秘密,又要快。”
      “要木料,
      这么多?“鄂尔泰怔了一下,旋即笑道:”征集容易,只是要个好借口。“雍正说道:”畅春园要扩大一点。朕意在园北再建一座圆明园,可以用这借口以民间征集。“
      “这个……”朱轼迟疑了一下,“车马宫室建造,例从内市支付,公开征集动用藩库银子,有累皇上名声,御史们难保不说话。”
      雍正细碎的白牙咬着,笑了笑说道:“圣祖爷扩建了畅春园,又在热河造避暑山庄。朕总也有老的一天,也要颐养天
      年,这点子小小供奉,御史们要说什么,只管叫他们狂吠,朕不理睬。“他一摆手:”今儿实在会议得见长,有累了,道乏吧!“
      天已将近子时了。风呼雨啸整整两个多时辰,雷电虽然像不知疲倦,一个劲地还在咆哮,但那雨势却明显减弱了。
      黯黑得锅底一样的天穹浓云仍旧压得很低,一阵急一阵缓,极有耐心地向亢旱已久的大地上洒着冷涩的雨水。
      弘时的轿夫们拖着疲惫的步履,抬着他返回鲜花深处胡同。这里是北京王府麇集的地方,并没有民居,每隔里许地都有一座巍峨的王府,高高的仿宫墙棋格子一样齐整,划出一条又一条逼窄的小胡同,即使这样的雨夜,也时而能见到善捕营巡夜的兵士,举着灯笼绕各胡同巡弋。
      一天的奔忙,坐在轿中的弘时已被颠得昏昏欲睡,忽然雨幕中隐隐约约传来一阵细细鼓乐之声,隔轿窗望时,只见一片灯光明亮。弘时迷迷糊糊伸出头问道:“怎么抬到戏园子来了?”
      “回王爷,”随行太监忙凑近轿窗,赔笑道:“这是庄亲王府,不是戏园子,再往前隔两家就是咱们王府。”弘时不禁一笑,他的府邸如今还没有赐匾,只是个贝勒府,下人们自他封王,已是顺口就改了。他顺灯光看去,果见康熙亲书御匾矗在五楹倒厦门正中,因用脚一顿命住轿。探身出来,立刻就有人将一件油衣披在他身上。热身子被飘飘洒洒的凉风冷雨一激,陡地打了一个寒颤,弘时立时睡意全无。因笑道:“我们那边忙死,
      十六叔还有这份闲情逸致!
      人和人没法比。“
      弘时一边说,鹿皮靴子淌着潦水过来。王府太监们都坐在门洞里边,见他进来,都吓了一跳,领头的王狗儿进前一
      步,极熟练地打了个千儿,五官都笑得挤到了一处,说道:“好我的爷哩,这般时分再没想到您来!
      总有两个月没来了吧,奴才想煞了您老了!“弘时笑道:
      “你这没蛋的家伙偏会说淡话——哪里是想我?
      不过想我袖子里的银票罢了!
      “
      边说边掏摸,因袖子里是一张五千两的大龙头银票,便不肯掏出来。
      只有几枚金瓜子,是前儿和弘蛟猜权耍子赢的,弘时撮出来都丢给了王狗儿,笑问:
      “这半夜三更的,十六叔还在看戏?”
      “可不是的么!”
      王狗儿笑道,“不但我们王爷,诚亲王爷,五贝勒爷都在里头,宝亲王原也说来的,后来又说有事来不了,只几个幕僚清客来了。
      这戏原为备着万岁爷祈雨用的,现在已经下雨。
      我们王爷请旨,说老天已经照应,我们的虔心不可缺。反正还要给太后作冥寿,练习一下进宫去演,叫万岁爷松乏一下身子,万岁就恩准了。叫的禄庆堂班子,班主
      葛世昌——嗬!那真叫绝了,唱生是生,唱旦是旦,唱丑是丑,一个亮相满堂彩!奴才这就带爷进去——“
      弘时笑道:“满院都吊着灯,我自己进去——葛世昌还用你介绍?我晓得的!”说着大步进了后院。边走边侧耳细听,却是一个小旦声气儿清越袅婷婉转传来:惊魂蘸影飞恨绕秦蛾,咱也曾记旧约,点新霜被冷余灯
      卧。除梦和他知他们和梦呵,也有时不作。这答儿心情你不着些儿个,是新人容貌争多,旧时人嫁你因何?
      心知正排演葛世昌最拿手的《紫箫记》,加快了步子走时,听得一个老旦声在念诗:兰叶郁重重,兰花石榴色。
      少妇归少年,光华自相得。
      爱如寒炉火,弃若秋风扇,山岳起面前,相看不相见。春至草
      亦生,谁能别无情。殷勤展心素,见新莫忘故。遥望孟门山,殷勤报君子。既为随阳雁,勿学西流水!
      弘时听着十分耳熟,几步抢着上了台阶,只见正厅里十几盏宫灯照得满庭如同白昼,东边一溜戏箱,坐着十几个戏子,笙箫管弦鼓吹一应俱全正在奏乐。还有几个刚卸了妆的男女杂坐着嗑瓜子儿吃西瓜,正演到《泪烛裁诗》
      这一出。
      那扮霍小玉的小旦粉娇着,长袖掩泪细声正唱:你可非烟梁笔是那画眉螺,蘸的秋痕泪点层波,佩香囊剪烛亲封过!
      正是葛世昌。再看时,弘时不禁一怔:扮鲍四娘的,竟是毅亲王允礼的儿子弘庆,当老旦的,居然便是诚亲王本人!
      庄亲王本人扮的须生,口髯也没有取,面前放着茶杯,手执象板一脸正容,极为认真地看着场子打鼓板——一群王爷高尖,都下海作戏,戏子们反而看戏。弘时心里诧异,又好气又好笑,不言声偏身坐了戏箱上,一个戏子早已瞧见,斟一
      杯茶端过来,悄声道:“三爷来了!您先吃茶,这一出说话就完,小的们再给您老请安。”正说着,已到戏梢,王爷们与戏子一张一翕合口齐唱:虽言千骑上头居,一世生离恨有余。
      叶下绮窗银烛冷,含啼自草锦中书!
      厅西一大间坐的都是各王府带来的清客相公,也都摇头晃脑轰声相和。至此第三十九出《泪烛裁诗》演毕,王爷们解衣弛步和戏子们下场随喜。允禄摘着髯口笑道:“葛世昌,亏你还是个头号名角!锦中书的‘书’是‘输’字口白么?”
      “别理他,”
      允祉用香胰子打着脸上的粉,一边洗一边说,
      “他错的何止这一韵?
      我早听见了,只不言声,等着叫这小粉头在万岁跟前出丑呢!“
      那葛世昌也不卸妆,喋声喋气地曳着女人腔,踏台步儿似的掠鬓扭腰,侍候了这个再侍候那个,撒娇作痴。葛世昌虽是男身,此刻上着妆,丢眼横波晕生双颊,工夫做到十分火候,真比女人还要女人。弘时看着也不禁怦然心动,上前拍了拍他屁股,笑道:“世昌,你这身挑儿比我的四侧福晋还苗条些,真亏了你会玩!怎么样,等我忙过这一阵,龙门大战三百回合如何?”
      葛世昌一转身见是弘时,顿时精神一振,灯下看去真个娇媚如花。一个千儿打下去,起身伸了个兰花指轻轻一拍弘时肩头,俏笑道:
      “是三爷呐,吓我一跳!爷是贵人,怎么和奴婢们取这笑儿?再说,这么多人…
      …“他忸怩了一下,立时召来众人一阵哄笑。
      允祉指着弘时道:“这是咱们当家阿哥,比弘历的权还大,你的事跟他说!”
      “什么事?”弘时色迷迷地看着葛世昌笑道,“又是悄悄话?”
      葛世昌抿嘴儿浅笑,假嗔着低声道:“瞧爷这副馋相,这里这么多王爷大人呢!是这么回事,我的一个表哥去年选出来在江苏沐阳当个小县令。
      爷知道那是个鬼不生蛋的穷地方,苦极了的缺,想调个地方,
      诚老亲王已答允给尹中丞写信的。
      听说尹中丞就要进京,您老人家当面金口一开,还有什么难的?“弘时笑问道:”他想调哪个缺?“
      那葛世昌一发的不堪,搂了弘时肩站挨挨擦擦碰着向席面上走,说道:“常州府金大人已经升了芜湖道,票拟都出来了,就把表弟升补上去不就结了?”弘时笑着拧他的脸蛋,说道:
      “他哪里是想调缺?他是想升官!跟爷实说,你‘表弟’送你多少银子?说实话,这事到爷这里还不是小菜一碟儿?”
      那葛世昌笑着斟一杯酒,手绢子捧了奉给弘时,手一推便送了弘时口中,道:“那就请爷成全了吧!”弘时已是笑着喝了。
      此时座中开席,绛烛高烧酒樽溢香,几位王爷和葛世昌坐在首席,一大群各府门客相公散会在周围,一厢是吆五喝六说诗道文,一厢是明珰玉佩珠动翠摇,喋声劝酒放声粗笑,真个儿上下不分尊卑不论酣畅热闹快活。允禄这才问弘时:“你怎么这早晚才来,有事么?
      早知道你不忙,该请你下的。“
      弘时偷看看众人,见大家都不在意,才把奉旨去看允礽的事捡紧要的说了。又道:“二伯伯已薨了。
      这边吃酒唱戏,楞千万别叫阿玛知道了我来这里。“
      允祉在一旁已是听见,脸只是一顿,旋即又恢复了笑容,说道:“得乐且乐,人谁不死呢?
      我们奉旨演戏,也说不到别的上头去。其实二哥活着,我看比死了还难受呢——这会子不要扫了大家的兴。“
      正说着只听旁席一阵轰然鼓掌,众人侧转身看时,却是一个门客拇战输了,要么是三大觥老烧刀子酒,要么当众占诗说笑话儿。弘时认得是弘历府里的李汉三,笑着对桌前的众人说道:“是宝亲王的幕客。”
      “输了输了!
      “李汉三喝得满面红光,已有八分酒意,”这酒吃不下去呃——非要了晚生的命不可。我……我认……认罚就是了。“
      看样子这群人已不是头一次相聚,众人立时鼓掌,允祉府里的一个老清客,指着葛世昌叫道:“就以小葛子为题,你口占一首绝。”
      “以人为题不好。”李汉三头摇得拨浪鼓似的,转眼见帷
      帐旁一盆鸡冠花,笑指道:“我以花为题念一首如何?”他却不看那花,醉步踉跄出席,只是上下审视葛世昌,口中粘滞慢吞吞吟道:
      紫紫红红赛晚霞,临死犹自弄倚斜。辗转反侧啼春晓,此种原来不是花!
      吟罢,居然上前拍了拍听得发怔的葛世昌的背,接着拈了一句“——不是商女,亦无亡国恨——这是后庭花!”
      众人哄然叫妙,拍桌打椅前仰后合。
      弘昼笑得按着腰,手指着李汉三道:“是鸡冠子也是咏人,真个妙极!
      难为你这才地——你是四阿哥府里的?明儿我府里去玩儿,我那里有的是花儿!“又对葛世昌道:”后庭花,这诗作得怎么样?“葛世
      昌心知不是好话,却是茫然不解,问身边的弘时道:“三爷,后庭花什么意思?
      “
      众人立时又是大笑,弘时拧了他屁股一把,说道:“就是你的屁股!”
      “屁股说得多难听啦!”
      李汉三笑道,“在座的都是风雅人,那叫‘白玉锦团’
      !“葛世昌笑着啐了一口,也放了粗话道:”你不就是那个鸡巴篾片儿相公么?
      和我隔壁的乌龟大茶壶也差不了上下,这么着骂人还叫‘风雅’!“不料话刚说完,李汉三又嬉笑道:”鸡巴比屁股更其不雅。
      那叫‘红霞仙杵’,和‘白云锦团’正好是一联,你不懂得?“
      又是一阵哗然大笑,厅中一片噪杂说笑,说粗论长更是污秽不堪。
      允禄是东道,又刚听允礽死讯,觉得有点出格,雍
      正知道了更是麻烦,忙把话题拉回来,怎么样排戏单,正日
      子怎么演,宫里眷属怎么安排,正颜厉色扯淡一通,大家又吃了一会才散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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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3:21

     
    第三十四回 俞鸿图得意忘形骸 雍正帝折节抚远臣
     
      允礽死后第三天,尹继善和俞鸿图二人同行回到北京。
      尹继善是回京述职,俞鸿图是完差缴旨,恰好二人同路同时而行。尹府和俞家虽然都在北京,但俞鸿图多着一重钦差大臣身份,不见过皇帝不能回家,尹继善自己没有分府另居,也不大乐意回家。于是二人同约住在潞河驿,尹继善免了家礼家规约束,俞鸿图也好有个伴儿。本来说得好好的,吃过晚饭尹继善却变了卦,执意要回家去看看。俞鸿图知道尹家家法森严,料是这位名震天下的封疆大吏怕老爷子尹泰计较他
      的礼数,略挽留几句便由尹继善升轿去了。俞鸿图独自占了六间上房,空落落的没个人说话,礼部的人又来交待朝廷要派员前来照例接待,又不能出门。他便要了砚笔,独自在窗下临帖。正百无聊赖间,忽然帘栊一响,转脸看时,却是自己在内务府当差时的朋友尚德祥,遂放下笔笑道:“是德祥啊!
      怎么就你独个儿来了?
      老马老金他们就住这一片,他们呢?
      我估着你们知道我回来,一定来看的。
      “
      “俞大人!”尚德祥一脸是笑,先一个起手揖,打下千儿道,“卑职给俞大人请安。”起身又是一揖。俞鸿图慌得忙双手拦住,笑道:“你还和我闹这个?
      那年你一道去老金家吃酒,回去路上下雨,又怕湿鞋,咱两个人赤脚片子跑了十几里,歇到你家,你都忘了?“尚德祥顺他手势坐了擅木椅上,接过驿丞递过的茶,笑嘻嘻说道:”到哪山唱哪山歌,作此官行此礼才能不坏交情。今儿他们不能来,先头太子死了,在内务府设祭,万岁爷御驾亲临,大大小小的王爷们都去了,内务府忙得底朝天。我讨了个巧差,专门来购纸札香烛,这才得偷个空儿来拜望大人。“
      看着面前这位笔帖式,俞鸿图也是不胜感慨,才一年过去,几位当日一道儿跑龙套的“办差哥儿”依然如故,自己已在都察院身为台阁卿二,奉旨出巡又奉旨回京,人的际遇真是从哪里说起!想着,俞鸿图笑道:“朋友还是朋友,位份变了遮遮外人眼就是了。这会子在你们面前抖精神儿,背后不骂死我才怪呢!”
      “谁敢骂您哟!”
      尚德祥用碗盖拨茶唏留了一口,说道:“太渴了!——大人不知道,您羡慕死我们了!
      王爷们闹殿,老马也在场。下来见我们‘啪’地先掴了自己一个耳光,说:‘我他妈的怎么这么浑,光顾了瞪眼看了!我
      要抢先一步说话,不也他娘当场升官?就算跟着姓俞的刨几句,不定也选出去弄个府县干干!
      ‘我说,这就是人跟人不同!
      八爷们是好惹的?东边几位王爷你惹得起?鸿图是脑袋别着上去帮皇上,你没这份忠心也没这份胆,还是老实跟我们待着,在内务府衙吃茶看邸报听司官爷招呼吧!“俞鸿图道:”当时我可没想这么多,他们闹得太不像,我实在忍不住了。“
      “所以我说这是大人的德行嘛!
      “尚德祥顿了一下,身子一倾说道:”俞大人,我这会子想仗爷你一件事,不晓得肯不肯给面子呢?“俞鸿图惊觉地看了一眼尚德祥,说道:”我是
      御史言官,能帮你什么忙?“尚德祥打个哈哈,说道:”大人消息不灵通呐!你放了四川藩台了!票拟都下来了!合京城的人都知道了!“
      “真的?”
      “真——的!
      “尚德祥拖着长声,笃定地说道,”是宝亲王爷荐的你。说岳大将军在四川,身统十几万大军,四川为天下第一军需供应重地,一定得要干练精强的人来任藩台,就荐了老爷您哪!“他不知不觉已将”大人“换成了”老爷“
      ,又压低了嗓门儿道:“岳大军门又要出兵放马了!
      您瞧着吧,一仗打下来,您稳稳坐定了升巡抚,不定还是总督!打仗,凭的是金山银海,你这番不但升官,那钱——“他瞪着眼,仿佛面前就有一座金山,”——海啦!“
      俞鸿图微微一笑,说道:“你素知道我,我是不爱钱的。”
      “那是那是!
      咱们内务府还有谁比我更知道您?
      老爷最不希罕钱了!“尚德祥立即转篷,说道:”越不爱钱升官越快!我敢说您老爷准比李制台田制台和鄂中堂还要高发!
      为甚的呢?
      您得了圣意,又忠心又不爱钱,年纪比他们轻,身子骨儿又结实。您瞧他们几位,肝不好的肝不好,痨病的痨病,长江后浪推前浪,后风流吹前风流,轮到老爷您了!“
      俞鸿图在内务府和尚德祥交情其实中等,酒饭不分家也是真的,如今龙门一跃而过,终日与尹继善李卫甚或弘历一干王公勋贵一处办差,居移气养移体,已很瞧不上这种低级马屁。
      但尚德祥的话也不是全无道理,雍正的“三大模范”
      都是病秧子,确是自己崭露头角的时机。千穿万穿,马屁毕竟不穿。俞鸿图因笑道:“甭说这些话了,像个老公儿,听着叫
      人肉麻,你有舒适事托我呢?“
      “我那个‘一提挑儿’
      姐夫您还记得不?“
      尚德祥道,“——就是前年腊月初八在嘉兴楼请客的那个——叫董广兴——淮南府上叫人砸了一黑砖,前年来京就是谋起复的。托了小三
      爷的面子,放到四川去当了个同知还是候选的。这回又进京来引见,说话就补实缺。
      在这等了几天等不到您,就先走了。“
      俞鸿图至此已知尚德祥来意,搜寻着回忆,已是想起嘉兴楼应邀吃酒的那回事,倒也对董广兴没有恶感,正要说话,尚德祥又道:“这次他进京,我们回请他。席间大伙儿都捧您,说这是我们内务府建府八十二年的头号人物儿,是咱朋友们的光彩体面。广兴说,‘可惜我不能慧眼识英雄,当面错过!
      这是我朝郭琇张廷玉一流人物!
      ‘您瞧人家心里这份景仰!“
      俞鸿图道:“这太过奖了,俞某断不敢当的!”
      “我们带着广兴去拜望了嫂夫人。”尚德祥顺着自己的思路说道:“广兴一看家里那个穷,当时就落泪。说‘我们这些作外官的,就是个未入流的也比大人这房子强些’。又是‘君子固穷’,还说‘国而忘家’……什么的我也没记住。恰好他在北京棋盘街那一带买了一处宅子,不算大,三进三出卧砖到顶的瓦舍,几个哥儿们说合说合,
      就请嫂子搬过去了。“
      俞鸿图一下子瞪大了眼,说道:“你们糊涂!怎么给我弄这种事?要我当贪官么?不行,我要搬出来!”
      “老爷您别忒瞧扁了我们。
      “尚德祥道,”您不是白要的!
      堂上您写的那几幅联,广兴说这字儿一百两一个也值。那幅‘务外非君子,守中是丈夫’广兴要去了,其余的几个兄弟你一张我一张揭了个净。拿字画换房子徐乾学老相国、李光地
      老相国不都这么作过,有甚的相干?他还是个朝廷命官、风雅学士,又不是大奸大恶之徒,又不是借您的势要为非作歹,老爷何必就清高到这份儿上呢?“
      俞鸿图还要说话,外边隐隐传来请安声,驿丞传呼:“宝亲王爷到!”尚德祥自是上不得台盘,打千儿急急道:“明日早饭后嫂夫人和我们都到畅春园双闸口外接您,见过万岁爷,我们给您洗尘!”
      说完脚不点地溜了。
      尚德祥恰在二门口遇上弘历,他哪里敢抬头看一眼,忙垂手侧身让路,待弘历等人过去才闪出门去。俞鸿图已是迎到阶下,磕头叩了千儿抬起头时,不禁大吃一惊,原来雍正皇帝也站在弘历身后!
      “主子!”
      俞鸿图十分机警的人,见雍正穿着便装,便不宜暴露他的身份,只是赶紧补行三跪九叩大礼,长跪在地道:“请主子和王爷屋里坐!”雍正点头没说话,和弘历一起拾级登阶进了堂房。
      俞鸿图这才小步趋进,又打千儿请安跪下。
      那驿丞早瞧见是雍正到了,连切了几个冰湃西瓜,选了个最好的用盘子亲自端进来,也不敢言声,蹑着脚退了出去。俞鸿图这才道:“万岁爷,您怎么亲自驾到,臣子们如何当的起?
      再说这天儿,虽说刚下过雨不很热,也闷得很呢!“
      弘历捧了一块瓜奉给雍正,笑道:“万岁去吊祭了允礽二伯伯,回园子顺道过来看望你们,尹继善呢?”俞鸿图把尹继善方才情形说了,又道:“他既回去了家,未必就再回驿站了。”
      “你起来坐着吧。”雍正的心绪似乎不佳,皱着眉头淡淡说道,“朕刚从内城出来,拜辞了二哥的灵,心里忽忽若有所失。听说继善和你回京了,还有孙嘉淦带着岳钟麒的老母亲进京,今晚也要到,就过来瞧瞧。看不看你们无所谓,倒是
      朕想见见这位老太太。“俞鸿图忙道:”奴才下午就到了,没见着孙嘉淦他们来。“弘历道:”探马过去了,人已经到丰台,顿饭工夫就来。岳钟麒去了兵部武司,一会儿就来了。“
      雍正点点头,对俞鸿图道:“你这番江南之行,差使办得不坏。清江河督衙门上了折子,你监修的一百里大堤在高堰一带,可抗百年不遇的洪水。那个地方朕去过,如果修不好,洪水就会漫到淮北!
      这个功劳不容易立得。
      还有文山坝合龙,确保江西浙江和福建不受水害,五百里引水渠已经修成,可灌田两百多万亩。还有,你帮着尹继善在江南督建义仓,每乡一座,又代各乡撰写《义仓乡约》,带着各州县去看你在无锡的‘模范义仓’……“
      他历历在目地谈着俞鸿图的政绩如数家珍,俞鸿图自己都听怔了:天下十八行省,万几宸函政务如麻,雍正竟记得如此清爽!思量着,又听雍正道:“你梗直敢言,朕原看是个御史材料儿。
      现在看你才地不能局限,所以准备放你四川布政使。岳钟麒就驻节在那里,你一头要应付巡抚,一头要应付军需,还要管民政。宝亲王荐了你,你不可负了他,明白么?“
      “奴才明白!”俞鸿图半个屁股坐在椅上,忙一躬说道,“这是主上的隆恩,宝亲王爷的厚爱!
      奴才在江南,也是谨遵
      王命办差,和李卫尹继善通力协作,奴才平庸之材,主子如此赏识,何以克当!
      奴才还要谏主子几句,主上龙体一直不适,刚刚儿痊愈不久,不宜过劳,即如臣等在馆舍,有所诏谕传旨入内即可……“
      “朕是心里闷。”雍正面色忧郁,深沉
      地说道,“方才在二哥灵前拈香,朕想得很多。他若不失德,勤敬修心,何能落到这一步?太子如此,皇帝也不例外。弘
      时回来说:‘允礽见了太子銮驾,已经全然不能说话,只是用头碰枕头……’朕当时真是心如刀绞……“说着泪水便淌了出来。弘历早已听到了弘时允祉允禄他们演戏的事,暗思”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这句诗,现在连”亲戚“也在那边歌,而皇帝却在这边掉泪,人情冷暖浇薄如此,也真令人可叹。正要开口慰劝,院里一阵动静说话,几个挑夫把行李卸在西厢檐下,一个男子声气说道:”岳老太太住北间套间,两个丫头在外间侍候。我住南边这间小屋,老太太有什么事只管叫我。“便听驿丞和两个女的应声称”是“
      ,一个老妇人的声音说道:“孙大人,还是你住北间,少不了有官场朋友拜见你,也方便些。我一路坐轿,吃得饱歇得够,安安生生的,住哪里不一样?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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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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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7#
    發表於 2012-1-18 11:23:29

      “
      屋里人都静了下来,弘历到门口望望,回身一躬说道:“皇阿玛,孙嘉淦他们到了!”雍正隔窗看,果见孙嘉淦在檐前灯下指使家人搬行李,因起身出来,含笑站在阶下,徐徐说道:“孙公别来无恙!”
      “唔。”孙嘉淦应了一声,一回头立刻大吃一惊,愕然看着雍正不言语,雍正不等他说话,笑道:“这位就是东美的老母亲?来,来,咱们住上房,鸿图他们住下房。”竟向前几步搀了岳钟麒的母亲。俞鸿图极敏捷地跨到另一边扶了那位惊讶不置的老太太,颤巍巍进了上房,在中间椅上坐了。孙嘉淦已是跟进来,向雍正行了礼,方对坐着发愣的老人说道:“这是万岁爷!”
      老人身上陡地一颤,拄着拐杖想站起来,手一软又坐回椅里,又一顿才站起身来,伏地跪倒连连叩头,没有说话,先
      哽咽了几声,已是泪如泉涌,说道:“万岁爷,您折煞老婆子了……”雍正含笑双手搀起她,还请她上座,她却死活不肯,只侧身坐了一旁。雍正这才坐了,觑着老人道:“老人家好福相,好慈祥——今年高寿?”
      “犬马齿七十三了。”
      岳母颤着声气躬身回话,“托主子的福,身板儿还硬朗……”
      “这一路几千里,难为你走。
      “
      “不累!
      一路上有孙大人照料,事事都尽着我,钟麒跟着也不过这样儿。地方官走一处都来看望侍奉,我老婆子都受不得了。“
      雍正还要问话,却见岳钟麒尹继善二人进来,两个人都愣在灯下,似乎有点不知所措。
      雍正不禁一笑,说道:“东美,是孙嘉淦代你尽孝,一路照顾老太太来的,你该好好谢谢他!”
      “万岁!”岳钟麒和尹继善一齐跪了下去。还要行礼,雍正命止住了,说道:“都起来吧,朕就是来看看你们,看看岳老夫人,没有什么要紧的军国大事。见到老太太健朗,朕心里十分欢喜。只嘉淦是瘦了一点,既已回京,不忙着到都察院就任,先歇几天再说。你们几个比起允祥他们身子好,朕心里甚喜甚慰。我朝有几个实心办事的身子骨儿都不好,朕私里疑惑,也许朕是求治心切,累坏了下头人?这也不是小事,过了允礽二哥断七之日,又是老佛爷的冥寿,朕演大戏给你们看。
      “
      几个人又复谢恩,岳钟麒这才给母亲请安。岳母却不急着叫他起来,双手扶杖激动得喘吁吁的,说道:“儿子,跪着听你老娘说几句。你也不用问我的安,我托万岁爷的福,硬
      朗着呢!“
      “是!”
      “我十七岁入你岳家门,正是康熙十二年,算来已经五十六个年头了。”老人两眼古井一样深邃,“你爹升龙当时是永泰营的千总。永泰营游击许忠臣是你爹的顶头上司。他受了吴三桂的封诰跟着造反,升你爹当了副将。
      你爹是条好汉子,就那么几个兵,在自己营盘里设筵邀请许忠臣,就筵上一刀杀了这贼!
      “我一辈子也忘不了那情形儿!
      因为谁也不防你爹突然会杀了上司,我当时也吓傻了,钉子钉到地下似的动也动不了。
      许忠臣的亲兵,还有你爹手下的叛兵几次进帐篷。外面喊得地动山摇,‘杀掉岳升龙一门良贱’!屋里蜡烛被风吹得一明一灭。你爹对我说,‘女人事夫和男子事君一个样,都是从一而终。许忠臣待我并不薄,我杀他是因为他失了大节!现在
      我要突围出去,你留着也只是叫别人作践,杀了你。天幸我能走出去,将来给你立庙!
      ‘“我说,’这话不用你说,不过我想全尸。
      ‘当时就用帐上的帷带悬梁自尽。
      “谁晓得老天是什么意思,三次悬梁,那么结实的牛皮带子生生断了三次!我当时绝了念头,一闭眼说,‘我的爷,你砍吧!
      ‘他的几个把兄弟拦住了,说’嫂子节烈不死,是大福之人,命不该死。带上嫂子走,不定我们跟着沾光儿能活着出潼关!
      ‘“就这样,我跟着他们十七个人逃出去。
      也亏了那夜风大
      雨密,他们逢人就杀,我见路就逃……从前半夜戌时,到天
      明寅时遇上瓦尔格将军的溃兵,才一道逃出潼关……“
      岳母说到这里叹息一声,众人还浸沉在五十五年前那个可怕的秋夜里,谁也没有言声。
      “从打那时,朝廷但有出兵放马的事,你爹没有不上阵的。”岳母眼中炯炯生光,“他的官或升或降,一直当到提督,
      也还罢过官。那是朝廷的章法,我不管,也没问过,可我知道,他没有怯过敌。
      他几次罢官受处分,都是因为贪功杀敌作事太猛。没有个阵前畏缩保名保位的!
      “你如今的官作得比你爹大了,功劳似乎也比他强些儿。”
      岳母目光温和地看着儿子,“我只是跟你说,咱们是身受两世皇恩的人家。
      你爹跟圣祖爷,没丢祖宗的人;你跟雍正爷,也不能给我丢脸。什么叫‘夫死从子’?你为忠臣,我自然是忠臣的妈,你当奸臣,我就成奸臣的妈。你都看见两代万岁爷怎么待咱们两代了。你爹祖籍甘肃,在四川当官,圣祖爷怕你祖母孤单,把你祖母安车蒲轮送到四川;你如今官封大将军,皇上怕四川那地方热,又接我来北京……“她的眼中迸出泪花,”我有吃有穿有钱花,膝下有孙有重孙,不要你的小孝顺。今儿送我人参,明儿送我鹿茸的,你妈什么都经过见过,不希罕你那些!你给我好好替皇上带兵打仗,就是马皮包着你的骨头送到我面前,我只会欢喜,不会难过!“
      岳钟麒一头听,一头流泪磕头称是,哽咽着嗓子说道:“娘的训诲儿子句句照办……儿粉身碎骨移孝为忠,答报皇上知遇之恩,您老只管放心就是了!”
      至此,已是听得满座嘘唏。
      “东美,起来吧。”雍正自己心里也热得发烫,眼中泪皆滢滢。他低缓地说道:“朕查阅过你的宗谱,你这一支是岳飞
      的嫡脉。岳飞这人,圣祖爷原有意定为武圣人的。只干碍当时他抗‘金’,乃是满人先祖,所以才选了关夫子。“他不无遗憾地自失一笑,”但圣祖与朕多次言及,岳飞此人大忠大义震古铄今,堪足称万世楷模典型,就是抗金,那也是各为其主。
      当初任你威远将军,有人曾说闲话,说你是岳家后代,身拥重兵恐有不利朝廷。朕照脸啐了他一口,说,岳飞能佐宋抗金,岳钟麒自能佐清抗准葛尔!
      这种人不懂史也不懂事,不知天理也不晓人情。朕说这个话,是怕你权重自疑。你不要存这个念头,要听到什么闲话,就像家人父子,你写密折来,朕给你宽心开导。“岳钟麒拭泪道:”主上如此待臣,臣只能磨成粉来回报了!“
      “不要你磨成粉,要你好生办差衣锦回京。”
      雍正笑道,“你现在只有一条,好好办军务,一切闲话不要听。
      学施琅,不学年羹尧。施琅是郑成功的部将,他灭台湾收伏了郑家。这是此时天心所在。年羹尧若有你这样的贤母,若有你半分的忠忱,朕也断不教他落了没下场。凌烟阁上,朕给你留一位置!“
      说了这么一排话,雍正的心绪变得非常好,起身踱了几步,至案前提起笔,略一沉吟,写道:
      陈师鞠旅卜良期,万里糇粮备已饶。习战自能闲纪律,临戎惟在戒矜骄。剑莹鸊鹈清光闪,旗绕龙蛇赤羽飘。听彻前锋歌六月,云台合待姓名标!
      他仰面想了想,微微一笑又写道:
      万里玉关平虏穴,三秋瀚海渡天兵。裹粮带甲须珍重,扫荡尘氛远塞清。
      写完,笑道:“朕素乏捷才,御极以来政务匆忙,诗词早荒疏了。勉成二章为岳钟麒壮行耳!”岳钟麒这才知道,这两首诗都是赏给自己的,慌得忙跪下磕头领受,激动得两唇哆嗦,连自己也不知道都喃喃念叨了些什么。
      “很好。”
      雍正掏出怀表看了看,“你娘母子今晚就住这上房,好好叙谈叙谈。朕和他们到西厢北屋,我们也聊聊,待一会朕去,你们不要再送。老人家有岁数的人了,早些安歇。
      这次东美来京,事关军事机要,所以朕这就算亲自送过了。
      明儿让弘历携酒河干为你长堤饯行就是了。“
      于是一干人众又跟着来到西厢。大家没有再见礼,只雍
      正坐在正面炕上,其余的人一概都在炕下环坐。雍正亲手切开一个西瓜分赐众人,自己取了一小块吃着,笑道:“随便用吧。朕一则是累,二则是为二哥难过,心绪一直不好。倒是来这里见见你们,心里倒畅快了些。继善,你怎么不吃瓜呢?
      你回去了一趟,尹泰怎么样,身子还好么?你母亲好么?“
      尹继善面对绿皮红沙瓤的西瓜,泪眼汪汪只是发呆,竟没有听见雍正的话,身边的弘历推了推他,才猛地惊醒过来,慌得说道:“啊?啊!奴才任上诸事都好……”几个人都听得笑起来,弘历又复述了雍正的话,才慌得说道:“请主上恕罪,奴才还在望着岳钟麒的母亲,不免心有感触,走了神儿了。”
      他跪了下去,免冠叩头,颤着声气,喘着粗气,好半日才道:“臣回府……回府……”
      下面的话竟接不上来,弘历在旁代言,
      说道:“尹泰没让他进府。”
      “为什么?”
      雍正面部肌肉不易觉察地跳了一下,“儿子千里迢迢回来,竟然拒之门外,这是什么道理?这不近情理的老糊涂!”
      “不不……万岁!”尹继善崩角儿头叩得山响,慌乱得不知说什么好,期期艾艾说道:“父亲只是说,奴才现为封疆大吏,位份甚高,理应先国后家。等……等见过主子述职后再……再见面不迟……”
      众人一听便知,尹泰的原话决不会这么温存客气。弘历是太熟悉这家人了,叹了一口气说道:“我明白了。许是我作事不谨密,送继善母亲的礼物让家里别人知道了,惹出这场闲是非来。”尹继善的头磕得越发又急又快,结结巴巴说道:“王爷……王爷别这么说。
      话不能这、这这么说……总是继善不孝通天,一……一人之过就是了。
      “
      “不像话!”雍正将瓜皮丢进盘子里,边揩手边仰着脸沉吟,“你起来。
      无非你家老醋坛子又翻了而已,也算不了大事。
      尹泰的生日是几时?“
      “回皇上……”尹继善道,“是后日。奴才带的寿礼都在驿馆,送不回去……”说着他眼圈又红了。
      雍正默谋良久,也已揣透了尹继善的为难处境:既不能说父亲的不是,也不能寻出替父亲辩白的理由,又见了岳钟麒母子亲情同沐皇恩,他不能不心有所感。
      这么大的才子,这么大的官,为家事被折腾得如坐荆棘丛中,雍正也不胜叹息。
      遂道:“你的难处朕已知道,什么也不用说了。弘历——”
      “儿臣在。”
      “你,”雍正脸上毫无表情,“你这会子就带着继善,一道儿去尹泰府,看他见儿子不见!”尹继善大惊,忙道:“万岁爷,您……这万万使不得——”
      “什么使不得?”雍正接口说道:“朕就不信制不服你家主母那个河东狮子!你们只管去,回头朕还有恩旨。这里留着孙嘉淦俞鸿图,我们说话,朕今儿心里欢喜,这会儿只想多聊聊。明儿园里见人多,反而不得——你们上去瞧瞧岳钟麒就走吧。”
      尹继善还想说话,看了看雍正脸色没敢再言语,出去了一会儿,但听驿外车马一阵响动,渐渐远去。岳钟麒已是挑帘进来。
      尹继善和弘历同车而行,一路都愁眉不展。弘历眼见已进城,笑道:“你这人,那份干练果断英爽洒脱哪去了?有我跟着,老尹泰能抽你的鞭子?放心!”
      “您能住在我府里么?”
      尹继善摇头苦笑道,“您不晓得,鞭子没得抽的,那份罪难受,还不如痛痛快快挨一顿鞭子!
      唉……主子这又何必?我还有些事想禀主子和您,就这么赶了我来了。“弘历笑问道:”什么事呢?“尹继善吁了一口气:”外头谣言多极了。
      “
      弘历目光霍地一跳,盯着尹继善不言语。尹继善叹道:“这会子只能简捷着说一点,都是风言风语。
      有说皇上得位不正,是篡了十四爷的位登极的。“弘历无谓地一笑,说道:”这早听见过了。说隆科多将‘传位十四子’的遗诏改了‘传
      位于四子‘是吗?“
      “不止这个。”尹继善道,“这皇上就是为了灭口,圈禁了隆科多。还说皇上……不仁,斩尽杀绝,阿其那塞思黑他们
      这些亲兄弟也放不过。还说先太后不是病亡,是皇上和太后顶口拌嘴,太后一气之下……悬梁自尽——也有说是触柱……而亡的,皇上不肯把墓修在遵化,就是怕……怕……“
      “怕什么?”
      “怕死后没法见圣祖和列祖列宗!”
      弘历身子猛地向后一仰,他一时也惊呆了。眼见外面灯火辉煌,已到尹泰府邸。但他心里乱糟糟的一团,无论如何
      按捺不住起伏的心潮。弘历直到停车,还在发怔,良久才道:“你先下去,我稍定一下神,我就下来的。”
      “四爷,”尹继善道:“是我孟浪,不该这时候说这些。其实还有好消息,我和东美原准备从容密奏的。您别吃心。”说着便下车,在车边站着。待管家迎上来看时,弘历已定住了心,也下了车。
      “是二老爷又回来。”那管家举灯睃了半日,笑道,“二老爷,不是小的们大胆,实在老太爷脾性不好。这会子还和老太太生气呢!
      方才传出来话,说二……二老爷要是再回来……
      还是请先回去……“
      他话没说完,“啪”地一声脸上已着了一记耳光。
      “你滚进去!”弘历一肚皮的五味不和,怒喝一声,“告诉尹泰,宝亲王来拜望他,问他见是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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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58#
    發表於 2012-1-18 11:23:38

     
    第三十五回 慰名臣妾庶封诰命   析谣言父子生疑猜
     
      那管家被打得就地一个磨旋儿,愣着看了半晌才认出是宝亲王,忙不迭翻身跪倒,捣蒜价磕头道:“小的是有眼无珠!
      没瞧见王爷您老人家……小的吃屎长大的,千岁爷千万别计较……小的这就进去报……报……“
      “滚起来!
      “弘历被他这几句不伦不类的话逗得一笑,顺势踢了一脚,问道:”尹泰睡了没有?“
      “没没……没呢!”管家起来道:“有位陈老爷来拜,正在……在花厅说话儿…”
      “前头带着路,”弘历道,“给我们掌着灯!”
      “是是是……”
      那管家又磕了个头,屁滚尿流跑去,亲自掌了个玻璃球灯,一边殷勤带路,口中念念叨叨说道:“其实老相爷心里很亲尹老爷的,甭看说话狠——这边拐弯,千岁爷走好,这是道月洞门坎儿——只我们老爷子生就的孤拐脾气,他见了我们哪个爷也都是脸拉得老长,我们都吓得躲得远远儿……”
      说着已穿过一道篱笆花墙,
      便听北边书房侧西花厅有人说话。
      尹继善蓦地一阵紧张,竟站住了脚。
      弘历一把拉了他冰凉的手,挑帘便进了花厅,却见是陈世倌和尹泰一处盘中放着瓜果,
      二人正下大棋下得入神。
      “将!”尹泰一匹“马”卧槽过去,听见有人进来,不耐烦地说道,“跟你们说过,我要和陈大人下棋,不过东院去了,怎么又来了?!”陈世倌将士角炮别了马腿,笑道:“阃令大于军令嘛。你是我朝的房玄龄。告诉你们大太太,老陈今晚不走了,明儿打一副银头面谢他——当头炮给你架起,你歪老将吧!”尹泰死盯着棋盘,口中道:“不一定歪老将——张氏,
      茶凉了——快换!“
      弘历见这一老一少棋瘾如此大,不禁好笑,正要说话,
      一个中年妇人在外答应一声,端着茶盘进来。她一眼瞧见尹继善站在一边,顿时惊得浑身一颤,竟僵立在地。尹继善面无人色头颤身摇,叫了一声“爹,娘!”
      扑嗵一声双膝跪地。
      “王爷!”两个棋友这才转脸,见弘历似笑非笑站着,忙乱局起身伏地请安。尹张氏忙也捧盘陪跪。尹泰磕头说道:“再没想到王爷夤夜来到臣府,上午臣陪驾去吊祭先太子,原想见见四爷。
      后来张五哥说四爷忙大事,
      连张廷玉都见不着,只好罢了。“
      弘历一把拉起跪着的尹继善,命众人都起来,笑着坐了,说道:“刚刚从畅春园下来,半道儿碰见继善。他说他去了清梵寺给十三叔请安,要回驿站,我说我要去老尹相公府借书。
      你又不是钦差大臣,
      泡那个驿馆干什么?
      论忠也不在这上头,就拉了他回来。陈世倌,几时进京的?
      “一边说话,命众人都落座。
      “奴才今早时来的,解了一百多万两银子交了藩库。”陈世倌笑道,“李制台和范时捷都有信给爷,原说到王府的,路上碰见尹老,说四爷忙得不着屋,就拉了我来下大棋了。”他
      们说话,张氏早已悄悄退出去,又重沏了四杯茶端来,依次给弘历、陈世倌、尹泰置茶,到尹继善时,尹继善却先起身一揖,又长跪在地双手接过,张氏向众人福了两福,低头退到一边垂手听招呼。
      弘历这才留心到她,上下打量时,不过四十三四岁,白皙的圆脸上已爬上细细的皱纹,嘴唇略显厚一点,左唇下还有一颗殷红的美人痣。她穿着一身青布衫,靛蓝裤边滚着杏黄梅花边,浆洗得干干净净,低着头一声不言语。弘历极细
      心的人,立时意识到了什么,便问:“继善,怎么行这个礼?”
      “回王爷。”
      尹继善胆怯地看了尹泰一眼,说道,“她是继善的生母张氏。”
      弘历陈世倌立时一怔,忙也起身向张氏一揖。弘历故作惊慌,连连说道:“我们太粗心,请夫人原谅!这是下人们侍候的差使,小王断断不敢当——夫人,请坐!继善,你愣什
      么?
      快给你母亲搬座儿?“尹继善早已起身,双手端了个绣花墩,放在尹泰身边,轻声道:”娘——您坐着歇歇……“张氏一句话没听完,已是滴下泪来,连连后退,对尹继善道:”二老爷,我不是这牌名上的人,这怎么使得?“
      尹泰的脸涨得血红,勉强笑道:“王爷赐你坐,你就坐呗!”
      张氏向丈夫一躬,才斜签着坐下。弘历装作没看见,轻松地一笑,对陈世倌道:“你寻我回事儿,回什么事?”
      “回王爷。”陈世倌也被弄得浑身不自在,歉意地看了一眼尹泰和局促不安的张氏,说道:“我这点事说公不公,说私也不算私。来京前,李制台准了我七天假回海宁看了看,我们家乡苦啊!那里不像苏北,一个人只顶不到二亩田,又没
      有荒地可垦。一人不耕数人受饥,一人不织举家无衣!前年又被了水,去年元气没有恢复过来,因各地征粮,那里的米涨至四钱二分一斗。“说着,他的泪水已经涌了出来,”这不过是一州之地。我来求四爷可怜我家乡爷老,能不能免了今年的赋?我替他们给爷磕头了!“说着离座便叩下头去。
      弘历没想到是这么个题目,见众人尴尬,也想借此缓松一下气氛,因笑道:“这么点子事,你跟户部说一声,省里又有李卫尹继善,还作不了主?”陈世倌道:“我们那里都在设义仓,一是国库,二是义仓,无论如何不能短,是李制台下的严令,谁办不下来就撤差,谁不肯办就换肯办的去。我去问户部,户部说短一两粮宝亲王也不依,所以回过来还得求您。您松松手,漏几粒米,就够我们海宁人足家饱了……”
      “好了好了,你甭难受。”弘历笑道,“我答应还不成么?”
      说着起身到书案上扯过一张纸,写了几行字交给陈世倌:“你拿这个交给征粮司收他们照办就是。”
      陈世倌喜得眉开眼笑,弘历已经站起身来,看着书架搜寻了一会儿,抽出一本《宋元学案》挟了怀里,笑道:“我也该去了。世倌也是吧!叫人家爷娘父子们坐一会儿说说体己话儿。
      后个儿你寿诞,我亲自过来拜寿!“
      尹泰两道寿眉抖着,脸上似乎不笑,也说不清是悲是喜,还要起身送行。弘历说声“不必”
      ,已和陈世倌相跟而去。
      “阿爹!”尹继善看了一眼早已站起身来的母亲,忍着心
      里酸楚回身一揖,“您老人家七十大寿,恰恰儿子进京述职,这是天教我们合家团圆,真是不胜之喜!吏部马堂官给我去信,哥哥的事也办下来了,补了江西盐道。我给他回信,我在南京,哥子在江西都离北京太远,您已是古稀之年,大太太也望六十的人了,能好给我哥哥补到天津或保定,来往和爹娘见面方便,也能代儿子尽孝……”他又看了一眼自己的亲娘,“老马回信说,天津道出缺,可以换过来。不过江西盐道是要缺,天津道是瘦缺,叫我再商量一下。请阿爹和大太太商议一下我给他回话。儿子急着回来,也为这件事。”尹泰满是皱纹的脸似乎舒展了些,说道:“这也算你一份孝心。其实我心里,你哥两个都一样,并不偏哪个向哪个。只你如今已经官居极品,你哥哥科场蹭蹬,官运也平常,未免多替他操些心就是了。”
      尹继善见这位严父没有发怒,心下稍觉宽慰,从袖中取出几张纸双手捧上,说道:“这是儿子给阿爹带的寿礼礼单。”
      张氏忙过来接住转交给尹泰,就在母子手一触的一刹那,尹继善仿佛觉得母亲的手热得发烫,心里又是一紧,问道:“二姨娘,您身子不舒服?”
      尹泰也道:“我也瞧着你脸色不好,
      何必这么熬着?你歇去吧。叫五姨娘她们不拘谁在这侍候,都是一样的。“
      “不不,我没有病!”张氏忙道,“是方才捧着热茶,手暖得烫了些,别的姨娘早歇了。我在跟前侍候老爷子!”说完,好像生怕尹泰再赶自己走,拧了一把热毛巾递给尹泰,径站在尹泰身后,轻轻替他捶背,只目不转睛地看着自己的儿子,
      泪水直在眼里打转转。尹继善回避着母亲的眼神,说了自己任上的情形,弘历在南京与自己的交往和皇帝对自己的几次嘉勉。说着说着他实在看不下去了,便道:
      “皇上待儿子真是恩高如天,还问及母亲的安来着,就是娘姨,皇上也关怀着
      ——娘,您别总那么站着——“不知怎么,胆子一乍,竟亲自搬了张椅子拉过母亲,说道:”阿爹也说了不让您劳累,您就坐下歇歇吧!“又回身喊道:”来两个丫头,给老太爷捶背打扇!“
      尹泰被尹继善这一连串大胆的举动弄得一怔,
      旋即大怒。
      他在外面待人接物温厚亲切,极有涵养容量的,就是比他低五六品的县令县丞,也是揖让谦恭,但一回家就成了皇帝,除结发大太太,别的人一概都是“奴才”。大太太范氏是他随康熙西征,运粮路上认识的一个镖局家姑奶奶,一身武艺,被蒙古兵包围时冒着箭雨背着他逃出重围,康熙指婚成配的。
      他
      当二品官时,太太已经封了一品诰命。初婚也还“平等”
      ,太太生了八子,他又纳了几房妾,就恩爱犹存,平等全无,成了举朝皆知的“房玄龄”
      ①。他本来也喜爱这个二儿子温文儒雅风流偶傥,但无奈张氏却是“乐户”
      ②出身,根本没法和“樊梨花”
      似的巾帼诰命相比。
      偏生的大太太养的儿子名位不显,又加上他自己的侯爵是在诏封尹继善为巡抚时附笔加上的,显见是沾了尹继善的光。尹继善不到三十岁斩将夺关直上青云,做了封疆大吏,但大儿子快五十的人了,当个道台
      还要投门路说人情……这些诸端,他越发地压制张氏,一来为夫人息火,二来也防张氏倚儿之势压倒众人,三来自己心里也略觉好受。眼见尹继善如此举动,尹泰心中的火一窜一窜,用“相臣度量”压了又压,终于还是忍不住,冷笑一声,
      ①唐朝宰相,著名政治家,以“怕老婆”闻名。
      ②乐户:贱民,如民间吹鼓手行业。说道:“你不要坐不安,有道是母以子贵,你自然是要上台盘的!继善,你如今官作大了,也历练出来了,学会了叫你爹难堪了!”
      “回阿爹!”尹继善脸色雪白,却不肯服低,只长跪在地,说道:“儿子并不敢非圣无礼。
      母亲站着侍候老太爷是应该的,但我瞧母亲气色似乎有病,老太爷自己也说了的。礼有经亦
      有权①,儿子跪着代母亲侍候老太爷,如何?“
      尹泰被儿子堵得一怔,他也是个大理学家,无论情、理,儿子作得无懈可击,说得天衣无缝,真也无从辩驳,因又从别处挑剔:“我不指这个说,我问的是你的心!”
      “儿子问心无愧。”
      “我当年随先帝爷出兵放马,那时还没有你。
      我随今上伴读东宫,和皇上敲棋吟诗,你还穿着开裆裤!“尹泰的话刀子一样犀利,”没有我哪有你,没有我之昨日,焉有你之今日?
      你阿爹什么事没见过,什么事想不清爽?你以为我不知道宝亲王来意?——你本来孝顺有加,我怎么也想不到,你会请一位王爷来压制你的老爹——“他一口气噎住,立时猛烈地咳嗽起来。张氏和尹继善都一跃而起,忙不迭地给他捶背端嗽盂,口中只是劝他别多心。
      尹泰却不领这母子的情,喘息略定便推开二人,说道:“作民依朝廷王法,咱们家有自己的规矩家法——你们好自为之!”竟一甩手去了。
      “儿啊!”
      张氏听尹泰脚步去远,一把揽过尹继善,“你——
      ①有经有权,意谓有常规,但特殊情况可以变通。
      你叫娘说什么好?
      你心疼娘,还用这么说,这么做么?娘在一旁站着瞧你,心里也是熨贴的,何必在乎这些摆样子的东西?你在家还好,可你终归还要南京去的。我的不懂事的儿啊……“她浑身都在抽泣颤抖,伏在儿子坚实的肩头,仿佛一松手儿子就会突然消失似的紧紧抱着,一只手轻轻打着尹继善的背。
      尹继善也是泪流满面,抽着声气道:“娘,你儿是个有种的,有声气有胆量也有学问。我肩头挑得起!你一点也不用怕。大不了我接你到任上,我叫你享尽人间清福!”
      “你爹要不依呢?”
      张氏两手紧紧扶着他肩头,“老爷子那倔性你晓得的。”
      “他不肯也得肯。”
      尹继善想到雍正对自己的信任亲情,笃定地说,“我准能把你接到南京。这么着苦熬,万一……我一辈子都难受。”
      母子二人正又哭又说,忽然听到花厅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却是高无庸闯了进来,说道:“尹大人,有旨意。”尹继善忙起身,对母亲道:“儿子接过旨还回来。”
      “不,不单你接旨。”高无庸看了看一脸可怜无告相的张氏,说道:“还有尹泰和尹泰的范夫人,还有张氏一同接旨!
      在前院正厅,快去!“说罢匆匆先去了。
      子母二人愕然相顾,一阵慌乱过后,张氏便忙着翻衣服,尹继善道:“娘,您甭打份。旨意叫您去,就定必有您的话。
      您穿得再好,比得及大娘么?“说罢双手扶着母亲来到前院,已见满院都是灯烛,内务府的人站得满阶前都是。合府大小家人慌得拾爆竹似地备酒送茶前后乱窜。尹继善见母亲一脸
      迷惘,一边小声安慰,扶着进了正堂,早见香案已经摆好,尹泰冠袍履带齐整,“樊梨花”凤冠霞帔凝立在侧。二人似乎都有点心神不定的样子,见他们进来,尹泰淡淡说道:“你们也站过来吧”。
      尹继善这才看见是当今皇帝的十七弟毅亲王允礼前来传旨,忙和母亲挨身站在尹泰身后。
      那张氏几时经过这种场面,瑟瑟抖着站不稳,只靠着儿子勉强站定。
      “接旨人已齐。”高无庸给允礼打了个千儿,说道,“请王爷宣旨!”
      允礼点了点头,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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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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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3:54

      高无庸立刻退下,转眼之间便又上来,双手捧着一个金盘,盘上放着一套金碧辉煌的一品诰命服饰,还有两个黄灿灿亮闪闪的头号大金元宝放在盘边,诰命服上压着一顶镂花金座朝冠,三颗棒子大的东珠中间攒一棵樱桃大小的红宝石,颤巍巍的在灯下灼灼生光——这套行头阖府都知道是正室夫人范氏的得意之宝,怎么又递来一套?——此刻,外间廊下仆夫长随丫头老婆子里鸦鸦站了三四百,目不
      转睛地看着这场面,静得一声咳痰不闻。允礼此时才到案前南面而立,却是口宣谕旨:“有旨:尹泰、尹继善、范氏、张氏听宣!”
      “万岁!”
      四个人一齐叩下头去。
      “尹泰相从先帝有年,卓有劳绩,辅佐朕躬,恭心慎事,乃朕之心膂大臣。”允礼轻咳一声,接着背诵,“且尹泰训子有方,有子如尹继善者秉公畏命,怀诚事主,廉能爱民,封疆江南以来于我朝诸军国要差办理妥善,不愧古之名臣。
      朕思子贵父荣之义,已屡有加恩。父子并为同朝柱厅之臣,乃
      亦尔家之福也。然非有张氏,则无尹继善,无尹继善,则尹泰之勋名焉得如此之显?是张氏之相夫教子功亦不可泯。今继善已贵,其母仍忝青衣之列,甚有乖于母以子贵之礼。前已封诰尹泰之妻范氏为镇国将军一品诰命,今遣毅亲王允礼持冠传旨,即着张氏谨受诰诏,同为镇国将军夫人,赐一品诰命服色。尔其受之随子赴任,毋负朕望。钦此!“
      四个人一齐怔在当地。
      “恭喜尹老相公,范夫人。”允礼满面笑容,又向尹继善一拱,“恭喜张夫人,继善公!”因见四人僵跪不动,诧异地问道:“怎么,你们不奉诏?——我可是自带酒筵要在此饱醉而去的呀!”
      尹泰左右看看,似乎有些茫然,身边的三个人都低着头,各人心里什么滋味他心里雪亮。但这种绝不可能的事居然此时真真实实地出现在自己身上,他无论如何也适应不了。
      恍惚之间,他叩下头去,说道:“老臣谢恩!”他这么一开口,尹继善三人也都参差不齐地叩头含糊不清地谢恩领旨。
      “这是天大的喜事,小王今日好高兴!
      把我带的席面抬上来,我陪大人和二位夫人高兴!“
      因见范氏和张氏瘫在地下都没有起身,径上前一把挽了张氏。
      那尹继善何等聪明之人,疾步上前双手扶起软得面条似的范氏,径是尹泰坐了主席,两个一品诰命分坐两旁,允礼亲自开樽相陪,尹继善按捺着激动得要跳出腔子的心,转桌儿斟酒。尹泰是恼中带着对浩荡皇恩的感激。范氏是羞中带怒加着对张氏的妒忌和圣命不测的畏惧,张氏则是悲喜恐惶如对梦寐迷惘无主。允礼却是觉得有趣高兴,兴味盎然。四个人各怀天差地别的异样心思同
      席相坐,都是来酒即饮,举杯即干,不足半个时辰,都已玉
      山倾颓,烂醉如泥。尹继善侍候他们各自安歇了,也几乎瘫倒在地。
      幸是他心思还算清明,替熟睡的母亲打了一会扇子。
      叫丫头过来替着,伏案提笔,挖空心思地给雍正写谢恩折子。
      雍正此刻却在光火。听了弘历传来的“闲话”
      ,他立命将弘时和弘昼都召来澹宁居。依着雍正的意思,还想叫方苞这个“老给事中”
      ,同时叫进孙嘉淦来细问,却是弘历拦住了,说道:“这都是宫闱里的细事。就是假的,也是无形消弥了的好。只可儿子遇时,套着话问来由——不过看样子,就是不问,孙嘉淦似乎也要密奏皇上的。依着儿子,就兄弟们这里问一问就是了。”
      “就是四哥说的。”
      弘昼揉着惺忪的睡眼说道,“这种事晓得的人越少越好。
      咱们先就自惊自怪的,反倒叼登大了。家丑不可外扬嘛!“
      他是被人从被窝里叫起来的,脸上还带着睡相。弘时听他说得极不得体,瞧着他的样子真想笑,只低着头装作不听见。雍正素来威压百僚,性冷如冰,极挑剔的一个人,偏偏对弘昼这个小儿子异样宽容温和,只瞪了他一眼,说道:“你胡说八道些什么!朕有什么‘家丑’不可对人言?
      这是有人刻意造谣!原来只在京师,好嘛,现在扇到平头百姓那里去了。捉住为首的,朕必处他极刑!“
      弘历方在沉思,弘时说道:“阿玛说的极是,这不是无根之谣。
      有些宫闱里的事外头人捏造不来的。
      皇上孜孜求治,累了一身的病,有人心怀叵测,还在百姓中这样传言,真可令人发指痛恨!“弘昼立刻反驳,说道:”三哥,我们都是皇上的儿子,‘痛恨’还用说?现在不是商量恨不恨的事,是商量办法!像太后薨逝的谣言,十足的是宫里太监嚼舌头——不不,这不叫嚼舌,纯粹的捏言造衅乱政欺主!“
      “高无庸!”弘昼一语提醒了雍正,他提高了嗓门叫道,“你进来。”
      高无庸就守在殿门口,他从来没见这爷四个半夜三更聚在一处说机密,连引娣都支开了,心里忐忑着只觉得像要出大事。猛听雍正一叫腿一颤,忙颠着步儿跑进来,说声“奴才在”
      ,便跪了下来。
      “嗯……”雍正却觉得一时无从谈起,板着脸沉吟良久,说道:“你虽然不是六宫都太监,位份不高。但你朝夕跟朕侍候,其实比都太监还要紧。”高无庸忙叩头,说道:“这都是万岁爷的抬——”
      “不说这个,”雍正摆手止住了他,“朕有时接见大臣,只言片语的怎么就传出去了?”高无庸顿时慌了,连连碰头道:“奴才是两代主子使出来的人,晓得主子的规矩,怎么敢在外头犯老婆子舌头?有时外官希图奴才传话,能早点觐见,塞给奴才一点红包儿接了是真的,再大点的坏事奴才没那个心,也没那个胆……就是这殿里侍候的,也都还规矩…
      …“
      “规矩?”雍正冷笑一声道,“甘肃布政使调湖南,他本人怎么就先知道的?”
      “回万岁!”高无庸越发惊慌,磕着头苦着脸道,“那事儿已经发落了,是秦可儿传的,已经撵到了打牲乌喇去了……
      不干奴才的事……“
      雍正没来由叫高无庸进来,见他吓成这副模样,不禁一
      笑,倏地又收了笑脸,说道:“近来宫禁不严,门户不紧,有些不该外头知道的事传出去了!——你不要怕,朕知道不是你。但你有责任!”
      “是是是……”高无庸揩着头上的汗连连说道,“奴才明早起来就召集他们训话,谁敢再犯舌,抽了篾条撵出去!”
      “你说得好轻松!泄露宫闱秘事,朕是一定杀他的!”雍正咬着牙,语气淡淡地说道,“近日之内,朕必定教你们看个样子。都给我滚吧!”
      弘历这时才开口说话,皱着眉头道:“太监们串茶馆吹牛犯舌头是有的,远播到云贵川的民间,简直不可思议。
      就是五弟说的,也无须惊怪,看看是什么苗头再说。如今有些事很怪,扑朔迷离。宁可续密过一点,疏漏断不可取。万岁爷是包容天地的人主,似乎也不必为这些闲言烦恼。“
      他的话其实和弘昼意见相同,“见怪不怪,其怪自败”
      ,有的事不能认真,也不能解释,不然就会越描越黑——雍正当然听懂了的。
      但这件事愈是咀嚼,后味愈是不佳。文官武将之间结党,党援之中传谣,可以召集起来痛加训斥,可以捉来下狱、流放、杀头。百姓们传谣,连个解释的机会都没有!可畏的是有的地方已兴起白莲教,屡禁不止有扯旗放炮啸聚造反的。各地各行也都自有帮会各有势力,朝廷也没有当一回事来控制,也极易为匪人利用作难。想着,雍正问道:“弘历,你回京曾经说过,李卫荐了一个叫吴瞎子的跟你,后来他来了没有?”
      “来了,”
      弘历一心还在想着孙嘉淦说的那些可怕的谣传,不知道这一霎雍正已经动了那么多的心思,忙一躬身,“现就住在儿臣府里,教习儿臣些工夫,万岁想见他么?”
      弘时突然一阵失望,弘历公事之余,和私邸里几个男女高手一处练习武艺,他是早已听说了的,正想着寻个题目说他“私养死士”
      狠狠地上一次烂药。如今这么明白认承,此事算是休矣。思量着,雍正摇头说道:
      “朕暂时不要见他。但这些人物黑白两道都趟得开,江湖民间消息灵通,又把握着一些帮会,要施之以恩结之以义晓之以理加之以威,他们说话办事,比朝廷方便得多。你先从兵部下个折子,让他有个明白身份,接见的事以后再说。就像这些谣言,江湖上有什么动静,须得让他留心。”
      “是。”弘历吃透了雍正心思,忙道。
      雍正端起茶一边呷着,出了半日神,说道:“你们不要轻看这件事。谣言,小则伤人,大则灭国,朕遇这种事从来不肯轻易放过。弘历现在管军务钱粮,能留心政治,这就是有大局。弘时你管政务,琐碎事千头万绪,但有风闻也要及时
      密陈奏朕。弘昼,朕是看你疏散,身子骨儿也不好,所以把太常寺、太仆寺、銮仪卫、太医院这些闲差给你,并不是叫你养老。你怎么可以任事不问,只在府中胡闹?你们兄弟三人秉性才德各有所长,要各尽所长帮着你们的老阿玛治理这个天下。信这个任那个,你们瞧着是那么回事,其实朕的骨肉不就你们三个?你们三个为一体,要从心里头和睦这才成事。
      篱笆扎得紧野狗钻不进,没有内鬼,招不来外祟,懂么?“
      “儿臣们懂了。”三个人一齐叩头。弘昼道:“儿子一定记
      住阿玛的话。其实儿子那里有点——“他搔搔头,”有点百无禁忌,倒是人们见了儿子随便些儿,什么话都听得见。像扬名时、孙嘉淦这些正臣,还有些宦场不得意的,宫里的太监
      什么的,儿子都处得好。往后一定多替皇上留心。有大树才能乘凉,连这都不晓得,儿子还成个人吗?“
      弘时一脸的郑重其事,说道:“圣祖驾崩,皇位交接之时那些谣言,儿臣敢断言,一定是隆科多那个老匹夫造了去的。
      他现在已经圈禁,但谣言已经传出去,这种人岂可轻恕?杀掉他,以震慑那些不规之徒,也不失为一法。“
      “三哥这个想头不对。”弘昼一脸皮里皮气形象儿,半笑着说道:“我倒觉得隆科多死不得。皇上当初继位继得光明正大,是八叔——哦不,是阿其那他们在后头捏造谣言,有事没事乱搅朝局,杀了他,更死无对证。他活着,不定什么时候能用得着,能给世人当个见证。”弘历说道:
      “五弟这是聪明话。不是你提醒儿,我几乎忘了。上次允礽二叔病危我去探望,顺便看了隆科多禁所,还没有走到屋边就闻到臭气。看守的兵士悄悄回我,隆科多大小解都不能出屋。这么热天儿,非过病气不可!
      三哥,你赶紧换换那群看守的,隆科多罪再大,他前头还算有功嘛!“
      雍正愈听愈觉不对,但“不对”在哪里,他一时也想不清楚,甚至对自己的儿子,他也不能把心思和盘托出。他一口接一口地呷着茶,神色平淡又似有着深深的忧郁,一直都不言声。弘时见众人词竭,笑着岔开了话题,说道:“父皇料理事情常有出人意料的,多难办的事也都是欢喜结束。就如尹继善,他府里此刻不知怎么个热闹法呢!”
      雍正这才回过神来,想象着尹府情形,不禁一笑。三兄弟又凑趣儿奉迎承欢给他说笑话儿解闷,钟撞十一点子时时牌才恭肃退出。
     
     
    第三十六回 隆科多囚狱告御状   雍正帝冥筵明孝心
     
      隔了一日六月十八,是雍正生母乌雅氏的六十冥寿正日子。早晨天刚放明,雍正便从畅春园发驾回了大内。他先到寿皇殿给康熙和乌雅氏的坐像拈香,行了三跪九叩大礼,念了三遍往生咒,出来又带着高无庸秦狗儿乔引娣一干宫人到弘德殿接见早已等候在这里的允祉允禄允礼,弘时弘历弘昼弘瞻弘皖弘晓弘蛟等子侄和一大群近支皇亲。军机处因奉旨照常办差,早已进来磕头拜过退了出去,只留朱轼一人随驾侍候。因为几乎都是家人兄弟子侄,见了礼后雍正便命各人随喜自便。
      却见管御膳房的常宁进来禀奏请旨:“厨下正预备早膳,请旨,是设到这殿里,还是送到养心殿?”
      “朕早上用过点心了。”雍正沉吟道,“这会子还早,急什么?——嗯,这样,先抬过一桌来送到寿皇殿供到圣像前,其余的设在畅音阁水榭子东边。”
      因见常宁听得愣神儿,雍正笑道:“朕要赐筵——这么多人都空着肚子看戏?
      一边看戏一边进膳,熙熙和和热闹儿些,母后冥中瞧着也会欢喜的。——允祥胃气不好,告诉大厨房做的点心软和一点,须要能克化
      得动。朱师傅,你也不要回去当值了,陪朕一处坐坐吧。“朱轼忙跪了谢恩,起身说道:”老臣千情万愿!早年臣在工部,
      因黄河决溃诖误处分,罚俸三年。
      先太后对先帝爷说:‘朱老师清贫如洗,来客人连茶叶都备不起,罚俸三年可怎么过?
      国家制度不可废,我可是要拿体己儿赏他的。
      ‘赏了老臣三百两黄金!“说着已老泪纵横。雍正想着母亲,心里悲凄,看着朱轼,又觉伤怀。思及近日民间流传自己不孝弑母,愤怒中又带着无可奈何,苦笑道:”今儿给太后作冥寿,朱师傅不要伤感了。“因见张五哥进来,又问道:”你十三爷来了么?
      “
      张五哥此时已年过六十皓首白发,他年轻时罹祸曾被允祥营救,犯罪绑赴刑场又被康熙赦免,极是忠诚不二,和允祥私交很深。自允祥病卧清梵寺,他几乎天天退值都要到榻前问安侍候,雍正已经习以为常,因此一见便问允祥。张五哥行礼起来,摇头一叹说道:“十三爷夜来犯病儿了。这会子人事不省……老奴才惦记着主子这边,赶过来请安,就便说明十三爷不能过来。主子……”他摇着头,好像含着一个酸果,满脸都是凄楚神色。
      “贾士芳呢?”
      雍正也是心里一颤,皱眉问道,“他怎么说?”
      张五哥道:“已经去白云观请了。奴才想等着他来,又怕误了万岁爷这边差使,就先过来了。”
      雍正又问:“太医们怎么说?”
      张五哥拭泪道:“太医们说十三爷脉相平和,和昨日一样,只是昏迷不醒,他们不敢妄断。这会子还在商量脉案……”
      “你去吧。”雍正听说脉象平和,心中惊疑不定,却也知不十分凶险,因道:“朕这边还少了人侍候?
      你在这里牵挂两头,不如守在他跟前,朕也放心。“
      张五哥匆匆去了。
      雍正怔怔望着他的背影,
      叹了一口气,轻声道:“朱师傅。”
      “臣在!”
      “你说,”雍正偏着头道,“允祥这症候,是不是有人背后使坏,魇镇他?”
      朱轼原本压根不信世间有什么“魇镇术”
      ,但他阅世已久,这种事熙朝在皇子里头发生过,又亲眼目睹过贾士芳的手段,也有点不敢断然否定了。
      思量着道:“圣人不说,臣不敢妄议。
      但略查史籍,不绝于书,似乎确有这类邪术,自古以此成事的却没有。君子于鬼神一事,敬谨回避而已。但十三爷并没有什么不共戴天的私敌,几个政敌又都身在囹圄,怎么会有人下此毒手?臣也是不得其解。“
      “现在不谈这个。”雍正掏出怀表看了看,说道,“还不到辰时,离正时辰还早。朱师傅,陪朕出宫走走。”
      “是!”朱轼躬身道,“请旨,主子要去哪里?”
      “去看看隆科多。
      “雍正将表塞进怀里,淡淡说道。
      雍正和朱轼只带了几名侍卫骑马出了神武门,向西,一路小跑,穿过部院街后胡同又向北就到了隆科多府邸。这是一处坐西朝东的大院落,和王府规制一样的五楹倒厦门顶,一色的青琉璃瓦都被用黑漆涂了,有的地方木档上露出斑驳的黄漆,好像还在炫耀着主人当年的辉煌。沿门外石阶修了一道凸形的高墙,阴沉沉挡住了锁锢得死死的铜钉朱漆大门。
      夏日骄阳把墙照得死人脸一样又灰又白,那墙头上已经长出了青青的狗尾巴草。雍正下马来,见朱轼老眼昏花地站在墙前发怔,便问:“朱师傅,你怎么了?”
      “雍正二年我来过一次,请隆科多拨款修缮皇史宬.在这
      门前被挡驾,说隆大人忙,叫我直接去户部接洽。“朱轼脸上似喜似悲,”打那之后我再也没有登过这个门。
      今天到这儿来,心里不能没有感慨……“雍正没来及说话,侍卫索伦已从北侧门那边过来,说道:”已经和这里管事太监说了,咱们从北边进去。“雍正点点头,跟着索伦向北半箭之地,果见在墙上开着一个四尺多宽的洞,安着铁栅门。门洞开着,十几个太监衣冠齐整,伏俯在焦热滚烫的砖地上,个个热得满头汗流。
      雍正看也没看他们一眼便进了院子。里头守护的却是内务府的人,已得知皇帝来了,一群打着赤膊的衙役忙成一团在穿换公服,打头的是个笔帖式,小跑着过来,跪下就磕头,说道:“主子,隆科多不在那边,请主子这边走!”
      正要进仪门的雍正止住了脚步,诧异地问道:“他不在正院?
      正院谁住?
      你是哪个衙门的?
      “那笔帖式极迅速地又双膝跪下,说道:”奴才是内务府的笔帖式黄全发。隆科多本人在后院马厩。“
      “马厩?”雍正像被刺了一下,偏着脸道:“怎么会住那里?这是谁的批令?”
      “本来住在正院的。”黄全发见雍正脸色不善,忙道:“后来慎刑司来人看了,说他是犯罪的人,不杀他就是便宜,还要当老太爷供起?——就迁马厩里去了,小的只是管这院子,马厩监所又归太仆寺管。这处圈禁所是三个衙门共管的。”
      “总头儿呢?”
      “总头儿是太仆寺的监押司官王义。
      他不在这儿,只有时来看看就走了。“
      雍正不再说话,和朱轼一前一后到北偏院马厩门前,里边看守的人早迎跪在地——这里又是太监在看守了。二人一
      进院便嗅到一股难闻的气息,却不像马粪味儿,像是一股带着腥味的臭鱼和呕吐出来的稀物混在一处,还夹着点饭菜的“香”气。雍正立刻眉眼鼻子和嘴都皱一处,手掩着鼻子跟着太监来到一个大铁栅前。这是一间厩房,有两个马槽宽,马槽早已拆掉换上了铁栅,一块油布沿房檐卷起,看来是下雨时挡风吹雨飘时用的。里边一个矮桌子,上面放着瓦罐和一只大碗一双筷子,旁边一条蚱蜢小凳,和桌子一样都是白木,没有刷漆,沾了一层似油似灰的污垢。桌子上还放着一块啃得只剩下青皮的西瓜皮。靠里边墙一张小绳床,床头放着一个大尿罐,罐上盖了一张纸——那股恶臭,大约就由此而发——床上蒿荐上铺了一领席,一个凉枕,一个竹夫人和一床薄被,便是这“屋”里全部家当。雍正走到跟前,一股臭味扑面而来,
      这次却是极为“味厚”
      ,他定了定神才抑住了反胃,凑到铁栅跟前看时,隆科多正在床上脸朝里躺着,似睡不睡地晃着一把破薄扇。雍正轻声叫道:“隆科多。”
      隆科多没有应声。
      “隆科多!”守护太监大声道,“你聋了么?皇上来了!”
      隆科多身上一颤,抖着手支撑着坐起身来。一眼便瞧见雍正和朱轼站在栅外树影下,他一下子呆住了。瞪着呆滞的目光,乱蓬蓬的胡须和头发都随着头摇动着,仿佛看一个陌生人一样盯了雍正,嘴唇翕动着,好像磨磨叨叨念诵着什么。
      半晌,他突然清醒过来,大叫一声“主子——”疯子一样赤脚片子下床,扑到栅栏边爬跪在地,两只手紧紧握着铁栅条,嚎声叫道:“老奴才又见着您了!”
      他惊恐的目光一眨不眨,似乎只要一瞬目,这位能决定自己生死荣辱的至尊就会突然消
      失!“
      “朕来看看你。”雍正看着这位曾经权倾朝野的“舅舅”
      ,
      当初在府中跺一跺脚九城乱颤的宰相,恨、惜、怜、痛、悲一齐涌上心头,倒了五味瓶子似的什么滋味全有。他不敢正视隆科多的目光,也闻不得那屋里的恶臭,舒了一口气吩咐道:“给他打开这劳什子铁门——马厩外头院里那株桧树下给朕和朱师傅设个座儿。”掌针匙的太监迟疑了一下,说道:“他有时候犯疯病,怕发作起来伤了主子……”
      “你才是疯子!”
      隆科多头摇手颤,怒声低吼:“我不装疯,早叫你们打死了!”
      雍正怔了一下,只微微顾盼了一下便疾步出了厩院,在老桧树下的椅子上坐了。
      隆科多已从极度的兴奋中恢复了理智,他的这位外甥皇帝此番探望,虽然决无不利于自己的事,也不可指望有太大的恩典:因为无论赐死自己或者释放自己,只消派一名小苏拉太监传旨就办理了。
      他伸展了一下又脏又皱的青布袍子,把前额上乱蓬蓬的头发向后抿了抿,将木拖鞋子后跟提着穿上,尽量步履稳重地踱到雍正面前伏地跪倒,口称:“罪臣隆科多叩见皇上,伏愿皇上万岁千秋圣躬安祥!”
      “那边有块条石,你坐着吧。”离开那个臭烘烘热烘烘的马厩,雍正气色好看了一点,一颔首对隆科多说道:“朕来看看你——索伦,叫所有这院里人都退出去!——没有想到你如今是这个情景儿,原该关照一下的……”
      “奴才是死有余辜的人,吃这点苦已是皇上的恩典,岂敢更有奢望?”
      隆科多道,“只是奴才还有话,有机密要事奏陈皇上,皇上这一来,臣虽死九泉,也含笑瞑目了……”说着泪下如雨。
      “你说这话奇。”雍正想起隆科多方才的“疯话”
      ,皱眉说道,“你是已经有旨永远圈禁的人,圣祖和朕都给过你免死誓书,怎么这么怕死?你有什么事要奏朕呢?”
      “这里的看守要加害奴才!”
      “谁敢?——他们打你?”
      “万岁金尊玉贵之体,哪里知道覆盆之下暗无天日!
      奴才……奴才已经连着背了两晚的土布袋了。万岁不来,早则明日,迟则后日奴才必死无疑!“
      雍正看了朱轼一眼,他真的不知道什么叫“背土布袋”。
      朱轼忙道:“臣读方苞《狱中杂记》,背土布袋是私刑,将犯人夜里缚起,背上压上一只装满土的布袋,身子稍弱一点,一夜就死了,而且无伤可验。
      “雍正勃然大怒,问道:”谁?这些杀才真的无法无天了!“
      “不知道……”
      隆科多悲恸得浑身颤抖,伸出两只带着绳痕的手腕,“他们蒙了我的眼,缚在床腿上,又是夜里……奴才昼寝,就为挺过这一夜之苦——那是不敢合眼的……”
      “你有什么事奏朕?”
      “朝中还有奸臣!”
      “谁?”
      “廉亲王!”
      “阿其那?”雍正一笑,才想起逮捕允禩前隆科多已失去自由,因道:“你大约不知道,他现在和你一样。”
      “廉亲王背后另有其人!”隆科多多少有点意外,看了雍
      正一眼说道,“他既然被逮,难道没有供出来?”
      雍正站起身来,扇着扇在树下兜了一圈,细望着密不透
      光的大树冠,冷笑一声说道:“这株桧树有八百年了吧,当时有个秦桧。你要作本朝的秦桧么?你就因为心术不正身陷囹圄,身陷囹圄还要怙恶不悛,还要害人,你活够了么?”
      “罪臣焉敢?”隆科多面不改色,一揖说道:“先太后薨逝时,廉亲王要臣陈兵造乱。因为张廷玉把住了军机处调兵虎符没有成功。当时罪臣说这事情是灭门之罪,万万不可。八爷——允禩说,‘就是灭门也另有其人。你以为我想当皇帝?你错了!
      ‘“他顿了一下,又道:”罪臣偷借玉牒,也是奉的允禩指令。当时他说’有人要用‘。也说,’这种物事我不信它,也从不用这法子治人。
      ‘——还有,万岁爷出巡河南未归,允禩叫了罪臣去,说’机会千载难逢‘。命罪臣利用职权带兵进驻畅春园。罪臣当时说,’天下已定,我就占了畅春园,你能坐稳这个江山?
      ‘他说:’只要不是雍正,谁坐也都一样。
      ‘……
      皇上,奴才本该零刀碎割,万死犹不足辜的人,已经到此绝境,还有人想加害灭口!若无奸臣,此时又岂能于高墙之内行权作恶?“雍正听这几件事自己竟一无所知,不禁骇然,看朱轼时也是惊得面如土色,因问道:”朱师傅,你看……?“
      “万岁,此事非同小可。容臣细思后再奏。
      “朱轼心中闪过一个人,竟无端地打了个寒颤,转脸问隆科多,”你还是个人臣?你受了什么人挟制甘心从恶?当初未逮时,皇上朝夕可见,你何以不自首认罪?“
      隆科多看也不敢看这位双眼喷着怒火的老师相。伏下身子,将头埋在两臂间稽首叩头啜泣,断断续续说道:“罪臣丧心病狂……朱相这话真使臣九泉无颜!
      当初皇储未定,群王争嫡,万岁势力最孤。
      起初是允礽,后来是允禩声势最大。
      我们佟家一门都和八王交好,先帝重用罪臣之后,叔父佟国维和臣密商,由我来保今皇上。立定契约,无论谁胜都要维护族门……契约不知什么缘故落到允禩手中。他们……他们就以此要挟,逼臣上了贼船,以至愈陷愈深不能自拔……臣自
      幼追随圣祖,又受托重任保扶皇上,本应矢志不二为君上捐躯尽劳。谁知自甘堕落为匪人所用,永坠轮回地狱,生难见天日,死难见圣祖地下之灵,千古罪人无过于臣……今天见了主子痛诉曲衷情曲。求主子将奴才交付有司明正典刑,为后世奸臣祸国者立戒!“
      隆科多说完痛哭失声,已是泥般瘫倒在地。
      隆科多毕竟是宦海沉浮阅世极深的人,他从看守自己监护太监的态度颜色陡变中意识到弘时要下毒手灭自己的口,因此乘机破釜沉舟地告这一刁状,却又隐去了弘时名讳,以防扳不倒这位炙手可热的阿哥,反而身罹更大的不测,且这样一来,也把自己摆在了
      “允禩党”
      里一个二等角色位置。
      虽然仍存机械诈心,但人处绝境悲凄不胜之情却是真的,雍正见他这般,也不禁恻然涕下。良久,才徐徐说道:“论起你的
      过恶,朕将你付之凌迟头悬国门犹有余罪!念你还有一念之心在君父上头,朕不追究了。回头给你纸笔,把你知道的都写出来。密封奏朕,你知道法度,这种事泄露到六部里,朕虽有好生之德,也挽救不下,你要慎之又慎。安生守法遵命,不要再生妄念,朕可以给你个天年。“说完站起身来,看了看表,叫过索伦吩咐道:”你留下善后。隆科多不要住马厩,可以回他原来正院里住,圈禁院内不限他行动。这里守护的人全部换下来,发往——“他犹豫了一下,用征询的目光看着
      朱轼。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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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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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1:24:03

      “皇上,”朱轼一边听,早已在心中反复权衡了,因道:“隆科多今天说的不但事体极大,而且不是一时半刻料理得清的。这里守护的人有两种处置,一是直接看管的全部发往密云,找一处皇庄关起来互相告举,二不动声色,各回原在衙门照常奉差。只守管太监要由内务府看管起来,严鞫谋害隆某的凶手和谋主,密奏皇上然后再议处分。”
      “好。”雍止满意地翕了翕嘴唇,“给隆科多换一身行头,看成了什么样子了!——朱师傅,咱们走!”
      于是二人出门上马,雍正揽着辔绳沉吟道:“朱师傅,你好好替朕想想,‘有人’是谁,回头我们二人再谈。”
      “是!”
      雍正君臣二人返回大内正好巳末午初时分,诚亲王允祉
      为首,以下允祺、允祚、允禌、允祹、允禑、允禄、允礼等皇兄皇弟,以下弘时弘历弘昼弘瞻弘皖七十多个子侄,还有三四个与康熙同辈的老亲王都已齐聚在畅音阁水榭子对面的月台上,月台旁边则是一大群额附,老的六十多岁躬背哈腰,少的正当及冠气宇轩昂,也有七八十人。这些兄弟们,女婿们难得聚到一处,都各自寻自己投缘的请安问好。大说大笑的、窃窃私语的、指手划脚说事情的,乱嘈嘈一片人声。围幕后却是皇后、嫔御和几个老太妃,还有几十个和硕、固伦公主,却甚是安生,只听佩环叮当、微嗽声,间或有几句说笑。听高无庸扯着嗓子叫一声“皇上驾到”!
      众人立时悚然屏息,黑鸦鸦跪了一片。
      台上戏子们已经上妆,
      连鼓板乐队,畅
      音阁供奉太监也都齐齐跪下叩头,齐呼万岁。
      “今儿只朱师傅是客人,大家随意儿一点。”雍正见朱轼似乎有点不知所措,笑着扯起他的手,说道:“其实朱师傅当年已常陪圣祖爷看戏,下头这些王爷多是你的学生,也不犯着不安——都起来吧——三哥,来,朕和你、老十六、老十七,还有老二十四、朱师傅我们坐头桌。其余他们早安排好——叫他们传膳!”
      “老二十四”
      叫允祕,是康熙最小的儿子,今年才十一岁。
      雍正登极不到六天,就封了贝勒,今天本来坐在第五席。雍止越过十几个哥哥点他坐了首席,顿时招来无数双眼睛。
      众目睽睽下,只见他端凝起身肃冠整衣越席而来,至雍正面前跪下说道:“皇上,臣弟不敢——这里这么多的叔叔伯伯,还有几位老亲王爷。皇上抬爱之情我也不敢辞,可否就叫臣弟沿席执壶劝酒?”
      “好弟弟,懂事!”雍正眼中满是慈爱的目光,“圣祖爷在时,你就坐过首席的,你比弘昼还小着几岁呢。朕政务匆忙,向来却一直惦着你。写的功课朕都看了,很有进步儿。既这么说,就依你。轮桌儿劝酒,完了还到朕身边来坐。”此时满座人众看着允祕人物俊秀端庄,言语恂恂有礼,都不禁啧啧称羡。唯独允祉心里明白,当初康熙在畅春园临终传位,千
      钧一发之际,为口谕不清晰兄弟勃谿,就是这位六岁的“好弟弟”口无禁忌,头一个叫出来“皇上说叫传四哥”
      ,咬得死死的说“我听得清爽”——如今雍正要报这份情义了。允祉正胡思乱想间,筵桌上水陆果珍已经递次布上来。四十张桌
      子间,太监们来来往往穿梭般按序摆上葡萄、荔枝、西瓜、苹
      果……主菜只有八个:一大盘全猪肉丝,一盘羊乌叉,猪肉茄子馅提折包子一盘,攒丝肥鸡一盘,醋溜白菜一盘,糟鸡糟肘子一盘,酸辣羊肚一盘,熏鹿肘一盘,加上四个银碟小菜,二个银螺狮盒小菜,每人一碗稗子米干膳一盘象眼小馒头……倒也把桌子摆得五光十色琳琅满目。首席后正中供台上奉献太后冥灵的另加一桌,却是一千枚拳头大的六月白寿桃,白生生鲜亮亮的十分惹眼。雍正见菜品上齐,徐徐站起身来,向供在身后的“仁皇后”灵位躬身三鞠,拈香默祷了一会儿,回身到座上,向高无庸一点头,高无庸立刻高声道:“开筵——开戏了!”
      在锣鼓声中帽儿戏开场。扮了麻姑的葛世昌双手捧着个硕大无朋的桃子向王母献寿。
      戏班子班头掌柜飞也似跪下来,双手将戏单子捧上。高无庸忙接过来转呈雍正。
      “唔,很好。”
      雍正漫不经意地浏览着,随手点了《天妃济世》和《咒枣记》两出,笑着对允祉道:“母后生时就爱看这些神魔戏,其实朕无所谓的。二哥,你也点一出。”允祉接过戏单看了看,却点了《木莲救母》,还有一出《金丹大道》。
      《金丹大道》也还罢了,木莲一戏却是写其母生前吃人喝血恶业满盈,死后坠入轮回地狱不得超生,木莲身入九幽十八狱营救母亲的故事。虽说结熬极好,但这“恶业”二字,放在乌雅氏的身上,也真是有点不伦不类。雍正脸上掠过一丝不快,又道:“朱师傅,你点,不必拘神魔戏了。”朱轼也是不爱看戏的,随意点了一出《宝刀记》笑道:“臣从不看戏,也不知这‘宝刀记’演的什么,应景儿承奉太后就是了。”接着允禄等人也都点了。
      正戏开场,雍正便显得有点心不在焉。他瞥了一眼儿子们那一桌筵席,陡地一个念头升起来:莫非这三个孽种如今为鬼为蜮,在下头演夺嫡丑剧了?
      隆科多已是身居极品的人,八阿哥还敢要挟他上船,这艘“贼船”要驶往哪里?
      “有人”
      又是谁呢?又想到外省民间纷传宫闱谣言,把自己说得隋炀帝一样不堪,捏造得有鼻子有眼的,顿时心乱如麻。看看下面吃酒说笑兴兴头头看戏的勋戚,再看看高无庸身后那群直着脖子看戏的太监,雍正油然生出一股厌憎之情,只按捺着性子吃菜饮酒,搭讪着允祉允禄的话。台上只恍惚见花花绿绿的人影晃来晃去,台词竟充耳不闻。允祉和允禄他们倒是看得津津有味,时而穿插说几句京里这个班子好,那个班子败了,哪个班主使坏,用耳屎坏了庆佑堂的罗四方的嗓子……
      时而给朱轼解说折子戏前面的来由戏文,连朱轼都渐渐看入了戏。
      “你们坐着,只管说笑看戏。”
      雍正心里烦躁得坐不住,一边思量着起身离席,说道:“几个老叔王、老皇姑那里,朕要去劝一杯酒。”说着便向左首两席走去。郑亲王、简亲王、老果亲王他们忙都起身相迎。
      此时台上正演《混元盒》,正是《封神》故事,倏而鬼神乱窜,倏而烟雾迷漫,越发的热。
      那葛世昌扮的赵公元帅,直从两丈高的梯顶,一个大转回旋连翻三四个筋斗从空而降,落在台子中央,稳稳一个亮相,扯着嗓子叫道:“我好——恼啊!
      “
      “好!”二百多人轰然大叫一个堂彩,惊得敬酒刚回席的雍正身上一颤。此时恰过弘时弘历一桌,兄弟三人早已站起身来鞠躬行礼。弘历笑道:“这个姓葛的戏子今儿真卖命,年
      纪看去也不大呀?——没有三十年工夫不敢玩这一招的!“
      弘昼笑嘻嘻的,说道:“我枉看了半辈子戏,叫了多少堂会,总没有见葛世昌这样儿的好角儿,生旦净丑样样出色——”还要往下说,见雍正瞪自己,才想起雍正多次申斥自己“叫堂会玩戏子,不务正业”!舌头一伸,后头的话咽了回去。
      弘时微笑着道:“弘昼最会看戏的。今儿太后六十冥寿,姓葛的当得效力卖命!
      “
      父子正说话,台下忽然一阵哄笑。雍正回头看时,台上已换了《郑儋打子》
      。
      扮了丑儿的葛世昌在雨点一样的板子下疾步躲闪,却又装出死命挣扎的模样。
      老生板子一停,便揉屁股抹嘴儿地扮鬼脸儿,逗得台下前仰后合。那老生累得气
      喘吁吁,吹胡子瞪眼道:“你这忤逆不孝的东西,一板也打你不着,真气煞老爹!只索寻根绳儿自尽了吧!”
      “别别别——您老爷子可别这么着!”
      葛世昌抱着板子,就势儿发科道:“雍正爷刷新吏治,这么好的太平日子,咱们爷们得好好过呢!再说了,万岁爷将来还要办千叟筵,您不去讨盅福酒吃吃?您打不着我,那是因您在常州府,葛世昌在北京,那板子太短了。
      打死了我,谁还看咱爷们的玩艺儿呢?“
      饶是雍正秉性严谨且心绪不畅,也被葛世昌逗得一笑,说道:“这个狗崽子的玩意儿不错,赏他二百两银子!”又道:“这会子先不用谢恩,待会儿散席了再过来。”
      高无庸忙躬身,趋到台上传了旨,那班戏子越发打叠精神,连鼓板也打得格外起劲了。
      一时未末申初时牌,雍正便叫散场。他一边起身,笑道对朱轼道:“朱老师有岁数了,不用再回军机处,回家里歇一
      晌,明儿送牌子进畅春园。由弘时兄弟陪朕到观音堂礼佛就是了。“
      弘时三兄弟正接见葛世昌发放赏银,几个门客忙着帮他们散福桃,接谢恩折子,听见叫陪驾,忙撂下众人赶了过来,随雍正到畅音阁后礼拜观音。
      他们这一去,这边一群人立时如释重负,王爷、太监、戏子混到一处,也不忙收拾残席,只是说笑逗趣儿,议论今日戏文。允祉招手叫过葛世昌道:“喂,葛家的!你那个亲戚常州府的票拟已经批出去了,不该谢谢爷们?”
      “是了是了!”葛世昌一溜小跑过来,打千儿笑道:“这都是王爷和十六王爷的成全,方才三王也给小的透了风儿,不的这出《郑儋打子》活儿就做得那么清爽?”
      允禄一眼瞧见李汉三也在那边桌上,扑哧一笑,说道:“今儿李汉三也来了?”
      “是,”李汉三也忙过来,躬身一礼,又笑着对葛世昌道:“后庭花今儿出风头见彩!我们万岁爷难得这一笑呢!”允禄手上戴着个玉石大板指,顺手丢给李汉三,道:“这个赏你!”
      李汉三故作惊诧地后退一步,说道:“这是忌讳物件,王爷怎么赏我这个?”
      几个人都不禁诧异,允禄说道:“这是常戴的,我从小戴到如今,没听说有什么忌讳。”
      “我从打入京就听人说,北京人如今和福建人一模似样——爱男宠。”
      李汉三一本正经说道:“女的月癸忌房——房事,男的却有痔疮,那些犯了痔的就戴个大板指,也是回避相好儿的意思。我没这个癖好戴上这物事,不知道的还道是我也有了龙阳之好……”他没说完,众人已是大噱。允祉笑得捧着肚子道:“弘历养这么个撒野的杀才,连我们王爷都开
      起玩笑了……“李汉三指着葛世昌手上的嵌宝石大板指,笑得弯着腰道:”王爷留心,葛家的犯了痔疮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见雍正带着弘时等人过来,才忙止住,起身肃立恭迎。
     
     
    第三十七回 杀名优皇帝严宫禁   诛妖僧士芳邀恩宠
     
      大约在观音堂里静了一下,雍正心绪看去很安适,一边坐了,见小太监端上冰块,自拈一块噙了口里,又命分赐众人。这才对葛世昌道:“你的戏演得好,念打做唱都有根底,角色行当扮得也都够分寸。太后老佛爷在世别无嗜好,朕随着行孝承奉而已,今儿几出戏逗得朕也笑了,你不容易!”
      “万岁爷!
      “葛世昌没有想到雍正这么随和,原来绷得紧紧的心弦松弛下来,连连叩头道:
      “小的们这些玩意儿能入您老法眼,就是小的们如天的福份!
      老佛爷见万岁爷勤政爱民,有一点空时辰还纪念着她老人家,就为九天圣母心里也欣慰允喜!就小的们这些下九流,如今串乡走户,乡里的百姓们都富了,都说是尧天舜地,从来没有过的太平饱暖日子,再加上风调雨顺,都盼着雍正爷万岁长生不老!这都是万岁爷一片诚孝感恪了天地——连我们都跟着沾光儿。“
      雍正不禁大笑,顿时显得容光焕发。他一生最得意的就是康熙曾夸他是“诚孝”之人,葛世昌戏台上赞颂雍正刷新吏治,这里又说乡户间家给人足天下饱暖太平,虽然说得秩序不清,但句句都挠到了痒处,不由大喜,叫道:“高无庸,把这碟子点心赏他——可怜见的,吃这碗戏子饭不容易!”
      “万岁!”葛世昌顿时浑身发热,有点飘然欲醉,连连磕头谢赏,“小的不知哪辈子修来这大福份!
      这碟子点心比金子贵,小的要分给班里的徒弟们,叫他们都分润皇上这份恩宠!“
      他顿了一下,又道:“小人们虽在下流,天下人都传言万岁爷的字赛过王羲之。今儿趁主子高兴,要能赏小的个‘福’字儿,小的一门九族都生生世世感恩无地了……”
      像所有贪得无厌的人一样,葛世昌缺乏那种恰到好处的境界,不知道该什么时候停止最好。赏赐“福”字,是康熙晚年逢年过节时眷顾老臣宰辅和退休养居的元勋大臣时的特殊恩典。别说是戏子,一般台阁卿二大臣也不敢轻易开口求赐。他这一开口,连弘昼也不禁心里咯噔一声,弘历弘时也都把目光射向雍正。雍正仿佛手略微颤了一下,旋即笑道:“好,圣母冥寿,朕就给你个特典!”说着要过纸笔,就着膳桌大大写了个“福”字。笑道:“拿回去挂起来能辟邪。省得常州府没人看戏。”
      本来事情到此,敬退谢恩,久了也就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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