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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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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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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1#
    發表於 2012-1-18 14:29:44

     
    第十章 追往事汪氏复妃位 维皇德太后理宫务
     
      乾隆目送陈世倌出殿,心中兀自感慨不已。想到张廷玉年迈,鄂尔泰多病,且二人执政日久,门户各立,一满一汉各有一帮弟子、亲信,连他们自己也制约不住。这个隐忧一直存在心里不能张扬。眼下一个傅恒文武兼备,一个讷亲奉公廉洁勤谨办差,汉人里一个刘统勋刚正不阿才智超人,现在又出一个陈世倌,学问渊博,气量宏大颇识大体是个栋梁之材。想起当年新旧更替、主少国疑时候,废太子余党乘机蠢动的事,真是百感交集。那时老羽凋零,新羽未丰,捉襟见肘,日夜惶惶不安;如今智士能人辈出,老少一心,共同辅佐,内心里既兴奋喜悦又带着“斯川已逝”的怅惘……
      一丝冷风透窗袭入,袭得乾隆微微打了个寒颤,想起还要去给太后请安,便站起身来。高大庸正在西偏殿指挥太监们收拾字画,忙过来替乾隆换穿鹿皮油靴,吩咐王礼:“把新贡上来的油衣取来!——主子,外头贼冷的,依着奴才说,兵部新制的灰毡斗篷,又厚又大,是主子赏给驻节口外游击以上官员的衣裳样子,虽不甚好看,前襟儿都能裹紧,主子就披这个,再大的风雪也管保暖暖和和的……”说着便替乾隆套上,将两边缀的明黄纽子在脖项下轻轻扣了。乾隆果然觉得暖和,笑道:“这个的确实用,派人传旨兵部,赶紧颁赐,咱们别雨过送伞,立了春谁还穿这个呢?”说着便走出殿来。
      外面已是雪的世界,一片苍苍茫茫,万花纷飞,宫中的红墙绿瓦已披上银装,成了琼楼玉宇。狂风呼啸吹得殿顶上的风铃铁马叮咚作响。扫得地上的积雪来回飘荡,一个又一个雪旋儿四处寻出路,或越墙而去,或钻进门窗。虽然天寒地冻,各宫各殿前守护的侍卫亲兵都站得钉子似的,太监们有的在堆雪人雪象,有的用瓮存贮雪水,准备来年御用煎茶,一个个满头满身的雪,干得十分精神,给这座历尽沧桑的紫禁城增添了许多生气。
      裹着厚重的军用斗篷,凉风凉雪迎面扑来,乾隆顿时精神一爽,一天劳倦清洗尽净。他慢慢踱着,倾听着脚下的雪被踩得咯咕咯咕的响声,出了永巷。在天街口,乾隆向军机处低矮的排房望去,黑黝黝的门洞棉帘敞开,似乎有人在里边生火,门口飘着轻烟,门内人影幢幢。他不禁想起,那年也是这个天气,在军机处认识了钱度。一个皇帝,一个身无功名的小小书办,互不相识围炉吃酒,谈地方吏治、谈治国方略,现在已经被官场传为美谈。想来还像昨日的事……他向军机处跨了一步,又觉得自己有点神经失常,不禁暗自一笑,转身便向慈宁宫走来。
      乾隆进了慈宁宫仪门,绕过大拜殿即命从人留步待命,独自一人沿着东廊漫步走进寝宫,几个丫头太监正在滴水檐下扇炉子化雪水煎茶、给过冬蝈蝈换食,都不防他穿着这种斗篷进来,直到近前,太监秦媚媚才眯着眼瞧见,忙不迭地跪下,打千儿请安,扯着公鸭嗓儿赔笑谢罪道:“好我的主子万岁爷哩,您穿着这么一件灰不愣登的大斗篷,身条儿也不同往常了,连奴才这双狗眼都认不出来了!老佛爷今个儿高兴,晌午进了一大碗老米膳,庄亲王福晋进的西洋火鸡也对了佛爷的胃口,整整进了一条腿子,还进了半碗酸菜小五花肉丝汤。一则怕停了食,二则老佛爷爱雪,也不想歇中觉,先叫儿个皇孙过来解闷儿说笑,这会子是和几位老太妃、贵主儿赏字画儿玩呢!”一边说,一边挑帘,请乾隆进来,几个宫女给乾隆解那身行头。乾隆乍一进屋,什么也看不清,良久才适应了。果见太后在西暖阁纱格子里和几个女眷观赏字画。太妃耿氏、齐氏、李氏都在。耿氏陪坐在侧,齐、李二人陪侍身后。贵妃纳兰氏对座,侧边是谆妃汪氏,围着桌上一幅画看得入神,竟都没有留心乾隆进来。乾隆悄悄走近,隔着纳兰氏的肩头向桌上看时,却是一幅《洛神车马图》。画的是洛水之滨,曹子建肃然悚立于秋叶凋零的杨柳之下,怅然仰望对面,中间隔着一泓秋水。河对岸云腾雾罩,一辆龙车,饱马怒腾,隐约间万神相随,宝幡、衣带随风飘摇。中间簇拥着洛神,云鬓妙发,风环垂苏尊贵无比。洛神双眉颦蹙,斜对下方曹植,似乎在轻轻谆嘱着什么。曹植却一脸茫然,双手略略平摊,似乎在嗟叹,又似乎在呼唤……画图已经很旧,纸边发黄变得有些焦脆,卷轴却是新的,画儿左下方题跋已漫患不清,上下天地押着密密麻麻不计其数的图章,显见是一幅极为名贵的古画。乾隆不禁问道:
      “是谁的手笔?”
      众人一齐转脸,见是乾隆,那拉氏头一个跪下请安。谆妃也随着跪下,几个太妃忙敛手后退,太后钮祜禄氏笑着摘下老花镜,说道:“皇帝来了,也不叫他们禀一声儿,吓得我们娘儿们一跳!我算计着你还要一个时辰才过来呢!这是你十六叔家买的,花了一万多银子,说是吴道子的画儿,名字都辨认不出了,说是给我上寿用的,怕假了,请我寻个行家鉴别。我只觉得好,哪里辨得出来?倒是你读的书多,你给瞧瞧。”“是!”乾隆陪笑道:“不过儿子也不善鉴别古董,明个儿叫翰林院的纪昀进来仔细看看就明白了。”说着俯下身子仔细看画,又盯着眼辨认题跋,口中说着,“吴道子善画观音神道,断不会舍长就短画这个人物山水。不过这两个字确实是‘吴道’,也真怪了!”因见谆妃汪氏和太妃齐氏两人都还在毡垫垫跪着,便问:“你们是怎么了?”齐妃和汪氏只是叩头却不回话。太后在旁笑道:“这是你十六叔定的规矩。汪氏是降下去的嫔媵,齐氏是受了你三哥的牵累……在这里我给她们讨个情儿,兔恕了这一层儿吧!”
      “起来吧,”乾隆微微一笑。他想起来了,庄亲王允禄专管宫掖内廷的皇族事务,确实上过一个条陈:罪余阿哥之母及有罪宫嫔见君,降等与外官王爵福晋等同礼仪——自己照准了的。齐妃生的阿哥弘时,是自己的三哥,因图谋帝位被雍正勒令自尽。汪氏则是为一件小事杖笞宫婢致死,被黜为嫔的。眼见二人可怜巴巴跪着不敢动,乾隆大动恻隐之心,待二人万福谢恩了,说道:“大雪天你们过来侍奉老佛爷,这就是孝心。有此一念,天必佑之。肤就特免了你们这一条。汪氏的事己经过去几年了,朕原就要赦你,自今儿起你晋你的妃位。齐姨更加这样,朕小时候你常抱着朕玩儿,在御花园骑着你肩头摘葡萄……三哥有罪,是他的事,你又不知道,何罪之有呢?老佛爷素来待见你,代朕多讨她老人家欢喜,朕还预备将弘昼额娘耿氏也晋为皇太贵妃,你也一并晋上——你们位份太低,陪老佛爷也不相宜。”两个女人听着乾隆言谈如说家常,句句体贴入微,说到心上,想起自家处境,不禁泪水夺眶而出,只拿手帕子握着嘴不敢放声儿。太皇太后笑道:“这是你们主子的浩荡皇恩,该欢喜才是,这时候伤哪门子心呢?皇帝怕还没有用膳吧,今儿就在我的小厨房用。汪氏做得一手好菜,就由你亲自下厨现炒几个,我们共进。这大的雪,要没有要紧公事,叫上书房、军机处,还有六部里都放一天假,让他们和家人一起围炉赏雪,也是你的恩典么!”
      汪氏和齐氏忙都破涕为笑,齐氏道:“我也下厨给汪氏当个下手。”二人福一福退了出去,整治饭菜。乾隆向太后道:“母亲,这边且由她们陪着您,儿子还要过去瞧瞧皇后。今早翊坤宫的翠眉儿过来禀我,皇后一夜没好睡,只是身软头晕,儿子忙着去军机处,只叫了太医先过去看病,这会子不知道怎么样呢?放假的事叫秦媚媚传懿旨出去。不过,军机处和户部还要照常办差,顺天府和九门提督衙门更不能歇,京畿京城都要踏看明白,这天气很容易倒房塌屋。再就是断炊,也是不得了的。”他没有说完,太后已经双手合十连连念佛,口中道:“阿弥陀佛!我的儿,这才真叫体天格物大慈大悲呢!方才耿氏进来还说,什么胡同的——”耿氏抿嘴儿笑道:“就是弘昼的和亲王府那地方儿,叫鲜花深处胡同。”“对了,就是鲜花胡同。”太后道,“夜来被大雪压倒了三间草房。虽说没有伤人,大人哭小孩叫的闹得满街人凄惶。几个意大利的洋和尚从那过,都陪着落泪,说要帮他把房子盖起来。我想这事断不能行。我们中国人少了行善的人了么?就叫弘昼去办这事,你这么安排,我就更放心了。皇后那边你不要忙着去,我刚派人去问过,她吃了药。这会子歇着呢。傅恒家的今儿也进来了,现就在那儿侍候#。你在这里热热乎乎用过膳,再过去也不迟。”
      “是么?”乾隆一笑,说道:“那儿子就领命了!”他和“傅恒家的”棠儿是有瓜葛的,不禁脸一红,瞥了一眼那拉氏,又道:“她生产不久,这么大的雪天,倒难为她进来。”贵妃那拉氏情知缘故,微笑着躬身说道:“明儿是她儿子百日汤饼会,抓周儿的好日子,进来给佛爷请个安,就便讨个吉利请给儿子赏个名字。主子娘娘凤体欠安,傅恒忙着公事,她这个娘家媳妇儿也该当进来侍候的。我看今儿雪大,就不放她回去了。今晚就安置到我宫里歇下。”说完偷瞟了乾隆一眼。乾隆和棠儿在钟粹宫幽会,曾被这个贵妃当场“拿”住。虽然给她扣了一顶“妒忌”的大帽子,压住了。现在见她如此说,乾隆满意地点点头,说道:“如此甚好。朕原答应给她儿子起个名字的,百日抓周儿,没个正式的官名也不好看。老佛爷,儿子想傅恒是有功于国家的人,又是至戚,这个面子得给。儿子想,就叫福康安罢!这三个字合着了富察氏的姓儿,汉字里的意思也是极好。”
      太后顿时笑得两眼眯成一条缝,拍掌打膝地说道:“好——这个名字儿好。孩子生在这样人家,富贵还用说吗?难得的是这‘康安’二字,又康健又平安,好!”说着,见齐氏和汪氏督着太监抬过食盒子,便命布席。一样又一样布了上来。一盘水饺儿,一盘炒绿豆芽儿,一盘宫爆腰花鸡丁,火锅里是酸笋鸡皮汤,热腾腾泛着香味,四周放着小馒首、春卷、豆面煎饼一应宫点,还有一盘菜晶莹透亮,像是鱿鱼丝儿,白亮白亮的拌着青椒,刚刚出锅,还在丝丝作响,乾隆嗅了一下,不禁赞道:“好!”
      “主子说好。就是我的虔心到了。”汪氏笑道:“只怕老佛爷也未必用过这道菜呢!这么一盘子菜,没有五百两银子办不下来呢!”乾隆的笑容慢慢凝固了,问道:“那是什么菜?”齐氏给太后碟子里夹了一箸豆芽儿,笑着回乾隆,“那叫爆龙须,也难为汪氏,收了那么多鲤鱼胡子。为吃这盘菜宰鱼,没有五百两真的是不成的——老佛爷,这个清淡,这是我厨下预备的豆芽儿,都抽了芯儿,去了芽头,没有半点豆腥味儿呢!”
      乾隆因命众人都陪坐用膳,笑道:“朕只用茶讲究些儿,膳食上头极平常。说这盘菜值五百两,吓了朕一跳。豫东周口今年大水过后,有的地方人吃人,父母吃儿子。传出去朕一盘菜这么贵,朕不成了桀纣之主了么?”汪氏道:“用鱼须作汤是极鲜的,我就留了心,叫我的宫女每天到御膳房收集,冻起来备用。要真的论起钱来,说它一文不值也是真的。”乾隆夹了一箸,果然满口鲜香,却不肯夸味道,只说:“你能为老佛爷和朕操这个心,这就是你的忠荩之心。”他又尝了一个水饺儿,忙给太后也夹一个,说道:“老佛爷尝尝这个——里头并没有韭菜,怎的满口都是鲜韭菜味道?”太后品着吃了,说道:“果然不错!大冬天的,怎的会种出这韭菜,馅里又没有韭菜,怎么会出来这味儿。汪氏这小精灵儿,越发手巧了!”汪氏“嗤”地一笑:“那是韭黄,趁鲜拧了汁液拌到鲜肉馅儿里……您瞧这鸡丁,其实是火腿煨豆腐,文火慢炖三天,熬出的豆腐干儿用鸡皮裹了炸出的鸡合儿肉——老佛爷皇上如果爱用,我那里还有着呢!”众人一尝,果然不错,齐口儿称“妙!”
      众人边说边吃,十分热闹融洽,一时用膳毕,各人嗽口擦手。太后还惦着“人吃人”的事,问道:“皇帝,周口那里现在光景怎么样儿?该派人赈济。先帝爷最忌讳这些事,要听见这个,早就跳起来发怒了,雍正初年龟蒙顶贺狗儿放炮造反,不就为饿倒了人,那次连山东巡抚的顶子都摘了,下头县官、府官罢了十几个。这不是我多口,我不过白嘱咐一句。老百姓饿急了要造反,圣祖爷说过,先帝爷也说过,我都亲耳听见的。”
      “母亲训诲得是!”乾隆一躬身说道:“这事奏上来,儿子也很震惊,又怕冤了人,特派钱度去查实了。前天已经下旨,商水县令已被就地正法,是当着灾民的面杀掉的,陈州府知府着令自尽。其余巡抚以下按失察之罪交部议处。儿子以宽为政,不是要作烂好人。政可宽、刑不可懈。这是儿子的章程,母亲瞧着,儿子是断不会守着紫禁城吃祖宗饭的,近期儿子还要出京走一走,明春木兰狩猎之后还要下去,有那贪渎不法,爱银子不怕死的官儿,有那拿民命不当回事,渎职亵政的,儿子要狠杀一批呢!”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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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12#
    發表於 2012-1-18 14:29:54

      他的语气很重,殿里的人都见过雍正发脾气,恼起来吓得周围人筋软骨酥,但他杀人杀官却极少见。而且雍正自登极到死,除了一次奉天祭祖,从不出京城一步。这个主儿却是坐得住也下得去,年年都要在京师直隶,甚至河南、山西,行无定趾地体察民情,别看他温文尔雅,面目可亲可近,可要说声杀人,半点也没有迟疑过。殿里人都被这话噤住,一阵风从殿外呼啸掠过,竟使人觉得一股寒意逼了上来。良久,太后才回过神来,喃喃说了句什么,又道:“杀人还是越持重的越好,太平盛世杀人多了,容易激起戾气的。我一听杀人心里就发惨。”
      “母后圣明,训诲得极是!”乾隆仍是一副和蔼可亲的喜相,娓娓说道:“儿子一个冤枉的人也不敢杀。有些官儿,你心疼他不肯杀,他就在下头胡乱杀人,胡乱害民,成为国蠹。杀掉他,百姓安乐,也不轻易出盗案,反而是少杀了人。儿子已经叫陈世倌统筹赈灾和军务两个差使,看还有哪些地方该赈济的,既不心疼银子也不心疼粮——看这场雪下的地片不会小了,民谚‘麦盖三床被,头枕馍馍睡’,明年丰收,朝廷仍旧轮流蠲免捐赋,百姓富,咱们天家还穷了么?”一席话说得大家宾服,太后笑道:“说的是。去瞧你媳妇去吧,那拉氏和汪氏也陪你主子过去,给皇后请安。叫她只管好生养病,别惦记我——我们再说一会子话就该散了。”乾隆一笑去了。太后一直等乾隆一行出去,因见耿氏、齐氏、李氏还在张罗着预备纸牌,太后便道:“留下你们几个,为的是咱们老姊妹们说几句体己话,不为玩牌。都坐到炕上来,暖暖的,喝着茶说话。今儿这雪要是不住,就住我这里。老姐妹儿时常不见,我也闷着呢!”三个人听了自然奉迎欢喜,一齐在炕下敛衽行礼。耿氏位份最高,靠墙和太后挨身坐了,齐氏和李氏只偏身骑坐在炕沿上,面向太后,太后笑道:“皇帝方才说了,给你们太皇贵妃位子,为的就是不至于在我跟前过于作神作鬼的。这样还是个奏对格局,说话也不香甜。”齐李二人才笑着盘膝坐了。太后慢声细语问道:“齐家妹子李家妹子,记得你们是先帝爷驾崩那年迁出宫去的?皇帝跟我说,暂且住畅春园,除了宅子窄狭些,一切供应如常。内务府不知道照应得怎么样?”
      齐氏和李氏对望一眼,按清制,皇帝驾崩,宫中只留太后,一切嫔妃媵御、答应、常在都须迁出宫去。耿氏有儿子弘昼封了亲王,住在鲜花深处胡同的王府里,齐氏儿子犯罪虽不加黜,和李氏一干无子的后妃都安置在畅春园西北极偏僻的角落里。内务府的“照应”,其实只是按月发放月例,供应柴炭而已。一应采买都是内务府太监经手,克扣的事是极平常的。哪里能和耿氏相比?但这类事,凭怎的不能向太后诉说,齐氏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内务府照应得还好。这都因托了老佛爷的福庇……”
      “你不用替他们遮掩。我也是嫔妃上来的,有什么不知道?”太后叹道,“在这紫禁城里,一样的嫔妃,在皇帝跟前处得红不红可不一样,待遇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她顿了一下,“你们当我没有吃过黑心厨子送的馊饭,没用过见风就化的破绢绢么?皇帝跟我说,要把西海子、畅春园北和圆明园连成一片,造一个前古没有的大园子,名字仍叫圆明园,已经叫内务府踏勘去了,到时候我搬过去,和你们住得近些儿,只怕就好些了。”
      这三位太妃都在畅春园住过,想着太后描画的规模,都不禁心中暗自咋舌。耿氏先念一声佛:“阿弥陀佛!那是方圆百里的地面儿呢,得花多少银子啊!”“就比阿房宫小些儿吧。”太后笑道,“我跟皇帝说过,你的孝心我领了,你可不能学秦始皇造阿房宫!皇帝说外国那些小王爷小君主的别墅还大得不得了呢,我们天朝,要有比他们的大得多,要按东洋的、西洋的,他们那里最漂亮房舍、园林的样子都造到我们北京来,将来万国冕旒朝北京,才能显出天朝坐镇抚狄夷的风范。并不单为孝敬母亲颐养天年。这就是另一码事,是他的大志,我若再拦,就成了小家子气了。这个园子要花几百亿银子,分几十年造成,现在几个园子连成一片,其实是第一步儿,往后朝廷钱多,就修造快些,钱少就修慢些儿,也不为扰民。你们想想这园子,大园里头套小园,把洋房洋花园、江南园北京园、海子山林,围射圃田都集进来,古今图书都藏进去,咱们饱食悠游,也算不枉到人世间走了一遭,这可不算一件得意事的么?”她望着玻璃窗外的大雪,兴奋得双目晶莹生光,呼吸也有点不匀称,良久才收回了神,对几个听得发呆的太妃道:“我是老了,一说就跑了题儿。你两个现今住在园子里,我听到了一点闲话,想问问你们。”
      “什么话?”齐妃的思绪正追着那个古今绝无、天上人间仅有的大圆明园心驰神往,猛听太后换了话题,听到“闲话”二字不禁一怔。寡妇们最怕“闲活”,连李氏也吓了一跳。齐妃觉得自己有些失态,稳了稳神说道:“我和李氏挨门隔墙,园子里除了太监就是女人,侍卫们都不能越过柿子林的……”太后一听便笑了,“谁说你们呢?听说皇帝从河南带的两个女孩子住在园里,皇帝每过去办事,晚间都歇在她们那儿,你们听说没有?”
      这件事风言风语已经传了半年,说乾隆没有登极时巡视江南,曾带了两个汉人女孩子,不但针织女工是好的,模样儿也俊俏,还有一身的好武艺。本来准备收在身边作妾的。当时雍正在位,雍正那脾气,最忌讳阿哥在外面拈花惹草。他几次要开口都吞了回去。及到登极,又要三年守丧,听太后口风,宫中收留汉人女子有违祖训,因此没敢说又咽了回去。乾隆又割舍不掉这两个曾和他一道共历贼船之险、千里奔逃躲避弘时追杀的患难之交。只好悄悄把她们安顿在畅春园柿子林南。她们的住处和齐、李二太妃只隔几十丈,为防“闲话”,乾隆还特意嘱咐了这两位“姨娘娘”,绝不许泄出一个字去!如今太后竟直言相问……一位是高居九重统驭四海的至尊;一位是位尊内廷,权摄六宫的天子之母;两人只要弹一弹小指,都能将她们弹得灰飞烟灭——齐李二人不禁同时噤住。涨红了脸嗫嚅着,连自己也不知道说了些什么。
      “你们不用怕。”太后安详他说道:“这件事大家心里几乎都是清楚的,只是要给她们抬个旗籍,正了名份,也就完了。何况她们身上还有点本事,皇帝出远门儿带上她们,我就更放心些。”齐、李二人听了才放下心来,李氏敛眉说道:“并没有人到奴婢们那儿传闲话,奴婢更不敢打听院墙外头的事。只听宫女们说皇上到过柿子林南边那片殿里,说过几次,后来才晓得里头住着女人,一个叫嫣红,一个叫什么的。”“这就是了。”太后点头道:“你们回去,就说奉我的懿旨,把她们接到——李氏那里,过了年你们带着她们进来我见见,再叩见一下皇后。叫十六叔给她们抬个旗籍,过了明路儿,正正经经地当个嫔妃,省得叫人说皇帝偷女人,多难听啦?”
      耿氏在旁忙道:“如今旗务是庄亲王爷和弘昼管着,我回去给昼儿说一声儿,神不知人不觉的就办了。”
      “这都为维护皇帝的体面。”大后叹道,“皇帝什么都好,就有这宗儿毛病,我真怕他终归吃了女人的亏。听说还不止这两个呢,还有个翰林院姓许的老婆,也和皇帝有来往。嫣红她们也罢了,事出有因,这许家的是有丈夫的,咋好沾惹!那是什么名声儿?所以这类子事儿我还不能撂开手——难就难在管得松了放纵了他,管得紧了又怕委屈了他。那年我处死锦霞,听说皇帝还几次到她宫里私下吊祭……天下做娘的心,有几个儿子能真体贴到了?锦霞不死,我乐得安富尊荣作我的‘老佛爷’,伤了我的阴鸳为了他,也未必领我的情呢!”说着便掏出手帕子拭泪。
      三个太妃见她伤心,忙都劝慰。齐氏道:“我虽然不读书,小时听父亲说过什么‘小慈是大慈之贼’的话。太后这么着,成全了皇上名声,锦霞也是死得其所的。这是为天下为皇上社稷的大慈悲心肠。岂有伤了阴骘的?我若那时将弘时管得严紧一点,如今也不会落个现在的下场!”一想起被勒令自尽的儿子弘时,一阵悲凄便涌上心来,齐氏也落下泪来。李氏忙道:“太后何必伤感?如今皇上好好的嘛,外头政务处置得好,又孝顺,又圣明,比圣祖爷、先帝爷还得人心呢!我娘家兄弟管着藩库,如今朝廷是咱大清开国以来存得最多的,那铜钱都锈了,那串钱的绳子都朽了!我说句该掌嘴的话,哪个男人不好色不爱女人呢,皇上这点子毛病儿实在也算不上什么。”耿氏接着话茬儿道:“李氏这话私地里说,一点也不错。内管领清泰是昼儿的包衣奴才,已经三房四妾塞得满满的,连七大姑八大姨的还要沾惹,也太没个人伦了。我瞧着皇上是个重情的人,并没有欺负了谁,话说回来,好色究竟是毛病儿。有太后管着,慢慢年岁大了,心收住了,还怕改不掉的么?”
      几个人你一言我一语连凑趣儿带劝慰,太后己是转悲为喜,笑道:“这可是人家说的,天下本无事庸人自扰之。老姊妹们见面儿少了,这些体己话又只能跟你们说,一说开就又收不住闸儿。皇帝的体面是第一要紧的,耿妹妹你回去跟弘昼说,上阵还得父子兵,打虎靠得亲兄弟,他这亲王跟别人可不一样儿,叫他想办法把许家那狐媚子打发得远远的,撕掳开了不叫他们再见面儿也就完了。”耿氏忙道:“这容易。姓许的如今在国子监,冷曹衙门儿,放他个道台什么的,走得远些,也没有个把家眷留在北京的理。又平白地升了外官,他也没个不去的理。他是小官,皇上也没有挽留的理。”几个人听得都笑了,却见养心殿太监头儿王智用黄袱面儿盖着木条盘,上面蒙了油布,一步一蹭进了天井。太后知道他是要见皇帝,隔窗命人唤他进来,说道:“见你主子爷的么?他到坤翊宫去了——你托的什么稀罕巴物儿,我瞧瞧!”
      “老佛爷吉祥!”
      王智两眼笑得一条缝儿似的,把条盘放在炕上,就地打了个千儿起身,轻轻揭开油布,说道:“这是欧罗巴洲一个天主神父叫玛德格林贡上来的,皇上已经过目了,说端进来给老佛爷瞧瞧。老佛爷喜欢的话,就留下来用。”
      太后看时,天鹅绒衬底儿上,摆着二十多个做工极精的玉饰,都呈环状,十几把犀牛角木梳,十几个金十字架,晶莹明亮躺在里边,二十块金壳怀表悬着银链子放在盒边。太后取出十把木梳,给三位太妃一人一把,其余的交宫人收了,又取了三块怀表赏给太妃,想想,又给耿氏加了一块,叫她“带给昼哥儿,他在外头匆事,离不了这个。”又打开另一个木盒子看了看,里边装着一块黄中带黑的生土,盯着眼看了半日:“这物件我不认得,作么子用的?”
      “这叫鸦片,”王智一旁笑道,“罂粟花儿炼出来的,要有个头疼脑热的,掐上指甲盖一点点服下去,立刻就可奏效。只是不能用过了量。”太后点头,命人割下一半留下。口中间“那环子做什么用?做耳环太大太重,做锅子又太小,谁的手那么一点儿呢?”伸手又去揭那纸盒子,王智忙替她打开纸盒,口中回道:“那是耳环,外国女人耳朵结实,不怕沉的……”打开盒子,里头面儿上一张西洋画,画着一位坦胸女郎,身着长裙,韶颜稚齿十分秀丽,一双碧蓝的大眼带笑地凝视着什么,最显眼的是一头金黄色的头发,流金软丝般从肩头一直垂到脚面。太后端详那画儿,说道:“身条儿是不必说了,脸盘儿也耐看,怎么就节省得这样?再敞一点,两个大奶子不就都露出来了?倒是这头头发,是稀罕物儿。”她伸手去盒中抓出物件一看,竟是个假发套儿,和画儿上的颜色一样,不禁“哟”地一声,惊讶地叫道:“这假发你们瞧哎!软绵绵光滑滑的,和真的一样啊!”举起端详了一下,她突然童心大发,孩子气地一笑,顺手将假发套在李氏头上。
      李氏身着旗服,脚蹬花盆底儿,头上套了这假发,金黄灿烂地披泻下来,真是要多怪有多怪,要多稀罕有多稀罕,满殿人瞧着都开心大笑,齐氏耿氏都是寡居多年的人,今儿和太后一道叙家常,心里都觉舒适顺畅。齐氏拍手儿笑道:“洋姑娘跑我们宫里了!可惜衣裳不对,年纪也不对。真的将来万国冕旒朝天子,得见见外国福晋,我们一处陪老佛爷耍子,那该多么有趣啊!”耿氏笑道:“李妹妹戴上这个满好看呢!”
      “还好看呢”李氏笑得容光焕发,转侧身子自赏着,说道,“若到宫中走一遭,不叫侍卫们当妖精拿了才怪呢!”
      众人又是一阵哄笑,太后见还有一本画册,兴致盎然地取过来,笑道:“这必是好的,看看!”三个太妃和几个得脸的宫女也忙凑了过来。不料太后一打开脸上就变了颜色。原来这画上画着一个男人正在掷梭标,使着劲、努着力、眼望前方,却是浑身上下一丝不挂,双腿下那玩儿也吊儿郎当垂着……众女人霎时间都红了脸。太后也觉不好意思。下死眼盯了那画儿一眼又翻过去一页,这一张画的是个女人,斜倚在秋千儿上,也是寸缕不着,赤条条仰着身子,一头黄发从肩头一直垂到腿间,帮了她遮了丑。
      “这些洋鬼子吃饱了撑的!”太后呻道:“专捡没意思的东西画!”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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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0:05

     
    第十一章 贤惠皇后因病得喜 风流天子为国断情
     
      乾隆心里惦记着皇后的病,带着汪氏和那拉氏同坐乘舆冒雪而来。进了翊坤宫掏出怀表看时,刚刚过了戌时,那夜幕已缓缓降临,雪光中见几个丫头忙着往下撤膳,西厢煎药炉的烟雾袅袅,满院飘着浓烈的药香,东厢小厨房北屋里已经掌了灯,隔窗可见一个六品顶戴的中年太医正在写药方子——这宫里,不似慈宁宫那边清静,廊下人影幢幢,却相互不交一语,显得有点神秘。乾隆站着想了想,要是叫过御医问话,房里皇后听见,一定又要换穿衣服出来迎接,反倒给她添劳乏,遂回头向二妃使眼色示意。三人悄没声地直趋皇后的正寝大殿,却见秦媚媚和棠儿一边一个扶着皇后,刚刚吃完药,正侍候着她嗽口擦牙。两个人全神贯注服侍,倒是皇后一闪眼瞧见了乾隆,挣扎着坐直了身子,说道:“皇上来了——我这殿里人越来越不会侍候差使了,连禀都不晓得禀一声!”棠儿和秦媚媚便忙请安。
      “起来吧。”乾隆疾速瞟了一眼棠儿,俯身对皇后道:“朕瞧瞧你的脸色……像是比昨个儿好些,两颊上也带了些血色。还是肚疼、周身乏力,没有一点精神?朕方才瞧,好像太医也换了——吃郎钧儒的药不对么?——别动,就这么半躺着——秦媚媚,把那个喜鹊登枝枕头取过来,给你主子娘娘垫在头下边——笨!要这样垫,不能在脖子下留空儿,垫实了就不用使劲了,瞧好么?!”秦媚媚喏喏连声答道:“奴才是笨王八!往后就这么给主子垫!”几个女人见皇帝这么关怀皇后,心中不免有点醋意,相互对视抿嘴儿一笑。
      皇后舒适地半躺在炕上,见丈夫斜身偏坐凝视自己,满眼都是关切爱怜之意,心中感动,咬了一下嘴唇笑道:“皇上如今已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了。前些时好像是吃药吃反了,昨儿格外不好。昨儿晚间我还在想;我曾说过我若好不了,请皇上赐我‘孝贤’的谥号,不晓得还记得不记得?今儿换了大夫,是老贺孟顺的儿子进来看脉。上午吃了一剂他的药,就觉得受用得多。方才又吃一剂,觉得肚里那种冷酸麻疼都在慢慢化解。医生和病人,看病和吃药也是要讲究缘分两个字的。”乾隆这才放下心来,笑道:“你何至于如此?就想到谥号上头去!听朕一句话,凡事多往好处想。怎样保养,进什么膳,怎么玩儿开心,乐天知命,什么病都好得快。若只管钻牛角尖儿,什么谥号,什么九幽十八狱,满心装的都是阴气,没有病的还会怄出病来呢!”又吩咐,“那个给娘娘制膳的不是叫郑二么?叫他过来,还有那个太医。”此时他才腾出空儿,认真打量一眼棠儿,只见棠儿穿着藕荷色裙子,裙下露出一双半大不大的脚,穿着古铜色宁绸寿字儿绣鞋,外边袄子却是猞俐猴皮天马风毛,密合色宁绸褂面儿,衬着一头光可鉴人的秀发,腻玉一样的肌肤、象牙一样洁白的小手。嫣然一笑真个格外撩人。乾隆不禁一呆,随即笑道:“许久不见弟妹了,身子还好?孩子必定也是好的。”
      “谢万岁爷惦记着。”棠儿忙蹲个福儿,看了一眼乾隆,待要说话时,乾隆却摆手止住了。原来郑二和太医已经进来磕头。乾隆看那太医时,不足四十岁,长条脸儿,五绺长须在胸前飘拂,问道:“你是贺孟顺的儿子?叫什么名字?怎么从前没有见过?”
      那太医见问,又提及父亲名讳,磕头有声地回道:“贺孟顺正是家严。臣叫贺耀祖,自幼跟父亲学医,也读书科举。三十岁功名不成,只得了个孝廉,就绝了仕进的念头,专心攻医。又拜了黄山汪世铭为师,精研歧黄之术。在汪老师座前行医八年,由安徽巡抚马家化荐进太医院,职位卑小不能逾越规矩,因此直到今日才有福得见圣颜……”
      “嗯,很好。仕宦不成改作良医,五世祖传而不足,学道深山。路子对,志量也可嘉!”乾隆说道:“只是朕不明白,贺孟顺疗治气雍痰厥心疾头晕已经登峰造极,家学如此,为什么还求之于外?你对你家祖传的医术,尚有不满意处么?”贺耀祖正容说道:“臣是奉父命出去游学。所谓登峰造极,是病家痊愈之后,虚夸谬奖,连家父也不敢承当的。大道渊深,不可以里程丈量,歧黄辩证之学高入九霄深于三泉之澶,孜孜求学终生,能于圣人之道登堂入室即为无限福量。家父退休,至今仍苦攻《易经》,与医道互参互长。耀祖乃未学小生,践此医道,敢不惴惴小心,栗栗如临深渊,如履薄冰?”乾隆听了,更觉不能轻看了这个新太医,夸赞道:“你很晓事明理。但朕于医理也约略知道一点。大道渊深,不在口舌之间,运用之妙存乎一心。对症如对敌,用药如用兵,很有大学问在里头。你说说看,皇后的脉象症状。”贺耀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连叩头,说道:“臣谨领圣谕,实在比奴才自己想的明白十倍。皇后经血三月未潮,诸医以为皇后凤体夙日羸弱,是因身子积寒不散,以致任脉受亏、带脉阴阻,夜梦呻吟、便热体颤,都因为肾寒无补之过。按五脏之气,肾气属寒,现在金热而水寒,本来相生之道,反而相伐。诸医生持定见虚不补,见实不泄的医道常理,不肯再进一步深思熟虑,反而以发散药物投方,良意良药,入于五脏助纣为虐,反而成了虎狼之药。这就是臣所不敢恭维的了。所以愈加攻伐,皇后时而表象缓解,其实内地里吃亏愈大。”那拉氏在旁听着,惊讶地说道:“那还了得,那不是一向都治错了么?”贺耀祖陪笑道:“这是学生的浅见。所幸的太医院用药向来审慎,剂量不大。皇后素来性情恬淡雍容大度。这就好比一尊大金鼎,虽然放错了东西,可它的容量大,耐力大,所以也就无大妨碍。皇后用了臣的药,如果有寒冰乍破渐渐融化之感觉,臣就更有了七八分把握了。”
      皇后躺在炕上边听边试着“感觉”,不禁笑道:“是。有破冰的感觉,先是一痛,接着就丝丝化解了。”贺耀祖道:“前天奴才诊脉,已经查到有喜脉。但各处脉象不平,掩住了。今天上午看脉,皇后凤体已无大碍。喜脉更显了。求娘娘许奴才再诊看一次,再作定论。”他话没说完,乾隆已经喜得笑逐颜开,连说道:“快给皇后垫枕头!快给贺太医搬椅子!”贺耀祖却不敢就座儿,叩头道:“奴才给娘娘诊脉,已经跪惯了,还是跪着的好。”
      乾隆一下子想起《法门寺》里贾桂说的“奴才站惯了,不会坐”一句台词,不禁微微一笑。那拉氏站在一边,心里只是发酸,汪氏位分虽低,好歹已经有了个女儿,将来顶不济也能封个和硕公主什么的,自己朝夕盼幸,皇帝也常翻自己的牌子,却只是月月见红,年年放空,将来有一日红颜枯槁,色衰失宠,连住在畅春园的李太妃也未必及得上呢?棠儿却一门心思想单独和皇帝说两句话儿,心不在焉地盯着贺耀祖。贺耀祖已经松开了皇后手腕,老僧入定般闭着眼沉思良久,说道:“皇上、娘娘,恭喜万福!娘娘果然是喜脉!但前段用药不当,胎气也受了点寒损,一切人参鹿茸阿胶之类臣都以为不可进用。用人乳兑上红糖适量,常常服用,自然就扶持中正了。”他又思量一阵,说道:“以属马的妇人的奶水最好。”乾隆高兴得红光满面,高声道:“皇后入宫,相者说她有宜男之相,果不其然!子以母贵,永琏当然要封太子,再生一个麟儿,岂不是太子的天生羽翼?”当下叫过秦媚媚,“你明儿去奶子府,亲自挑五个属马的奶妈子,就补到翊坤宫侍候。要体质强、奶水旺、汁水稠的,不够就再到民间去选!”又命:“取五十两黄金赏贺耀祖!贺耀祖着赏五品顶戴,专门侍候太后和娘娘贵主儿们。”
      皇后用药对了症,又经贺太医譬说,去掉了“年命不永”的自疑。知道自己又结珠胎,心中自然畅顺欢喜,竟自很硬朗地坐起身来,吩咐人给赏,又赏了道喜宫人。乾隆高兴得忘了郑二,此时见他仍旧爬着便笑道:“叫你进来没有许多话。你有个偷东西爱小儿的毛病,那是穷的了。但你烧的一手好菜,对了你主子娘娘的胃口,这就是你的福泽。朕还是那句话,娘娘进一两肉,就加赏你一两银子,你是双倍的月例,只要侍候得好,还给你加赏,别学那些小人气,心贱手长地搬运东西出去卖,连朕的面子都扫了,你可听明白了!”
      “奴才郑二明白!”郑二笑着连连叩头,“奴才自从主子兔罪招回来重新侍候娘娘,再没犯毛病儿。赶着主子娘娘的喜儿,奴才也得努力巴结。不但巴结好老主子,还预备着奴才的儿子将来巴结小主子……”
      几句不伦不类的奉迎话说得众人都笑了。翊坤宫漾溢着一片喜气。乾隆想想已是得了主意,对汪氏道:“你且回宫,今晚朕翻你的牌子,”又笑谓郑二:“你说的很是,你不读书,存了这个念头,也算得个‘忠’字儿——天不早了,朕和棠儿先去那拉氏那儿坐坐说话,弄一辆严严实实的车子送傅恒太大回去。皇后有什么事,告诉汪氏也就是了。”皇后笑道:“我有什么要紧事?倒是前头错仁喀巴活佛送的藏香快要用完了,皇上祭天用的,想请过几封来用。”
      “这是该当的,”乾隆笑道:“叫人传给养心殿,到内务府只管领去!”又站着叮咛几句,才和那拉氏、棠儿一同升车。
      那拉氏的宫寝在御花园东边的景和宫,她是贵妃,起居规制只比翊坤宫和钟粹宫略小一点。前边还有一座五楹大殿。后边卧室是一溜六间的歇山式大屋,东边两间是待客用的,西边两间住着当值宫女,中间两间供她自己日常起居。三人一进她的正寝小殿,立时觉得温香之气融融透骨,偌大的殿房,只在暖阁里生着一只熏笼,但满屋都是热气四溢,暖而不燥,令人心脾俱醉。过去乾隆和棠儿幽会,都是由那拉氏安排,自棠儿生产,二人久不往来,今日又聚,那拉氏料他们必有一番亲热的话说,见乾隆发愣,一边笑着往炕上让,替他脱去靴子卸掉肩披,口中说道:“我这六间殿房都是地下过火,殿外东边三个炉子,西边也三个对流,六间殿一样的暖和,棠儿先在这侍候主子,我去取点百合香来再焚上……”说罢,回避了出去。棠儿脸一红,张口要说什么,又咽了回去,由她去了,几个宫女早已知趣地退了出去。
      殿里立时沉寂下来,外边落雪的沙沙声都听得见,只那座金自鸣钟不慌不忙地咔咔作响。
      “棠儿,到朕跟前来……”乾隆在摇曳的红烛下看棠儿,见她偏着身子低着头,满脸通红,忸怩地搓弄着衣带,越发娇艳可人,遂轻声道:“这一年没见,你出落得更标致了……”
      棠儿蹭着步儿捱到乾隆身边,刚要说话,乾隆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另一手搂了她腰肢,紧紧拥抱了她,口对口儿便吻了起来。棠儿被他揉搓得浑身发软,已半瘫在炕沿上,一双秀目半闭半开,醉了一样凝视着面前这个男人,觉得他舌头伸了出来,咬着牙略一“抵抗”,便张开了口。乾隆一边满身上下混摸乱搓,一边喘着气直问:“想朕不想?哪里想?想哪里?真真是个玉美人儿……”棠儿笑靥浅生,闭着眼轻声说道:“想就是想呗,还‘哪里’想,想‘哪里’!”一手就解自己纽子,一手扳着乾隆肩头,喃喃说道:“我的罪越来越大了,这都是前世的孽缘……您今晚稍轻点,产后百日我还没叫傅恒沾边儿呢,我生孩子疼怕了……”说着“嗤”地一笑,更搂紧了乾隆。
      乾隆却慢慢松开了她,那只正在乱摸的手也轻轻抽了出来,若有所思地在枕边擦拭……棠儿睁开眼,不解地望着他,说道:“万岁爷,您……”乾隆轻轻替她系上纽子,惜怜地用手抚了一把她的秀发,深长叹息一声说道:“洛阳花好,非我所有啊……棠儿,记得前年分手时,我们在咸若馆花园观音亭说的话么?”
      “那怎么忘得了?不过我也说过,情愿下地狱,有你这份情,就是死了,我也心满意足。”
      “朕不许你说这个话!”乾隆忙掩住了她口,“朕不能再和你这样来往,一来是傅恒名声要紧,二来为了朕的儿子,好好的我们都活着,时常能见见面,这样长远。朕不愿你落了锦霞的下场,叫朕难过终身……”乾隆说着,觉得心里发酸,一阵哽咽,已是流下泪来。“朕就是死,也不会忘掉你的——”他没说完,棠儿急忙伸手捂住了他的嘴,棠儿流泪道:“奴婢是哪牌名儿上的人?皇上别乱说,越发折得我不能活了!”乾隆轻轻替她擦了泪,笑着安抚道:“好,好,朕不说就是,还不成么?——你这次进宫,好像有事要说?”
      棠儿上下检点了一下自己衣着,又抿了抿有些散乱的鬓角,扯着乾隆有点发皱的前襟,叹道:“亏您还是做父亲的,宝宝就要过百日了,还没个名字,您许下的愿要给他起名福康安的,汤饼会上再不颁旨,什么时候说呢?”乾隆呵呵一笑,说道:“怪道的,下这么大雪巴巴儿进来!告诉你吧,已经禀过了老佛爷,就叫福康安!原预备着明儿汤饼会,你家贺客盈门,专门派大监去传旨,你就这么猴急!朕这就下旨意,你满意了吧?”棠儿娇嗔地一扭身子,说道:“人家怕您贵人忘事嘛!明儿还要明旨颁发到府——我要嘛——嗯?”
      “这是当然!康安本是龙种,不能得阿哥名份已经亏了他,面子一定要给足的。”乾隆笑着说道,“傅恒要是只是个草包国舅爷,朕变法子也要弄你到宫里来,他偏偏是个文武全才,是儒将又贵为宰相,为江山社稷,只好委屈你和康儿了。这都是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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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0: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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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棠儿此时才想起傅恒要当将军领兵的心愿,定了定神,说道:“主子这么体恤,奴婢就被磨成粉也报答不来。傅恒私地里也常说,跟着皇上这样的主子,要不作一番大事业,立大功名,大丈夫就算枉来人世走这一遭!”于是,便委委婉婉将傅恒想带兵征金川的事,向乾隆提说了,未了又道:“傅恒身子比讷亲强壮,心眼儿也多,前头打黑查山,张广泗的将军范高杰折了几千人马也没见着黑查山的影儿,不是傅恒抄了飘高老营,朝廷兴许还得再费大周折呢!”说罢,盯着乾隆不言声。
      “征金川的事朝廷已经另有安排,”乾隆忽然变得严肃了,走到外间殿门口,对守值太监说了句“送点茶水来,叫你们贵主儿也过来”。这才踅回身,对棠儿道:“上下瞻对、大小金川的事还是让庆复去。那个地方让他给弄得有点是非都含糊了。你不要以为仗那么好打,天上掉馅饼似的,功劳就拿到手了。庆复放纵班滚逃入小金川,张广泗四五万人马围困数年毫无结果,弄得这地方成了‘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要不是事关通藏道路安全,朕也要暂时撂开手。讷亲和傅恒以为这一仗可以一蹴而就,这个想头就是不知战事之难。谁拉的屎还是由谁来揩屁股。庆复要是再次失利,朕就饶不了他。何必再让讷亲和傅恒两个生手冒险犯难地去呢?”说着,那拉氏已提着银瓶进来。见乾隆正说话,没敢吱声,倒了一碗茶便退了一边。乾隆笑道:“你们也吃茶,不要拘礼——方才说的只是一层,讷亲和博恒现是朕的左右臂膀,位极九重的宰辅大臣,用牛刀去剁这块连筋臭肉,胜不足炫耀,败却为朝廷蒙羞,于公于私,朕不能让他们轻易涉险。你可明白?”
      “奴婢明白。”
      “还有一条更要紧的你不明白。”乾隆正色说道:“朕虽抚有天下,贵为天子,只是代天行事。社稷,公器也,不能出之于私。棠儿你不要脸红。就是皇后,朕最敬重的,她为六宫之尊,天下之母,但也不能干政。政出于一,天下安宁;政出多门天下不宁。私情是私情,公义是公义,这是朕的大德所在,像这样的国政,你不宜插言——是傅恒叫你进来撞木钟的么?”
      他虽说得尽量委婉轻松,棠儿早已听出话中分量,腾地红了脸,心头突突直跳,忙道:“这是奴婢想左了,说了没见识的话,皇上千万别疑到他。他倒嘱咐来着,说是已经给皇上上了密折请旨,叫我进宫好生给老佛爷、娘娘请安,不要吹他的政绩,不要说家务以外的事。是我没眼色,跟主子絮叨这些不该说的——他也不晓得皇上……单独见我——都是棠儿不好,求主子宽恕……”她愈说愈惊,竟战战兢兢跪了下来。
      “朕一句话就吓得你这样?——快起来!”乾隆双手扶起她来,轻轻抚一把她的肩头,微笑道:“这不是大过错。傅恒是请战,又不是请旨避战!他的这个心志,朕早晚成全了他,管叫他凌烟阁里图像、贤良祠里立名就是。不过不能由你来说,你一说,反而不得。你说是吧?你总不至于乐意叫史册里注上一笔——傅恒着其妻请命于帝,遂得为将——这名声儿不好听吧?”说罢便笑,那拉氏也笑,棠儿道:“皇上这张嘴,唉……一会儿说得人浑身起栗,一会儿说得人又忍不住要笑——我可没这么傻,谁要那名声儿呢?”乾隆笑道:“好好回去给你儿子办汤饼会罢。明儿朕自然有些尺头彩银赏过去的。那拉氏,叫一乘暖轿送棠儿回去。坐车太颠,也没那轿暖和。”
      那拉氏张罗着用暖轿送走棠儿,踅回身进殿,见乾隆伸着脚,两个宫女一边一个正帮他穿靴子,忙过来陪笑道:“还早呢,皇上别急着过去,汪氏那里除了吃的,没一样比得我这里,我给皇上按摩按摩,松乏松乏身子,热腾腾用一碗陈年三河老醪再过去不迟。”说着斥退宫女,亲手又扒下了脚上靴子,有意无意间在乾隆腿上轻轻捏了一把。又对乾隆耳边小声问道:“主子……和棠儿没有‘那个’,是么?”
      “没有‘那个’是哪个?”乾隆素喜那拉氏俏语娇憨,适意地半躺在大迎枕上,由那拉氏两只小手轻轻揉捏,故意儿笑问,“就算没有‘那个’,又与你有什么相干?”那拉氏俯身在乾隆颊上亲吻了一下,声音轻得勉强可闻:“皇上说过不再和棠儿‘那个’的。您还说……我的‘那个’比汪氏的……好,留着的龙马精神先赏了奴婢——你瞧,您的‘这个’……就赏了我吧……我刚刚落红……”乾隆先时已被棠儿调弄得情热,此刻再忍不住,一翻身便把娇小玲珑的那拉氏压在身下……
      福康安作百日汤饼会,阖府上下忙成一团,但其实真正来客里头极少男客。傅恒前三天就贴榜于门:“所有携礼来访官员一律明签记载礼品花样,亲朋故旧送礼的也即以等值银两回礼。诸公既爱仆,当以情理道义成全,勿使仆背上贪财好货之名。若无成全之意,即是为傅恒增罪而来。傅恒不能惜三尺奏牍劾之,以达天听!”有这道文榜告示,堵住了多少希图走巧路升官的内外官员,倒是一干京官小吏,他原在内务府当散秩大臣时结交的穷笔帖式,乐得来扰他一席,提几包点心果子,临回时还能得一份赏银。十几家亲王福晋,六部九卿的官眷事先都有关照,高车轩轿而来,步履从容而入,连礼也不递,径进内堂和棠儿闲话。傅恒自以军法治家,赏罚分明,这次汤饼会预计花销二千两银子,那是专门赏给来贺喜的穷朋友的,另拨二千两赏了家人。因此虽说是赔钱舍财的一次汤饼会,家人们忙得脚下生烟,走马灯般热闹成一团,并没有人装病耍懒儿。
      夜来棠儿归府,将乾隆不允傅恒出征的情由都备细说了。傅恒问得很细,连乾隆说话时的神态、当时的气氛都问了。反复咀嚼,体味到乾隆确是一片成全的苦心,却埋怨道:“庆复重回金川的圣旨都已经下了,你还进去顶这个灰窝儿。要真的这法子管用,我不能亲自去求姐姐说话?真是的,你瞎操这个心,亏得皇上明白,要放别人,对景儿时候还不知怎么样呢。”
      “人家忙着给你办好事,反倒落不是。”棠儿啐道,“在你跟前我就没落过个好儿!不是我这一问,皇上对你是什么想头你能知道?——狗咬吕洞宾!”说着,自扯一条被子和衣面壁睡了。傅恒回思,也觉拿这婆娘没办法,扳着她肩头小声抚慰半日才哄转了她,棠儿一手拉他进被窝,一手捣着他额头笑道:“你真真是我命中的魔星,天杀的没良心的——还是个年轻‘相爷’呢!——明一早儿还要接旨,还要应酬客人,还不老实歇着?就这么卿卿哝哝的,手还不老成,叫我哪只眼瞧你这宰相呢?”傅恒笑道:“你这就不懂了,夫妻乃是人间天伦,孔圣人要不行房事,就有了子孙了?上回黄维钧老先生来,我看他日记,那么个道学家,里头写着‘昨夜与山荆敦伦一次’——难得的他想出‘敦伦’两个字来!”棠儿“嗤”地一笑,用被角掩住了脸。傅恒乘她欢喜,才道:“明儿军机处里忙,我接了旨进去谢恩,家里的客人就由你应酬了——好夫人,有那道赐名圣旨,咱们光鲜到顶儿了,何必求十全十美?就是来的这些家眷,有的是真心和咱们好,有的是怕我,还有不少有求于我的,当面说出来,你说我应承不应承?——既说是成全我,就成全到底儿,好么?”
      早晨王仁到府宣旨:“傅恒乃朕之心臂近戚,且为国家勋旧大臣,今喜得麟儿,朕心亦为之欢愉,谨奉皇太后慈旨,赐傅恒长子名为福康安,并加袭车骑校尉,以慰良臣忠堇,钦此!”傅恒夫妇叩头领旨,赏了王仁,当即命轿入宫面见太后和皇帝谢恩。
      傅恒出了二门,觉得天上的雪下得小了点。满院的长随仆人,有的用推板推雪,有的在席棚下头生火,有的招呼早到的贺客,导引他们去见棠儿,乱嘈嘈的一片,见他出来,都停了步低头垂手让路。傅恒也不理会,走到大门洞里,迎面见两个人联袂而入,都是他在内务府当差时的朋友,一个叫敦敏,一个叫敦诚,是亲兄弟。傅恒忙满脸堆下笑来,迎上几步说道:‘敦二爷,三爷!亏你们还想得起我傅老六!已有许多日子役见面了,如今又有什么好诗?让六哥先睹为快!如今还在宗学里当教习么?”一手一个挽着说话。
      “六爷怪会倒着说话!”那敦敏性情谦和,微笑着不言语,敦诚却豪爽泼辣,笑嘻嘻说道:“这些话本该我们说的,你都抢着说了,堵得我们张口结舌!”傅恒眼见还有一群低品官员眼巴巴地看着自己,若被他们缠住说话便会没完没了,笑着说道:“我没有这些念头,还是过去的傅恒,心里怎么想就怎么说。在这个位置上你们瞧着轰轰烈烈,我倒最想念早先在一处那些日子,没大没小昏天黑地,怎么快活就怎么来!今儿既来了,就在我这里泡一天,我进去办完事回来,叫几个戏子,边吃酒边听戏唠嗑儿,我们一醉方休!”说着,便急步要走,因听门外有人喧哗,像是门上人在喝斥什么人,便叫过小王头来问道:“这又怎么了?今儿这日子在外头大呼小叫的,是个什么体统?”
      小王头忙道:“有个女人,穿得……还抱着个孩子,说原先在府里当差,要给小主子贺百日。她没有礼单,门上人又不认得——”“皇帝还有三门穷亲戚呢!”傅恒沉了脸,“也不问问清楚,就把人挡在外头!快请进来!”小王头喏喏连声答应着退了出去,一时便带着个妇人进来,年纪不大,只在二十岁出头,背上用毡包裹着个熟睡的孩子,左臂挎着竹篮子,一步一滑走来,一身蓝靛市布棉袍,大襟洗得发白,袖子上还缀着补丁,虽然寒酸些,通身上下都浆洗得干干净净。傅恒盯着她走近,忽然认了出来,说道:“这不是芳卿么?西山那么远,你就这么走来了!”便命小厮:“接过篮子!”又对敦敏、敦诚说道:“偿们来我这里借《石头记》稿本看。日日夸说曹雪芹——这位就是雪芹先生的夫人,和我家内子极熟的,也来给小儿添福来了——可叹这些家奴狗眼看人低,才两三年,就都不认识了。”
      敦敏、敦诚都是一怔,不禁互望一眼:他们一向以为曹雪芹是位前辈老先生。曹家纵然不是富甲一方,也必定是个小康之家,万没料家境竟如此贫寒。敦诚略一思量,竟上前给芳卿打了个千儿,说道:“给嫂夫人请安!”敦敏也随着行礼,问道:“雪芹先生近来可好?他老人家现在北京么?”
      芳卿在门口受了小厮的气,进来时心里还含悲带气,见这两个罗缠绫裹的贵公子哥儿竟向自己打千儿问安,脸色一下子变得有些苍白,侧转身子避他们的礼,艰难地抚膝回万福儿,说道:“二位爷的礼断不敢当的。不晓得二位爷官讳,和我们曹爷怎么称呼?”傅恒笑道:“这是正宗儿的两位金枝玉叶,大祖跟前英亲王的五世嫡孙,着黄带子的宗室阿哥!如今都在宗学里读书,一有空就跑怡亲王府,再不然就是我这里,寻觅雪芹的书稿诗词。是雪芹的‘忠实走狗’啦!”敦敏听着只是笑,敦诚却道:“既是佩服得五体投地,落个‘忠实走狗’又何妨呢?今儿既见着夫人,那就是和先生有缘——我们是破落宗室,您甭信傅六爷扯淡!嫂夫人松泛松泛,来,公子让我抱着,可成?”“怎么好生受爷!”芳卿背着儿子走了几十里雪路,已是累透了的人,眼见这两个人对自己丈夫敬若神明,一脸的诚挚,犹豫了一下,把孩子递给了敦诚,不好意思地说道:“改日请二位爷到舍下盘桓,外子必定十分欢喜的!”又对傅恒道:“我家情形六爷没有不知道的,拿不出像样儿的礼。我给小少爷做了一身百袖袄,一双虎头鞋,蒸了几块莲年糕(连年高)芝麻开花饼。送给老爷和太太的都是一双冲呢平布鞋。千里鹅毛,不过表个心意罢了。”
      傅恒笑着连连点头:“我得进朝办事去了,你吃了喜酒,还有点回礼带上——小王头,给芳卿的回礼加一倍,听着了?”
      “扎!”
      “我忙,夫人每日闲着没事,芳卿不要拘泥,常回来走动走动。”傅恒挪动脚步走着,向芳卿又一笑,“有道是三年不上门,是亲也不亲么!”
      “是……”芳卿鞠躬轻声答应,傅恒已是去了。
      此时来客越来越多,席棚下、廊下、前堂中堂到处都是桌子,到处都是嗡嗡的人声。后堂院里三班鼓吹手,比赛似的一班比一班吹打得精神,喇叭笙篁声聒耳,夹杂着密集的爆竹声,一拨又一拨的诰命妇人,嘻嘻哈哈的说笑声,整个府第喜气一片。芳卿交待了篮子里的礼品,对小王头说了几句什么,踅回身来,见敦敏、敦诚抱着儿子一个哄一个逗,还在等自己,倒觉不好意思,笑着要过儿子,逗着说:“大青,叫‘叔叔好’!”
      “叔叔好!”大青只有两岁,毡包儿裹着,脑门上留着“一片青”,虎灵灵闪着两只黑豆眼,又叫一声:“叔叔好!”叫得敦敏、敦诚浑身快活,呵呵大笑,芳卿说道:“我们爷忙生活,给人家画画儿,家里没人照应他。我不在这府里停留了,府上客人多,见了太太也未必有空儿说话。谢二位爷,你们只管进去吃喜酒——我家住在西山老槐树屯,爷们有空只管来!”说着,小王头已经过来,手里拿着一块红绫,一卷子靛青细布,上头放着五两一锭银饼,笑嘻嘻对芳卿道:“芳姑娘,这是太太给您的回礼,这尺头也有两丈,还有这布都是内贡的。银子太太吩咐给您加倍,你瞧这成色,九九八成的台州纹银呢!——别为方才那点子事和他们小人过不去,就是我们老爷那话,您常来走动,什么都有了。”芳卿强笑着接了,说道,“替我谢谢老爷太太。等府里稍闲一点,我和我们爷一齐登门来谢。”小王头自笑着去了。
      敦敏见芳卿转身要走,忙道:“嫂夫人,既是不嫌弃我们兄弟,何必日后再去拜访?择日不如撞日,今儿我们就想见曹先生——他这筵宴有什么稀罕的?我们坐的驮轿来,请你和小公子乘上回去,我们两个骑马陪着你,冲雪访友也是一大快事!”
      “那好!”芳卿略一思量,爽快地答应了,“我们爷交的朋友都是这个样!有驮轿坐,这小把戏也不至太累我了。”
      不一会儿,敦诚已从东院借了两匹马出来,兄弟俩将芳卿架上驮轿,向西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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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1:07

     
    第十二章 旧宗亲慕名投门墙 真文豪巧造“无材汤”
     
      清时之驮轿有“前三后四中五尺”之说,前轿杠三尺,后轿杠四尺,由两匹骡子驮起的轿厢则有五尺长短,里边设座前后对面两排,宽宽松松可容纳四人,敦敏这乘轿是去年由丰台老杠房新制出来的,桐木车箱外头用毡包了,蒙上油布,用油线密密地扎在一起,又御寒又防雨雪,里边还放着个手提铜炉子。芳卿一大早起来,负儿挎篮踉跄行道三十多里,回来时坐在这轿上,真是适意得很,因见上边还有毡垫子,哄着儿子睡了,不时地隔帷子看着外头的景致,慢慢地懒上来,竟也靠着箱板蒙胧了过去。由驮夫导轿只管往槐树屯躜行。敦敏等二人在雪地里时而打马扬鞭,时而驻立咏哦,高兴得直想吟唱。直到槐树屯外,两个人才赶到轿前。敦诚手掀棉帘子轻声叫:“嫂夫人,嫂夫人!”
      “唔?”芳卿一睁眼醒了过来,一看就明白了。她揉了揉眼,有点忸怩地一笑,说道:“我失迷了一阵子……已经到了,就在前头那棵歪脖老树跟前。”说着便要下轿,敦敏说道:“还有一段子路呢,不忙!”二人便牵着马,带着驮轿直到一个破旧的柴门跟前,搀着芳卿下了轿。芳卿自个开门进去了,一时便听里边一个男子爽朗的笑声,说着,“袁安破屋高卧梦,柴门小叩闻车马——这天气儿,难为二位兄台来访!”一头说,曹雪芹已经迎了出来。向二人一揖,含笑道:“请里边屋里坐,寒碜得很,不要拘束。”
      “先生大名,实在是久仰的了。”敦敏手中执扇当胸一揖还礼,文静地笑道:“我兄弟从别人的抄本读到先生的《石头记》十一章,还读到您不少诗,早就盼望能结识先生,只是无缘不能如意,今儿遂愿,真乃三生有幸!”敦诚却不似哥哥矜持,探头探脑东张西望,笑嘻嘻道:“先生这地方儿真不赖,烟树寒村,流水小桥,白杨古道直通西山。这个雪天不能成行,要到春暖之后,一定到那边桃林去。迎着西山晚霞,那景致就无酒也醉了!”曹雪芹道:“敦三爷说的是,要是没有胥吏催科,酒店索债,那就更加妙不可言了。”
      三人相视大笑,初见面的拘谨一扫而尽。敦敏是个细心人,进来打量这房,正屋和西间是打通了的,西边一盘大炕上铺着新席,靠墙叠着半人高的枕衾卧具。炕北头一片毡,裹着一个襁褓小儿正在酣睡,炕中间矮桌上到处都是裁好的宣纸,有的画岁寒三友、有的画山水茅庐,还有的画着观音、钟馗,甚至三官菩萨灶王神等等,靠窗一线布绳、晾着一溜儿尿布,却洗得干干净净,一些儿气息不闻。通房两间,似乎才裱糊过,洁净明亮很是宜人,只是外面一阵风,天棚便上下鼓动,显得房子十分破旧。
      “请坐炕上,”雪芹见他兄弟发愣,收拾着炕上的画儿和纸笔,以手让座,笑道:“惹你们笑了,这些画儿有的是别人求的,有的是卖的,左邻右舍也免不了要观音像的,过年换灶君,也能换几个酒钱。”敦诚接过芳卿递来的茶,捧着杯呷了一口,这才仔细打量雪芹,只见他身材魁梧,四方脸儿卧蚕眉、肤色黝黑,一头黑发总成一条又粗又长的辫子耷拉在灰士林布棉袍后边。想着,敦诚不禁一笑,说道:“雪芹先生,你和我心里想的不一样。”敦敏便问:“你心里想着曹公什么样儿呢?”
      敦诚嬉笑道:“我是个红迷,最爱的是贾宝玉、林黛玉,我就照二玉的形象儿想曹先生,一定比林黛玉爽气,如宝玉般清秀又不带女人味儿,一定是个满身书卷气的美男子,再没想到会像个将军,黑塔般魁伟!”他这一说敦敏和曹雪芹都不禁哈哈大笑。在灶房中忙着淘米的芳卿也忍俊不禁“嗤”地一笑。雪芹道:“这种误会古人也有,司马迁就曾以为,张良既是如此大英雄大丈夫,必定气度飒爽相貌英武,见了张良图像才晓得他长得貌如美妇,温如处子。前明张江陵相国的侄女儿,看戏入了迷,以为状元都那么样儿,不但才如子建且貌若潘安,一心要嫁一个。结果真的嫁了一个,洞房夜里一看,那状元腰粗十围,猪样的脸上须发倒竖,脱下衣服,前胸后背乱蓬蓬都是黑毛……”他没说完,敦敏、敦诚都已笑倒了,柴院茅屋里一片欢愉喜悦气氛。雪芹见芳卿在东间房里招手,便走进去,问道:“没有钱么?”
      “你小声儿些,没人拿你当哑巴!”芳卿笑着哂道:“傅家给了五两回礼呢!只是你去买酒还是我去?我有点走不动……”
      “我去,记得家里还有点腊肉嘛!”
      “那是去年就腌了,走了油,还带了一股哈喇味儿,你自己还能将就,待客怎么成?”芳卿小声犹豫道:“不然还是我去,你办不了这些事。”正说着,炕上躺着的孩子“哇”地一声放声大哭,仿佛有什么感应,她怀里的大孩子也醒了,揪着芳卿领口直闹:“妈妈,吃,吃……”曹雪芹顾不得再说话,冲着跑到炕头。口里叫着“小青乖乖,”小心地掀起毡片,解开襁褓,低下头查看时,小青毫不客气,碧青的一泡尿直刺而出,浇了雪芹一头一脸,三人不禁哈哈大笑。芳卿忙过来拾掇,把大青递给雪芹,自己抱小青到厨屋里喂奶去了。
      曹雪芹抱着大青逗了几下,放在地下说道:“大青懂事,自己在家地上跑着玩儿,啊?爹给你买果子,不要闹叔叔,听见了?”大青似懂不懂地点点头,见曹雪芹往外走,小嘴儿一咧“呜”地一声又哭了。
      “先生别张罗了。”敦敏知道雪芹要出去采办酒菜,笑着说道:“我兄弟俩久仰大名,却不知道先生一贫如洗。今儿还是我们来作东道,已经命骡夫去办了。咱们安坐清谈。”雪芹笑道:“我回北京两个多月了,内子生产前赶回来的。倒也不至于就穷得连待客都待不起,我从南京赶回时,尹制台送了五十两的程仪,路上只用了十几两,还有着呢!你们初登门槛,怎么好意思生受呢?”敦诚说道:“我们今个是欢天喜地拜先生来的,自从看了《石头记》,我弟兄朝思暮想就是要见见这位古今奇人,情愿拜入门墙,执弟子之礼。孔子收门生,不也要收芹菜干肉的么?怎么我们就不成,莫不成我们配不上当先生的‘门下走狗’?”
      曹雪芹怔了一下,大笑道:“诚三爷快人快语,倒叫沾(雪芹本名)无言以对。不过执弟子礼当‘门下走狗’真不敢当,愿为良友、知己!”敦敏、敦诚越发欢喜,敦诚道:“如此,曹兄更不必客气了!——我只诧异,继善公出了名的礼贤下士轻财好施,他自己也是大才子名士。南京到北京,这么远的道,只给了五十两银子!”敦敏笑道:“继善还是个好的,傅国舅不更富?才打发出五两银子!”雪芹道:“多少都是心意,你们千万别这么说,继善每日膳食小菜豆腐,他是书香门第,也没有多的钱,门下清客好几十个,当地穷书生他也周济不少,他很不容易的。就是傅六爷,待我也不薄——这些话传出去很不好。”正说着,便听院外有人说笑,一个人大声叫:“雪芹公——起床了么?”
      曹雪芹一掀帘子迎了出来,见两个人正在下马,是勒敏和阿桂来了,不禁笑道:“怎么的了?昨晚灯花也没爆,今早喜鹊也没闹,一下子来了这多贵客?”勒敏只一笑,稳稳重重踏雪进来,阿桂从马后卸下一个麻袋,一边走一边笑,说道:“我如今在外带兵,浑似个杀人放火的刀客,你家夜来烧饭的劈柴准爆了,今早起黑老鸹子准绕屋三匝,不然我也不得来。”曹雪芹正要介绍,四个人都哗然大笑,敦敏道:“方才雪芹说了个五大三粗的状元娶媳妇儿,这就来了个标致不凡的状元!”阿桂给敦敏兄弟打千儿请安,笑着打趣道,“两位爷天不管地不收,又让老爷子赶出来了?”敦诚道:“我们老爷子现在才不管这些呢——老叫我们学勒敏,都去中状元,谁抬轿呢?如今他得了山海关税差,更顾不着了。再说,他老人家如今也爱读《石头记》,上回来信还命我们‘抄好送来’,知道我们结识了雪芹,还不知怎么欢喜呢!”敦诚说着,扯开麻袋便盱着眼看,不料刚解开绳口,一尾鲤鱼“噌”地飞出来,“啪”地打在脸上,在炕上蹦了几蹦掉在地上,鼓着红腮咽气。阿桂忙要毛巾揩脸,笑道:“这番挨了‘鱼打’,战场上少一枪扎!”
      众人不禁哄然大笑,勒敏见芳卿拽那麻袋甚是吃力,忙过去帮手,说道:“你别管,里头还有几条鱼,十几斤猪油,腊肉、精肉、排骨、两副猪肝、一包牛百叶、一包牛肉,十只冻鸡……百来斤重呢!”芳卿和他们十分厮熟了,笑道:“勒爷桂爷,我们又不开肉铺,弄这多东西怎么消受?”“不妨,现在天冷,往后更冷,坏不了的。”勒敏听“肉铺”二字,乍然想起张家父女,心里猛地一疼,忙收神笑道:“我和阿桂待雪小一点就出京当差去了。再过一个半月是小青的百日抓周儿,肯定赶不上了,所以先走一步来贺喜。东西菲薄心里厚,你别见怪就好。”敦敏猛地想到,此刻傅家不知热闹得怎样天翻地覆,芳卿自己刚满月不久,大雪天去给人家送抓周儿礼!人和人一比,这是怎么个话说?心里一动,只是沉吟不语。勒敏打量了一下屋子,说道:“雪芹近来兴许手头宽裕,这屋子收拾得光鲜,我都不敢认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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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1:23

      一时,骡夫已经采买回来,一个店铺伙计挑着食盒子荡荡悠悠进来,阿桂便忙着帮芳卿往炕桌上布菜。雪芹见是八碟子小菜,一个口蘑烧牛肉,一个青蒜辣子炒鸡丁,一个葱爆羊肉,还有一个红焖肉,都还微微地泛着白雾,便撤掉了羊肉,说道:“这个过了火候,稍凉一点就吃不得——芳卿,照我上回教你的,整治两条鱼来!今儿他们是给小青预先‘过百日’的,你细细地擀点面条,呆会吃过酒再用。”勒敏笑道:“这菜已经不少了,嫂子还带两个孩子呢,别叫她忙活了!”敦诚笑道:“你们既晓得,为什么带生肉来?”勒敏笑道:“阿桂自告奋勇,他做得一手好菜呢!”芳卿过来端走羊肉,赏了挑食盒子小厮一串小钱,麻利地从屋后门角提出一坛酒,筛着在火上炖,口中笑道:“论起做菜,谁也不用说嘴,还是我们女人!”雪芹道“你弄鱼,烧饭给师傅(指骡夫)吃,筛酒也让师傅来!”芳卿搬过一张杌子请骡夫坐地筛酒,把两个孩子放进“两头座”小车里推到东间自去忙活。
      “好酒!”一时酒烫上来,阿桂猴急,滚热地先喝一口,赞道:“是口子酒,三河老醒?再不然就是淮安老曲!绵中带醇,香而不烈,烈而不暴,后味淳香……两年没吃到这么好的酒了。军里的酒,他娘的也只比马尿强些儿!”众人随着尝了,品着滋味也都说“果然不错!”曹雪芹连连劝酒:“来来来,满上满上!天儿冷,先暖暖肚子再说——师傅,你该吃该喝,请自便——这是去年福彭送来三斗淮安糜子,我自己酿的,后院还埋着好几坛呢!只管放心喝就是!”
      “雪芹呐,”勒敏连干两大杯,脸上放出红光,不胜感叹地说道:“没成想你还是这么贫寒!福彭是定边将军,是你嫡亲的姑表兄,他人不在北京,家却在,怎么不肯好生照应你这表弟呢?傅鼐如今更是红得发紫,他是令尊的姑父吧?现今是内务府总管大臣,还兼着满洲正蓝旗都统。都是有权有势,富得流油的,拔根汗毛你就受用不尽,怎么也不肯照应?我很疑你是性情高傲,不屑于攀缘,好亲戚也疏远了。”曹雪芹淡然一笑,说道:“我已经很知足。若要钻营,小时候儿我在江南家里,见过乾隆爷,福彭更是熟得不能再熟,有他提携,大约和乾隆爷也能攀个边儿。前年福彭当正白旗满洲都统,那正是我曹家顶头上司,奏明皇上,兔了我们曹家三百零二两二钱的欠债,这不是‘照应’?他的管家来看我,正碰上甲长催缴地皮税,一句话也豁兔了,少了多少耳边聒噪?如今天子圣明以宽为政,我这罪孥之家才能安居乐业。和前些年在雍正爷手里相比,如今真是在天上了。我们不谈这个,谈这些败酒兴!来,斟上!”满满斟了一杯递给了勒敏。阿桂笑道:“脂砚斋先生今儿没来,他要听了曹兄这些话,准要掩耳而逃!”话音刚落,一个五十岁上下花白头发的老者挑帘而入,接口说道:“外边这大雪地,我往哪里逃?逃出去嗅到酒香,还要返回来!”
      众人一哄而笑,曹雪芹看时,是何是之和刘啸林一前一后进来,何是之抱着一大块牛肉,刘啸林则提着个猪头,十分稔熟地送进灶房,笑嘻嘻揩着手出来见礼。曹雪芹忙给敦敏、敦诚兄弟介绍,又道:“你们看啸林落拓,他也中过探花呢!脂砚斋就是是之先生——你们看,我这里要么就没有客,要来就是一大群!你们好歹也匀着些儿呀!”何是之笑道:“芹圃,别称我们‘先生’。我们是你的门下走狗嘛!”敦家兄弟听了,不禁相视大笑,敦诚便道:“如此说,我们算是‘私淑门下走狗’罗!”
      于是重又归座吃酒叙话,阿桂叹道:“雪芹的才学是没说的,只是‘性傲’,这一条我不敢恭维。像你这样的,屈一屈身子,哪道门进不去呢?峣峣易折,皎皎易污,是为造化所忌。就算官场黑暗,浊者自浊,清者自清,‘沧浪之水清,可以濯吾头,沧浪之水浊,可以濯吾足’嘛!”“如果单是‘清浊’二字,宦海也不足畏。”雪芹将芳卿刚炒的一盘红椒炒猪肝放到中间,轻言细语说道:“你们几个想一想官场的事,先一条要把你的‘常性’剥夺掉,喜怒哀乐全要看上司的脸,然后再去‘承色’。上司喜,你就是此刻憋躁煞,也要压制回去,装作个欢天喜地的模样;上司此刻发怒,你就是今晚洞房花烛,也得装成死了老子娘的模样去侍奉他!反之,你看你的下司,也是这把尺子:你高兴,他摇头攒眉在一旁站班,你就不免想:‘怎么这般无礼?’其实或者他所悲者只是高堂染恙,或者情场失意,与你半点相干也没有!你难过,他或者忍俊不禁笑出来,这也是‘不敬’。其实他只是没有留神你有哀戚,或者他这会子走神儿,想起某件好笑的事,并无对你不敬之心。想想看吧,好端端一个人,一入官场,连喜怒哀乐爱恶欲之七情,这些上天所赋,父母所赐的本性都要剥削干净,这‘人’字儿还有什么趣味?咱们这屋里现放着一个状元,还有探花,我不敢说什么,但前头状元庄友恭,我们也都是朋友,多么温厚端凝的个人,一看榜,中了状元,人疯了!为甚么?他是‘第一人’,这个虚骄之气壅塞了心窍,迷失了本性。这是官场无药可医之病;我在上司那里卑躬屈膝,递手本,赔笑脸,甚至看宪太太脸色行事。这吃了亏,回到衙里,这一切都从下属那里找补,看别人在自己面前阿谀奉迎,递手本,赔笑脸……”雪芹说着,便笑。勒敏自嘲地一笑,说道:“正所谓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阿桂道:“我以为不能一概而论。雪芹看得还是偏了些。自古忠臣孝子,烈夫烈妇,上忠于社稷君王,下耽于民生疾苦,处庙堂之高虑江湖之远的忠志之士还是有的。十年寒窗,一朝得中,匡君扶民而荣宗耀祖,也似乎不可一笔抹倒。大丈夫出将入相,为君国效命,也是一生事业!”他抑扬顿挫,说得振振有词。
      “阿桂说的都是三代以下盛世的事,自秦汉以来,这种君臣际会风云,匡国扶民,善始全忠的,愈来愈少,风气也愈来愈下。”刘啸林拈须沉吟,仿佛不胜感慨。“齐威王屈尊趋士,士可以傲君王的,现在没有。晋文公受先轸唾面之辱,奖其忠勇而不计其小过,现在没有。绛侯周勃入汉为威武侯,又为丞相,秉国三十四年,一遭谗言为阶下囚,连奏章都递不上去,要走狱卒的门路。郭汾阳平过安史之乱,那是多大的功业?可每接诏书,都吓得胆战心惊。——说这些太远,就本朝来讲,名相如索额图、明珠、熊赐履、高士奇,名将如鳌拜、图海、周培公、年羹尧等,都曾在明君麾下建过功立过业,但一个个都倒了。有的死,有的罢,有的流放,家败人散星云凋零。这不是皇上不英明,也不是他们不能干,不忠诚,我看这是气数。人活在这个‘气数’里头,再精明,再聪颖,再忠心耿耿,但逃不脱这‘气数’的摆布,小气数还归了大气数管。雪芹先生《石头记》里,咏贾探春的词说‘才自清明志自高,生于未世运偏消’,实在是勘透人情洞穿世事之言!”他顿了一下,又道:“这是凡人永远弄不清的道理,方才说到雪芹才高贫寒,说到照应,那其实是‘炎凉’两个字,人未必都炎凉,但大家都在翻筋斗,有点得一日过一日;能自乐,且自乐,顾不得‘与人共乐’也是有的;曹家当年多么富有、显赫尊贵,一个亏空被抄了家,死的、逃的、囚的、禁的、流放的、遁入空门的、与人为奴的,不都是命运使然么!再说敦家二位兄弟,令先祖英亲王,那是何等的英雄!败下来也就败了——你们不要难过,气数就这样,在朝的,在座的,我们往后看,这种傀儡戏还是要演下去。这也不是‘势利’两个字能说得清的,如果人人势利眼,你是状元,我当过探花,他是将军,砚斋是失意书生,还有两位金枝玉叶,怎么会都聚在这个风雪破屋里来?”他话音刚落,曹雪芹击盂而歌:
      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蛛丝儿结满雕梁,绿纱今又糊在蓬窗上。说什么脂正浓、粉正香,如何两鬓又成霜?昨日黄土陇头送白骨,令宵红绢帐底卧鸳鸯——”
      他的声音忽然拔高,变得亢奋昂扬:
      金满箱,银满箱,转眼乞丐人皆谤;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择膏粱谁承望流落在烟花巷!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
      他眼中迸出豆大的泪珠,闭上了双眼,声声泣绝,凄幽不可卒闻:
      乱哄哄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
      唱至此处箸停歌止,四座已一片唏嘘。
      不知过了多久,何是之才憬悟过来,问道:“这是你的《好了歌注》罢?写绝了,你也唱绝了。大家当为此曲浮一大白!”于是六人一齐举杯,望着雪芹饮了下去。何是之道:“前几天芹圃还说这首《好了歌注》不容易写,雅不得、俗不得,轻不得、重不得,柔不得,刚也不得,不想今儿已经写出。‘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可是说柳湘莲?‘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一定是雨村公一干人了。那么‘正叹他人命不长,哪知自己归来丧’的又是谁?我可断不出来了!”雪芹此时才从歌曲中回过神来,笑道:“这个哪里定得住?到时候是谁的缘分就是谁的。你也看得我忒神了,不是今天几位贤兄弟在这里议王侯将相废兴之道,这曲儿也还一时不能得,只是调子颓唐,扫了儿位官场朋友的兴,聊作警世醒语不亦可乎?”
      “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杠——嗯!”阿桂笑着看勒敏一眼,说道:“改一改,改一改!改成‘因嫌纱帽小,皮条儿拉得忙,你下场,我上场,你若不下,我一枪扎死杨六郎,帅印我来掌!’”他瞪着眼还要往下续,已是笑倒了众人,勒敏点着阿桂笑道:“他就是个贼大胆,说的杨六郎,其实是张广泗,大有取而代之之心。雪芹这会子劝他撒手,岂不是与虎谋皮?”众人听了又笑。敦敏乘着酒兴,见大家都欢喜,便向雪芹索稿要看。
      正热闹间,芳卿抹布垫着双手,端出个硕大的瓦火锅,里头积炭烈火劈啪作响,周匝汤窝儿里翻花沸腾,里边头尾相对煮着两条黑草鱼,还浸着肚片,白肉片、海带丝、四喜丸子……一上桌,立时香气四溢勾人馋涎。刘啸林笑道:“这是雪芹的拿手菜,什锦鱼锅!怎么不见香菇?”芳卿安放好锅,笑道:“怎么忘了?那是塞在鱼肚子里的……”阿桂猴急就先夹了一片连筋肥羊肉,飞快地填了嘴里,烫得直吸气道:“热——嘻热——嘻热……热!”他到底伸着脖子咽了下去,眼泪已是流了出来,又索冷水嗽口,笑着说道:“羊肉作出这味道来,我不做将军,卖羊肉得了!”曹雪芹只是笑,等着芳卿的托盘过来,橘皮水、五香料、姜未、蒜丝……还有一小撮白糖,勾了醋兑进锅里,将小半瓶酒沿锅一点一点泼了进去。顿时,肉香、酒香、菜香蕴含着还有一缕难以言传的清香升腾而起久久不散。敦敏咋舌道:“平常一锅菜,居然烧得出这味道来?”
      “这叫‘无材汤’。”雪芹淡淡说道,“以鱼、羊为君,猪、鸡、鹅、鸭为臣,辅之以酒醋即成。可惜没有鹅、鸭,牛肉顶替加上肚片,只取个‘鲜’字罢了。”敦诚便问:“何以如此命名?”刘啸林道:“这是我命名的。我中探花,吃过琼村宴,皇家御膳没有一味及得上这汤。如此好菜,又上不得皇家御桌上,想起雪芹的石头记一首诗,即兴命名的。”遂轻声吟诵:
      无材可去补苍天,枉入红尘若许年;
      此系身前身后事,倩谁记去作奇传?
      又道:“后两句与菜不甚贴切,只取它无福登殿入阁罢了。”
      众人听了都说“有理”,齐用调羹匙舀那汤,果然鲜美不可方物。雪芹这才说道:“我回北京才几个月,芳卿又生产,没有写多少正文。原来写的,怡亲王府抄完了,已经送回是之那里。敦二爷、三爷要看,从是之那里借,只不要丢损了就是。写书图什么,就是叫人看的嘛!”敦敏在席中揖手相谢,又道:“先生说没写正文,一定有好诗,何妨叫我们一饱眼福呢?”“诗稿你芳卿嫂收着,席散了你们抄去。那些诗词多都凄凉潦倒,没的败了诸位酒兴,倒是有一编《五美吟》可以诵一诵。红妆佐酒又是纸上谈兵,不亦乐乎?”遂吟咏道:
      一代倾城逐浪花,吴官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这是西施。”雪芹说道。又吟道:
      肠断乌啼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醢,饮剑何如楚帐中!
      ——虞姬。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薄命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明妃。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缘珠。刘啸林道:“五美还有一位,想必是杨妃了?”曹雪芹笑道:“杨玉环在海上仙山和明皇一道读《长恨歌》,不得空儿来侍候探花。是红拂女。”遂又轻声吟哦:
      长剑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糜女丈夫?
      他言语丝丝转颤,如有金石之音,众人都听得心驰神往。刘啸林将杯一举,说道:“好诗——好酒好美人。有此佐酒千杯不醉。来,干!”众人都笑着一吸而尽。
      敦诚听着曹雪芹咏诵《五美吟》,夹着汤锅里的菜,左一杯右一杯,只是吃酒,己是醺然欲醉,说道:“我听听,众人都比我兄弟强!雪芹先生早年,领略尽六朝金粉,钟鸣鼎食,繁华阅尽,如今著书黄叶村,立万世之言;勒兄刘兄又是状元、探花,也风光一时,阿桂如今正万里觅封侯,是之先生耕读山野,没有功名也是自在山人。我兄弟说起来是闲散宗室,却是败了几代的破落户,一没升官二没发财三没走桃花运,不但“无材可去补苍天’,还要受家教管、受内务府管,一天两晌只是瞎混,恰正是‘有心羞颜等地缝’!”敦敏便问,“寻地缝干什么?”敦诚道:“寻个地缝好钻啊!”众人听着越发笑得。浑身乱战颤。
      “雪芹,”勒敏心中有事的人,看看外边雪小了一点,说道:“我知道你清高,不屑去弄八股诓功名。不过,无论如何,你既已在这‘未世日’里头翻筋斗,也得和光同尘吧。而且说笑归说笑,官场黑暗龌龊是真的,也不见得人人都是乌鸦吧?”雪芹笑道:“人要不肯‘和光同尘’,谁还活得下去?我是寒透了心,也惊破了胆,再不敢涉足那个锦绣前程!雍正六年随赫德带人抄我的家,大小男女一百十四口,关的关,枷的枷,分与人为奴的,入狱待勘的,那真叫‘树倒猢狲散’。雍正十一年随赫德又被抄家,依佯葫芦再画一遍,如今随赫德的二儿子还在黑龙江与披甲人为奴!抄随赫德的寿泰,前年和弘皙的案了沾边,又被抄了,家人全部发卖、家产全部入官,听说是一位姓袁的买到了我家花园,起名儿叫‘随园’。我的叔祖公、姑祖公如今又红火起来,连带着说傅六爷,那更是走得近一点就烤人。我和六爷情分近,又是远亲,芳卿又是六爷府里的人,我要硬挤门子,怕不挤来个一官半职?没意思了诸公,就如那走马灯转了一圈又一圈,你就再等一圈,仍旧的关、张、赵、马、黄。”勒敏笑道:“罢,罢!我说不过你,不过你总不是蝉,吸露喝风就能活,庙里和尚,清静修行,也还有儿亩庙产——饿得头晕眼花的,还能‘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就不信陶渊明!”敦诚想起自家身世,又带了酒,大声道:“雪芹这话最对我的心思!有诗为证!”遂也击盂而歌:
      少陵昔赠曹将军,曾日魏武之子孙。
      君又无乃将军后,于今环堵蓬蒿屯。
      扬州旧梦久已觉,目著临邛犊鼻裈!
      劝君莫弹食客铗,劝君莫叩富儿门。
      残杯冷炙有德色,不如著书黄叶村!
      他显然已被酒忘了形骸,歌罢放声大笑:“如先生之宏才,何至于跻身仕途,与俗人争道!”他不防头,说得阿桂、勒敏都是脸一红。敦敏便忙圆场,说道:“二位不要介意,我老弟就这样儿,老爷子,内务府堂官都拿他没法子。其实,我倒觉得勒敏说得有道理,雪芹靠卖画儿写字糊风筝渡日,总归不是久长之计。”
      阿桂听了笑道:“我才不在乎呢,我不是秃驴、不怕人骂和尚。”顿了一下又道:“你别以为我满得意,我当知府来见雪芹,曾说过‘见州县则吐气,见道台则低眉,见督抚大人茶话须臾,只解说几个“是是是”!’你觉得很有味儿么?”曹雪芹调侃道:“你说的是个联句儿,忘了我对的下联否?”“不敢,”阿桂笑道:“不过我确实不是脏官,说出来自己骂自己么?”又念了对联:
      有差投为爪牙,有书吏为羽翼,有地方绅董巴结小意,不觉笑一声“哈哈哈”!
      “雪芹先生,我看你还是著书。写好这部《红楼梦》比当什么官都好。”敦敏笑了一阵,正容说道,“然而生计也不可不虑。我到宗学里查过,你原来只是请了长假。这不费什么事,销假就能到差。这里离城太远,朋人们有心照应也有点鞭长莫及。”
      曹雪芹感激地看了看这两位初次谋面的兄弟,他在宗学里的差使是辞掉了的,一定是这两个私地走门路改了过来。事情不大,足见他们情分,替自己想得真周到……刚说了句“我原在白家疃住过,离城也近,勒敏知道的。弘皙王爷坏事,内务府的人一日三扰,问我部知道怡亲王的什么事,镶白旗牛录也换了,踢破我的门槛子,说要‘交朋友’,却又摆官架子,这朋友实在难当,就避嚣来了这槐树屯……”他没说完,敦诚使道,“那个鸡巴牛录叫延信是吧?是我家的包衣奴才!我这把扇子丢你这,你亮给他看,他不磕头我用鞭子抽死他!”敦敏见他眼饬口涩,说话前三竿后三竿的,笑道:“您还搬白家疃去,我那里有一进小院,您住那里,没人敢扰攘的。——连砚斋先生的住屋也都有,我们兄弟早晚请教,也得个便宜,一来宗学里有个常例进项,二来我们兄弟可以为你托钵化缘,我们没身份,面子还有,总不叫你再吃那么多苦楚。你别指望阿桂、勒敏他们,他们就要出京办差了。钱度、庄友恭更是指望不上,我们闲死了,给你当走狗,磨墨洗砚,你只情写《红楼梦》,如何?”雪芹想了想,说道:“二位贤兄弟这么厚爱,又出于至诚,我恭敬不如从命。等开了春吧——开了春我举家迁到白家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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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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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2:49

     
    第十三章 小杂佐挥扇撞木钟 大制台筹划运钱粮
     
      嫩弱纤细的牵牛藤,不知什么时候悄悄地从潮湿阴暗的墙角爬出来,用勾须一节一节扒着墙上的缝隙,挺着身子去寻找太阳。在阳光下显示它特有的嫩绿娇艳,墙外早已是春风拂柳、芳草如茵——乾隆七年虽然是个“倒春寒”,几场无声雨后,春意还是盎然满院。
      江南巡抚尹继善今天起得特别早,昨天接到乾隆密谕:庆复、张广泗已将进兵大营由成都移至康定,兵分两路,北路由巡抚纪山统领自松潘向东南挺进,南路由提督郑文焕率领,自理塘向西北夹击。庆复、张广泗亲率中军驻节康定,待南北两路会师大金川,自然而然就截断了小金川与青藏、上下瞻对的通道,成了一个孤岛,即使战事有所不利,只须团团围定,饿也饿垮了莎罗奔。如今大兵已动,北路军粮草缺五万石,南路行军在沼泽地,毒虫、水蛭、蜈蚣渐多。有的地方已经出了烟瘴,急需木叶草、水薄荷、败毒散这些药品,部文转批,请旨照准,“着由尹继善一体采购,已命四川布政使勒敏前来领取,分发诸军,勿误!”大约乾隆觉得此事重要,特意还在“勿误”二字下头浓浓地圈了两个朱砂圈儿。昨天,尹继善签署手令,开列药单通告,苏州、杭州、扬州及江宁药店,凡有此类药物一概作官价平价收购。有藏匿、囤集居奇者一律就地正法。南京、杭州两府衙倾巢而出,务期十日之内采办足额。同时发了八百里紧急文书咨会河南、安徽,各拨库银六十五万两调来南京,以备买粮之需。他是个极有条理的人,在百忙中还抽出一个时辰陪着袁枚、黄嵩、八大山人逛了一趟莫愁湖。从容不迫地赶回总督衙门,集合全体师爷、书办,分工安排了两件大事,又接见了两位捐银一万两报效河工的盐商,这才回衙安歇。又知会签押房当值师爷,夜里如有四川、安徽、河南、北京的来人、函件、部文廷寄“不怕打扰”,一律及时报到内寝。所以勒敏、阿桂、钱度、高恒乃至于小路子来南京,他身在卧室都知道得清清楚楚。因预先知道这些人要来,心中有数,该说什么话自己已经想好了的。所以诸事并不张皇。
      尹继善一如平日,在衙后自己宅院练了一趟太极剑,又读了几篇唐诗,带着两个小奚奴径往前院签押房里来。此时天色还在朦朦胧胧,几个正在吹灯扫地的戈什哈见他过来,忙退至道旁请安,禀道:“高大人、勒大人他们昨晚已经知会了当值师爷,吃过早点一道进来。四川来的粮道行走肖路,昨晚没住馆驿,就歇在咱们衙门客房里,一早就过来请安,我们请他在书房候着,大人要见,小的们这就去传。”
      “不用了,”尹继善微一忍忖,一摆手便踅进书房。一进门便道:“是哪位老兄,委屈你候着了!”话音刚落肖路已疾步迎到面前,双手递上手本,报了履历,满面堆笑说道:“卑职其实认得中丞大人。卑职没选出来时候,在军机处张衡臣老相国跟前侍候笔墨,大人进京常见的。”尹继善却想不起他来,含糊地点头笑道:“既如此,随和点好。老兄请坐!”随意翻着他手本看了看问道:”你是店铺跑堂的出身,能钻营到军机处当差,已经很有出息了。那地方我知道,就是王爷也得低眉折腰,再大的官也都变小了。每年冰敬、炭敬恐怕也比京官儿丰得多。怎么不知足,又化钱选出来了呢?”
      肖路见尹继善一脸木笑,心知这位才子总督瞧不起自己这样的佐杂官儿,从袖中抽出扇子慢条斯理地摇着,一边笑道:“我出来做官不为钱。要为钱,军机处随便搂把搂把也抵个知府!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儿,我好歹也是七尺长一条汉子,得给祖上争个光儿。”他在外历练有日,已经知道当官的不会自己讲喜爱升官发财,自己便也悄悄地改了口吻。当下,他顿了一下,将乾隆召见情形说了,又缓缓说道:“就是万岁说的,叫我切实作个循吏,也不枉了我祖上功德。”尹继善听他这番际遇,也不觉改容相待,忙问道:“贵族祖上曾历何职?”
      肖路见大有苗头可轧,蹙眉一叹说道:“国朝以来我们没有显达的。杨继盛公是我嫡派的六世祖。”尹继舍心里咯噔一声:杨继盛为前明万历年间名臣,有名的“三杨”之首,因弹劾魏忠贤入狱而死,声名震天下,想不列对面这个土佬儿竟是他的嫡脉!至此,尹继善对他已是肃然起敬,一拱手道:“失敬得很!想心贵族也为此改姓了?怨不得老兄这么大的福泽。”他一眼瞟见肖路扇子上“紫芝”两个字落款,伸过手去笑道:“借老兄扇子一观。”肖路双手捧着递过来,说道:“这是我出京时衡臣相公赐的,我那里还有他专写给我的座右铭——其实,我哪里当得起?还不是人家敬重我是忠烈之后,抬举我,我自己再不争气那成了个什么呢?”尹继善打开看时,扇面上既无题亦无跋,正面一幅吴江烟雨图,素面写着几个隶字:
      河山之固在德不在险
      下注“紫芝”张廷玉的书房名字。尹继善虽没有张廷玉写的字画,但由于公文往来频繁,对他的字迹实在熟悉,盱盱一看便知是真非假——不过张廷玉素来不为人写字,荐书更不用说,怎么这个一脸土气的芝麻官独独儿受他如此厚待?心里掂掇思量,口中笑问:“你在四川候补,没听上宪说,预备什么时候到县?你分的哪个缺?”肖路听他口气,心知已有了缘分,在椅中呵腰说道:“还没分发到缺呢。因为金川战事,所有到川候补官员一律补到大营从军效力。我分到南路军,郑提督说我不文不武,命我跟着桂大人办粮秣,这才来了南京。”
      “唔,是这样。”尹继善认识郑文焕,不学无术,又爱吊个书袋子充儒将,为此深得总督大将军张广泗宠爱。想着郑文焕那张长长的脸,一说话先使劲咽唾沫的模样,尹继善不禁一笑。说道:“原来老兄现在还没有职事——”还要往下说时,一个戈什哈在书房门外禀道:“勒大人他们来了。大人是在书房见还是去签押房?”尹继善笑对肖路道:“咱们先过去,再寻时辰说话吧。”肖路忙站起身来连连称是,陪着尹继善逶迄向南,勒敏、阿桂二人都已迎在阶前。只有高恒和他极熟稔,站在滴水檐下,待众人行了庭参礼,笑嘻嘻上前来,用扇骨儿敲了一下尹继善肩头,说道:“你好偏心,吃娃娃鱼也不请我!在北京,老尹相公有口好吃的,还总惦记着我呢!”尹继善微笑道:“恐怕你想吃娃娃鱼是假,想见巧媚儿才是真的。告诉你吧,上个月巧媚儿的娘病了,她回扬州去了。”——因见勒敏几个在听他说话,尹继善忙打住了。偏身让手,请众人进了签押房。又道:“不必拘礼。我们商议军事,闹起虚文儿来不是事。”
      阿桂一坐定便道:“北路军最要紧的是粮食,南路军急等的是药材,天气一天天见热,不但瘴气,树林子里蚊叮毒虫咬——已经有二十几个人犯了虐疾,有一匹马被银环蛇咬死了。我来前见了庆复相爷,他说:‘你转告继善,二十天以内解毒药运不来,几辈子的交情也都顾不得了,’川北的粮已经从河南调出。”尹继善点点头,又道“药材这边也集中了起来,只是没有木叶。我上次咨文庆复和广泗二位军门,库银还缺八十多万两,如不快点调来,过了六月,我这里就无银可支。这是军费,本不应地方支垫,为了应急权作支应。银子再不运来,我也没什么交情可讲了。”想了想,又补加一句:“江南的药这次是罗掘俱穷了。还要请庆大人、张大人从云贵再采办一些。军用是一说,不能误,民用的药也不敢误得久了。万一传疫、或者发生痢疾什么的,岂可掉以轻心?”
      “尹中丞,”勒敏在椅中一欠身说道:“银子的事且请放心,户部拨出六十五万两,已经运出七天,现在只怕已经快到信阳府了。还有十五万,皇上有旨从海关厘金里头出,也不干碍两江财政。只南路军粮食、药材,务必在我到衙十日之内运到军中!中丞,这才是真正的燃眉之急!”
      尹继善眉头不易觉察地挑了一下,张广泗的跋扈是出了名的,自封名将,目无下属,同级官僚也时受其辱。但科布多王师溃败,只有他全军而返,允禵、年羹尧青海大捷,他掳敌最多,云贵平苗叛,更是独当一面声震朝野。除了圣旨,其余于他都是“狗屁”。庆复也是个刚愎自用的人,自己称号叫“金枪头”宁折不弯,雍正年间为委派一个河工小吏,和皇帝争得面红耳赤,到底还是按了他的主意办。譬如班滚的事,低头服输,顶多不过落个革职处分,不用许久,依然起复了,偏偏顶着死不认帐——这一相一将都拗得像头驴,如今搭在一处,能办成事儿么?思量着,说道:“想必这是庆大人的钧谕了,不知张大将军还有什么吩咐?”勒敏怔了一下忙道:“庆大人发令时张军门也在场,没有别的指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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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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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4:31

      “很好,我当然不能违命的。”尹继善笑道:“我的药材已经集到了燕子矶码头。就请老兄亲自押送到金川前线。”勒敏不禁惊慌地看了阿桂一眼,他和阿桂从康定同行至此,一路情形了如指掌:有的地方道路年久失修,路面被洪水冲出一条又一条深沟,有的地方泥石流流过,山川河流都改了向,根本不辨道路,山背荫的路上还是冰封雪冻。化雪水寒彻骨髓,山麓向阳一面则丽日艳阳,烘热如夏,不少路面被水冲得连个影子也没有,空手骑马走一趟尚自心惊,何况指挥千万马匹,如何能按着军令克期把粮食运到?勒敏正在思量,阿桂在旁说道:“勒三哥只是把庆中营的指令传达了。我是个直人,尹中丞也不是眼里揉沙子的,说直白了,十天送到军中,简直是胡说八道!谁能一个月运到,我看就是神仙。但我兄弟们遭遇了这种顶头上司,也是没法子,中丞是天子信臣,也不过请中丞担待我们一二罢了。”尹继善笑道:“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们就离得近了。我看就由高恒兄筹办这事。”
      高恒不知在想什么,一直迷怔着出神,听尹继善点自己名字,吓得一怔:“我?!”
      “对了”尹继善嘿然而笑,“庆复此举,其实是不知道路艰险,并没有报复杀人的心。他的女儿是你的嫂子,你又兼着半个钦差身份。庆复这人我知道,刚愎是刚愎,却胸无定见。刚才我问,也是这个意思,如果是张广泗下令,那就另当别论。你随身带十几驮成药星夜赶往,我的六百里加紧咨文也就到了,他们惹你这个国舅做什么?这是一头。另一头说,你是从山东通政上头调来,专门辅佐我筹措各路粮饷的,这趟差使虽苦,却是绝无危险,身为方面大员,千里跋涉烟瘴,送药劳军,亲赴接敌营盘……嗯,主子知道了能不替你欢喜?这是兄弟替你算出来的一笔帐,你觉得如何?”
      高恒已是喜得笑逐颜开:山东剿匪,我身历前敌;征讨金川,我又身历前敌!满洲亲贵有哪个勇敢似我的?!功劳自不必说,先就救了勒敏、阿桂一驾,这人情已是落定了。想想道路遥远艰险,他心里又是一沉,拍着椅把手哂道:“亏张广泗打老了仗的,庆复也在川西南好几年,只晓得看着地图瞎比画,这种蒙瞎驴的仗,能打得好么?”他顿了一下,又对尹继善道:“我自个忙不过来,给我派个帮手。”
      “这个——”尹继善抚着下巴沉吟片刻,转脸对肖路笑道:“我看劳烦肖老兄陪高大人走这一趟差吧。你在云南杨名时跟前侍候过,也走过这道儿,高大人还是头一回。你跟着一路照顾些细务,大面儿上还是高大人主持。”肖路说道:“这没说的——这是中丞的抬爱嘛!不过我的职分还在四川那边——”他没说完尹继善就笑了:“这有何难,我行文四川,调你到江南来就是。既肯从军办差,我先挂牌子委你知府衔,带职投营效力,差事完了愿意改武职还可升官,愿意文职,我给你按老虎班一例,遇缺先补。”
      肖路眨巴着眼听完,已知是张廷玉那面大旗见了效,仰着脸呵着腰阿谀笑道:“谢中丞提携奖掖!谢中丞提携奖掖!云贵川的道儿来回我走过四遭。准侍候高爷平平安安到康定!”尹继善虽说处事圆通和平,三教九流人物都相与得好,但谁都知道他是个风流名士,眼见肖路不尴不尬的丑相,居然投合了尹继善的缘分,都觉纳罕。尹继善虽面儿上嬉笑,心里也厌肖路的奴才相,不知皇上和张廷玉怎么会看上这位活宝。
      尹继善见大家不言声,也觉得对肖路的重用有些过分,笑道:“肖路是贺露滢、刘康一案里的人,没读万卷书,万里路是走过的,人可不能以貌相——高方伯既去了康定,后头的粮食催运就要偏劳勒三爷和阿桂了。一路到安徽芜湖,请阿桂来办,可以先到安庆去见安徽巡抚卢焊,六十五万两白银从河南调拨,那是邸报上的幌子,其实是从河工银子里腾挪出来的。无论如何,请桂兄平安运到南京。江西一路请勒老兄辛苦一下,从南京藩库提十万银子,还有五万斤盐,平安解到南昌。江西去年丰年,他们自愿送十万石红米,你再解回南京。南京的细米要送康定,没有红米顶着,粮价就要涨。”因见勒敏微笑,尹继善又道:“这是经济,我到南京快十年了,没有闹过粮荒。江西‘一枝花’匪众虽然打散了,残党余孽已逃往山里,你若掉以轻心,被人劫了王纲,就笑不出来了。”
      “我不是笑差使轻松。”勒敏忙正容说道:“大人勤劳公事思虑周详,不能不令人佩服!这十万银子并不是正项里出来,要放在河南孙国玺手里,也舍不得拿出来资军,不知怎么藏着掖着呢!”尹继善笑道:“再藏再掖也变不成我自己的。总督不能世袭,也不是我的祖父事业,实话告诉你们,这都是李卫创下的制度,一条秦淮河,仅夜度缠头税抵得上一个中等省份呢!”当下众人又说了一阵话,有些细务尹继善又谆淳交代了,方才端茶送客。
      高恒拖着,等阿桂、勒敏上马辞去,方才说道:“明儿一早我走路,今儿要好生乐一乐。此一去千里,烟瘴弥漫,回得来回不来还在未卜,尹公要有空儿,由我作东,一起玩他个通宵如何?”
      “你是说去风彩楼?”尹继善一笑,“舍不得巧媚儿?干脆赎了她身子不就得了!官员不得携妓狎游,这可是圣祖爷那时候就订下的规矩,弄不好叫那干子臭御史奏你一本,丢人现眼的,还挨处分,合算么?”高恒笑嘻嘻听着,说道:“要赎得起,我能不赎么?上次一开口,那个骚老鸨就要五万‘养老钱’,我估着没有三万,她再不肯放手的。我家那婆子尹兄是知道的,连屋里用的鸡毛掸子她还要数数有几根毛呢,哪里瞒得了她!你说犯规矩,这倒无碍,上回和亲王世子去八大胡同,叫钱度他们拿住,扭到九门提督衙门,刘统勋一本奏进去,旨意下来,只叫送宗人府打四十板子。在宗人府再化几个钱,也不过鸡毛掸子打坐垫儿,叫外人听听音儿罢了,这点子风流罪过,我还承受得起。”尹继善笑着还要说,眼见钱度从仪门大柳树下一步一踱过来,便笑道:“说曹操,曹操到——我算着你今早一定要过来的,怎么这早晚才来?”
      钱度一眼瞭见尹继善和高恒站在签押房前说话,忙趋步过来,打躬作揖行礼,笑道:“昨晚几个朋友在驿馆吃酒到四更天,这阵子还头疼欲裂呢!我来有一阵了,听说他们几个在,你们必定商量军务,没有我的事,我已插不上口,就在衙外柳树下头沿湖看景致等着——高爷你们说我什么来着?”尹继善笑道:“说你拿了和亲王世子的事呢!”钱度拍掌打膝笑着叹道:“其实他要灵醒一点,在一点红那里当场认了自己身份,打发几两银子,会有个屁的事情!偏偏说是选官,又说皇商,驴唇不对马嘴,就被拧到了九门提督衙门——说是我拧的,那可真抬爱了,九门提督衙门的阎王是延清大司寇,我虽不是牛头马面,顶多是个判官罢咧!”尹继善指着钱度笑谓高恒:“现在升为云南铜政司掌印官了,这差使你别小看,比你的盐政肥得多,权也大,有就地正法权,地方不得干预!你赎那个巧媚儿不是没钱么?找他!”
      “尹中丞,取笑了!”钱度笑道:“我就是个邓通石崇,也只是给皇上看库的奴才,钱虽多,一分也没我的。我来见中丞没有要紧事,向南京铸钱局要几个浇铸工,还要几个画图指挥的大匠。我才去,又不懂开铜矿铸钱的门道儿,身边没有懂行的,下头那帮子滑贼卖了我,说不定还要我笑着掏腰包呢!”高恒道:“你要人那还不容易?山海关盐道上我有几个盘帐老手,现在跟着我,你要用就带了去!”钱度口中嬉笑,心里打着主意,说道:“我要懂冶铸的行家,不的叫那里的人懵了我去。算帐的人我带的有,我自己也能来两下。”笑着、看着尹继善等他回话。尹继善笑道:“这也是正理,我叫江南藩司把冶铸大匠履历开出来,名单送给你,由你自己选,不过各样人才不能超过三个。还有一条,我江南库里三十万贯铜制钱绳都朽了,已经上了铜绿。你去的第一件事,先把我库里的钱换成新的,旧的由你给谁,赶紧放出去用。你要跟我玩花样,我有本事治你!”说罢一举手便踅了回去。
      高恒在钱度跟前碰了个软钉子,见尹继善已经回去,一转脸见肖路还站在仪门外等着自己,似笑不笑地吩咐道:“你去吧、先到驿馆,把文书整理一下,该缴的缴到总督衙门文书房,该烧的烧了它,带上我的家人到燕子矶码头。今晚我们就住在燕子矶,天破明咱们就走路!”说罢转身便走。钱度是个玲珑剔透的人,一把便扯住了他,摇着他肩头笑道:“高爷您是生我的气了!听我譬讲嘛——”高恒哂笑一声,抬脚便走,口中道:“我没生气,你也不用譬讲。大约你是想,我给我手下人谋发财门路才找你?你听说没听说,‘一木二盐’?一个山海关道,管着东北木材内运,管着几十个盐场,想发财用得着寻你?实话说吧,我没那个发财心,我下头的人也一样!想着云南铜矿上万的工人,一个铜政司新建衙门,比着道台大些儿,比着巡抚小点儿,用人的时候,送你那里,几年后能给他们保个官儿出来,你就疑到这上头,我竟枉操了这片好心!”
      “我是师爷出身,懂得这里头的情弊。”钱度一身轻松,满脸诚挚的笑容,和高恒并肩出总督衙门,口中娓娓说道:“铜矿是做煞子的?卖水的看大河——都是钱呐!一接这旨,我家的门槛儿都被踢破了,都是荐人的,从王爷到部里朋友围住我那四合院。我一听‘荐’字头就涨得有大!”他打了个寒噤,“高爷,你说做人怎么就这么难!我这个官在底下看,是个西瓜;一到北京就成了芝麻!三品官满街走,四品官不如狗,好比麦地里的兔子,一轰就是一大群……”说到这里,高恒已是被他逗笑:“得了得了!我晓得你难了还不成?”钱度摇摇头,仿佛口中含着个苦橄榄,笑道:“爷既然体谅了,这事该办还得办,跟我过来在书房招呼文墨的事儿,两年下来,我准能保他们落个功名!”
      “好,爽快!”钱度老于世故,一纵一紧轻巧地来回一揉搓,打发得高恒周身舒泰,心中那点子不快早已丢向爪哇国去,一拍钱度肩头,笑道;“我明儿出远差,咱们一道儿到风彩楼去疏散疏散!”
      当下二人各回官轿,在轿里换了便衣。高恒穿着月白洋布袍,洗得洁净如水;腰间勒一条绛红带子,脚蹬黑冲呢千层底圆口布鞋;白净瓜子脸,配着一条油光水滑的辫子,显得格外潇洒飘逸。钱度却另是一种作派:酱色湖绸夹袍上套着一件黑缎面巴图鲁背心,都是簇新没下过水的。脚下穿一双又厚又结实的“踢死牛”双梁纳面布鞋,也是新的;腰间灰白的卧龙袋旁吊着个绣花滚边的槟榔荷包儿;发辫倒也齐整,只是生就的黑黝黝一副瘦脸;加上头没剃,黑茸茸的前额短发有半寸氏,还略略谢顶。他本来就老相,这么一“打扮”,越发显得窝囊。高恒不禁笑道:“活脱儿仍旧是个师爷!铜政司在外开府建衙,比藩台有钱,比臬台有权,好歹也得端起点官体来呀!怎么一味这个打扮?”钱度笑道:“不敢忘本,你是天家贵戚,我仍旧是个师爷,再说我生就的丑,再打扮也是枉然。”高恒道:“小娘爱俏,老鸨爱钞,你可要吃亏了。”
      二人也不坐轿,一路散步转出清凉山,又踱到桃叶渡、老城隍庙一带留连了一阵子,品尝了什么怪味豆、云片糕、冰糖葫芦……还一人吃了一小碗凉拌粉皮黄瓜,待到秦淮河畔时,已是天将黄昏。正是春日渐长时,秦淮河边柳绽鹅黄,白絮如雪,一弯碧水清澈可见游鱼,一轮残阳缓缓西沉,昏鸦倦鸟翩翩归林,正是秦淮河最美的时候,在潺潺流水岸边,女孩子们揎袖挽裤,裸露着雪白的小腿和臂膀站在水中阶石上,有的淘米,有的洗莱,有的浣布捶衣,有的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有的叽叽咯咯大说大笑,还有的哼着听不清词儿的小曲儿。河南岸十里繁华,千丈软红,各个秦楼楚馆都已掌起彩灯,雕梁画栋丽色纷呈。打开临河的窗棂,隔着纱幕,传来笙篁琴瑟之声,河上的楼船画肪也是张灯结彩,往来游弋,招徕着富商大贾、王孙公子。
      “金陵王气黯然收。”高恒兴奋地望着一河的繁华胜景,感慨地吟了一句,又笑道:“你闻闻这花香气、脂粉气——没了王气,色气可更盛了呢!这都是李卫倡导的。熊赐履当年给圣祖上折子,请禁秦淮烟花。明珠说,一条秦淮河的税,顶得上湖广一省的捐赋,就作罢了。李卫来当总督,税加两倍,仍旧夜夜客流如云。他就是靠这个还清了江南官员亏空的。”因见钱度发怔,问道:“你这会子在想什么?”
      钱度是师爷出身,先头跟田文镜当幕僚,河南通省上下,别说府县官,就是三司衙门,连叫堂会的也没有,生怕别人弹劾,更无嫖娼逛窑子的——田文镜十分冷酷,官员们犯这个忌,他见一个拿一个,从没有手软过——后来在京城,他又跟了刘统勋。刘统勋虽比田文镜近于人情,那份铁面无私,似乎更难触犯,也不曾沾惹过八大胡同之类地方。今日乍放出京,见外省如此宦情,一来感慨,二来有“头一回作贼”的虚心。想独自回到驿馆,又怕得罪了高恒,也有点舍不得这里的胜境,因而心里迷惆一片。听高恒这么一招呼,钱度才猛地惊醒过来,说道:“哦——哦——我嘛……我心里一直犯嘀咕:云南铜矿几万工人,散处一二百里地面。地方上以后不管了,铜政司原先又没有这套人马,叫我怎么着手——”
      “得了吧你你!”高恒哂笑道:“你是想吃鱼又怕沾了腥!告诉你,开国至今还没有一个大员淹死在这条河里的呢!什么时辰倒霉的也是小官。亏你还是个师爷出身!”钱度嗫嚅道:“王法平等,虽是官样文章,那也要作作表面,给人看看的。你说的也不全对。”高恒笑嘻嘻说道:“比如这河水四尺深,这叫‘法度’,对谁都一样。你个子高过四尺,它就淹不到你;你没有四尺高,就得看你游泳功夫。圣人制法原本就为下愚而设的。如果士大夫与庶民都‘平等’,谁还去尊崇孔子这个老棺材瓤子呢?你看傅恒中堂,他忠于朝廷皇上没有二心,不搂钱,文的武的都能来两下。不哼不哈,由散秩大臣摇身一变,成了中堂宰相!——那些穷秀才,巴着三年一考,举人、贡生一—进士,州县府道兢兢业业地做下去,一步也不得有错,还得政绩卓著,苦巴巴熬尽了油,有几个能到他那一地步儿的?想想仍旧是个不平等!你常去傅恒府,见他书房里挂的那幅字儿么?”他略一沉思,用手敲着脑袋吟道:
      漂泊何由返故园,桃花春雨照离魂。
      凭将别后双红袖,记取东风旧泪痕。
      吟罢笑道:“傅六爷的风流才调,戎马倥偬间还能和女贼娟娟偷情儿,万岁爷晓得也只是一笑。这一首可不是为娟娟作的。那是前面春榭坊里南京头号女侍书笑雪姑娘赠给傅六爷的,六爷自己手抄的。那落款是‘吟香’,六嫂有一回问我,我支吾着说吟香是曹雪芹的侄子。六嫂那脾气你知道,当场捣着我头骂‘鼻子里插葱,还和我装象呢!我要不打听个八八九九,就敢来问你?”
      钱度听了,笑着还要问时,上游一带萧歌篁曲,一艘画航轻摇飘然而来,船中间灯火辉煌,倩影绰约,一曲媚歌顺风飘来:
      香舟归去银灯掌,绣户轻珠网。拂尘拭镜见颜酡,不禁春心先已到衾窝。薰香呼婢嗔他懒,怒语因郎软。背灯微笑转秋波,试问那人,今夜竟如何?
      软语浓艳靡人欲醉,一首《虞美人》甫歇,又一曲《浣溪沙》,轻轻唱道:
      烛影花光耀锦屏,翠帏深处可怜生,桃花着雨不胜情。偷觑已成心可可,含羞未便属轻轻,牙根时度一声莺……
      唱着,那肪已渐渐驶近,听着航中似乎一阵窃窃私语,接着戛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兰麝馥郁流香,佩环丁当作响,钱度已是听得神痴若醉。高恒一眼瞧见米黄色西瓜灯上亮着碗大的“凤彩”二字,喜得眉开眼笑,跺着脚叫:“曹妈妈,曹妈妈——我是高永!快靠过来,靠过来!”
      “是谁呀?”
      灯影闪烁间,钱度见一个三十多岁的妇人从舱中探出身来,觑着眼向岸上瞭了半晌才认出来,笑道:“是高大郎!从北京贩磁器回来了?——船靠过去!”钱度小声道:“怎么她叫你大郎?”“你笨死了!”高恒也小声儿道:“这里又不是在家,哪有那么多的实话?逢场作戏嘛!”因见跳板已搭了过来,便拉了钱度一同上舫。钱度看那曹氏,虽说称“妈妈”,却也风韵楚楚,上身穿一领蜜合色枣花高领春衫,下身罩着石榴黄裙子,刀栽鬓角,头发梳得光可鉴人,鹅蛋脸儿上眉黛含烟,翘起的嘴角边还有深深一个靥窝。高恒一上舫,二话不说,先搂着“妈妈”就亲了一个嘴儿,却被曹氏娇嗔地推了一把,几乎倒在舱板上,逗得众人前仰后合大笑。
      “大郎上回来多腼腆,现在越来越不老实了!”曹氏笑道:“这一年多你钻哪里去了?叫巧媚儿一想起来就伤心!上回有人去天津卫,照你说的地方去寻你,不但没那个字号,连那条街也没人知道——你大爷敢情是个骗子,骗我们这些没脚蟹么!”高恒捉住她双手只是不放,嬉皮笑脸说道:“那是你虔心不到!我怎么一来就遇着你了呢?巧媚儿想我,你不想么?”曹氏啐道:“越来越疯了,没瞧瞧当着客人,好意思么?”
      高恒这才想到钱度,忙向众人介绍:“这位钱爷是做过一任知府的。如今已经弃官经商,两广两湖几十处码头都有他的商号。他可是当今一个邓通呢!不过,当官当了半辈子,却有个季常之病,如今夫人谢世,百无聊赖,我带他一道出来散散心。你们可得好生侍候着。”一席假话被高恒正容说来,弄得钱度手足无措,涨红着脸连说“不敢”,早有两个婆娘上来攀项拉手,拖着他一同到后舱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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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5:04

     
    第十四章 高国舅夜逛凤彩楼 易姑娘败走浮石山
     
      高恒、钱度一上画舫,那舫立刻从来路逆水驶回。钱度这才知道,这舫是专门在河上游弋招客的,接到客人立即再送回凤彩楼。钱度初到行院,被一群女人围着,拘束得浑身冒汗,此时离得近,仔细端详那些女子,虽然个个体态风骚,却都是三十岁上下的妇人,色相已经凋零,浓沫艳妆遮不住额前眼角的鱼鳞细纹。虽然亲切得搂肩摩背,只觉得脂粉香阵阵袭来,熏得人头晕,却吊不起情欲来。高恒却是如鱼得水,丢了这个搂起那个,摸摸这个奶子,亲亲那个的腮,人人都是他的“小亲乖乖”,又笑着对曹鸨儿道:“巧媚儿呢?怎么不见?——这院里都变了样儿了。那边草坪上起了好高的楼,叫什么名字呢?这楼上楼下都油漆装饰了,得多少银子!可见你们生意好。”
      一个女子端着酒杯,拧着高恒脸蛋给他灌了下去,笑道:“就巧媚儿好吗!我们就那么惹爷的厌么?今晚我偏就要陪爷。爷自己品品,是巧媚儿好还是我的好!”“成!”高恒脸上放着红光,“再拉上曹妈妈、巧媚儿,咱们四人同榻,来个三英战吕布,卞庄刺三虎!”说着一把拉过曹鸨儿,将一锭五十两元宝向桌上一墩,又拉那婆娘坐在他腿上,问那婆娘:“你不是‘一沾酥”翠姐儿?你是好的!曹妈妈自己就叫‘操妈妈’——我也尝过,今晚和巧媚儿比比看!三十如狼,四十如虎。女人,过了五十还坐地吸土呢。越是这样的,倒比黄花女儿好玩儿……”
      钱度听他们说得越发不堪入耳,装作方便,踱了出来,仔细看那凤彩楼。这凤彩楼果然收拾得整洁华贵:四面竟没有院墙,全部都是两层歇山式红楼,飞檐斗拱画栋雕梁,楼上楼下廊边都装着红木栏杆,新近才油漆过。廊檐下吊着各色彩灯,晃得满院流光溢彩。大小丫头,有的端茶、有的送酒,迈着细碎的脚步楼上楼下忙个不停,酒香、肉香、脂粉香到处飘荡。楼上一个王八头儿忽然高声叫道:“巧媚儿姑娘来了!”两个总角小丫头,搀着一个女子从楼上西南厢一间房中走出来,轻盈的步子走向北房。珠帘响处,高恒已是笑着迎了出来。说笑着簇拥着那女子进北房。北房立时又是一阵哗笑言语,却听不清都说了些什么。钱度刚转身要上楼,忽又听见“哗”的一声,似乎打翻了水盆子,一个男人粗声骂道:“你这贱货!浪着思量什么野男人?好好的一盆水也会弄翻了,这屋里刚铺的毡毯——你看看,你看看!——污成什么样儿了?”他似乎踢了什么人两脚,一个女人用手帕捂着脸,蓬着头夺门而出。兀自呜呜咽咽,哽得脚步都踉跄不稳。钱度不禁一怔,正要问,那个男人穿着大裤衩子,上身打赤膊,追了出来,抓住妇人发髻,一推一揉,就把她拖倒了。压着嗓子恶狠狠骂道:“贱蹄子,谁叫你不肯接客,老子就是要熨平了你!”接着又是一脚,踢得那女人在地上滚了两滚,一头撞在钱度小腿上,挣扎着爬不起来。钱度见他如此欺侮人,横着眼盯过去,说道:“你怎么这样横?瞧她这身个儿,经得住你踢么?不怕吃人命官司!”
      “回您老的话,”那人瞥了钱度一眼,立时便变成了笑弥勒,“她是我女儿,我是她干爹,这是我们自个家事,客人您请随喜——她是我们前年买进来的,别人十六岁就接客了,偏偏她犟得很,十九了还不肯开脸,我们开行院的吃的就是这碗饭,又不是义仓孤老院,就这么干养着她,怎么成?”
      “当初买我的时候,说好的只卖艺,不卖身!”那女子躺在地上仰着脸说道,“你们这凤彩楼是恶霸地狱!大爷呀……”她绝望地盯着钱度,欲哭无泪的样子,“他们欺负我不识字,写了一张假卖身契,逼着我接客过夜……我弹曲儿唱歌儿,没少给他们挣钱……”她抽抽噎噎地哭诉着,曹鸨儿已经下楼,一把拉起那女子,替她理发整衣,絮絮叨叨连“埋怨”带劝慰:“芸芸呀,我跟你说过多回,别沾惹王福祥那个老龟孙,凡事离他远着点……怎么就是不听呢?他赌输了,又吃得像醉猫似的,没事不拿你撒气找谁去?好了好了,快回房里……”她转眼照王福祥“呸”地啐了一口,说道:“你瞧瞧你那副鳖样儿!除了打人还有什么能耐?还不滚进去挺你的尸!就这么竖在这儿现眼!”这才又换过笑脸,对钱度娇声道:“钱爷呀……快上去吧!高爷他们出彩唱曲儿呢……我安顿一下芸芸,就过来陪你们。”
      此时芸芸立在柱子旁灯下,钱度打量她时,瓜子脸,细腰身,体态是十分玲珑,只是脸上铅华不施,眉目疏淡些,左腮下还有几个雀斑,颜色不很惊人。钱度说道:“你们开这院,图的不就是钱?她唱曲儿挣钱不也是钱?这么作践她,将来人也没了,钱也没了。曹妈妈,你甭和大爷我作这个象生儿,给这个芸芸开脸是多少价,一年的包银又是多少?你开个价儿我听听。出得起,是她的命;出不起,也是她的命。”“瞧钱大爷您说的!我可是当自己女儿看芸芸的!”曹氏红了红脸,媚笑道:“爷您要包她,是她的造化。我不赚这个钱,您出个本儿,连开脸在内,总共一千五百两!爷台您要是手里紧,我还可再放一点价!?”“一千五就一千五!”钱度爽快地说道:“走,芸芸,咱们上楼去!”
      “不……”芸芸闪眼看着又黑又瘦的钱度,又果决地说:“我说过,不卖身!”话音刚落,便听王福祥在屋里又吼道:“你个死妮子,皮贱!”
      钱度一口便打断了王福祥的话,“你不过是个王八,很贵重么?——芸芸,我可怜你!不要买你身子,只买你个平安,三两日里我就要去云南。陪我唱唱曲儿,好么?”芸芸这才认真打量钱度一眼,见他忠诚厚道,满脸的本份相。畏久,她才点了点头,低声道:“那……我跟你走……”那曹氏早就笑吟吟走过来,竟亲自扶着芸芸拾级上楼,温言细语地说:“你跟了这位钱爷,可真是祖上八辈子修来的福!如今你是钱爷的人,谁敢再难为你,看我不揭了他的皮!好丫头,进了我们这行里头,最好的出路不就是寻个好人家从良么?你合了钱爷的意儿,这可是皇天菩萨……”好话就说了一车。
      三人说着话走进北楼正间,却见靠东墙一溜坐着四个女子,手里拿着笙篁笛萧,一个淡妆女子偎坐在西墙高恒的椅子旁——一望可知便是巧媚儿。通身穿戴是月白江绸,滚着梅花银线边儿,一舒皓腕,雪白晶莹,手指纤细如削葱,鹅蛋脸粉里透红,艳色诱人。若论身条儿,比起芸芸来却胖了许多。巧媚儿只向门口瞥了三人一眼,低头勾那琴“咚”地一响,东边四人忙奏和声。巧媚儿放开歌喉唱道:
      酴醇架后,鸿影翩来,骤觅得花枝遮翠袖,浣了弓鞋新绣,墙边瞥露裙纱,牵衣争道无差,却听雪夜高叫,乌云落满桃花!
      “好!”高恒双手高举鼓掌喝彩,众人也都轰然叫妙。曹鸨儿叹道:“咱们南京,二十年头里的金嗓子是陈莱娘、蔡玉韵、尹惠姐和柳湘莲,我都听过的,那真是字字咬金断玉,无论远近,曲儿字儿都似从天河上落下,透耳入心,五脏六腑都搅得烘烘价热!巧媚儿今儿唱的,只是底气有点不足,二十年来是没人比得的。”高恒便笑着招手道:“老钱!你好大面子,把病西施都拐来了——快来入座,罚酒三杯!”又笑着对芸芸道:“怎么,动了凡心了?你瞧的,我哪点比不过这位夫子,怎么我就勾不上手呢!人呐,真得讲点缘份!”说着便伸手摸芸芸的脸,却被芸芸一巴掌打下手去。“你正经点!我不爱小白脸儿么!”惹得众人都是一笑。
      “好好好!正经就正经——”高恒毫不在意,嬉笑道:“今儿吃你的花酒,你可得亮几手叫我们开开眼!”芸芸这才回嗔,微笑道:“这还是个礼数。”遂从墙上摘下琵琶,略一调弦,清冷之声顿起,四座肃然,听她唱道:
      红尘小谪,恨今生误了玉京仙宇,回首红楼繁华梦,勾起柔情万缕。汲水浇花,添香拔火,十二金钗曾聚。万竿修竹,潇湘风景如许,颦卿颦卿,我亦为汝惋惜……
      高恒听得眯着眼,手按拍节,钱度也是如入迷境,突然开眼问道:“这唱的是《红楼梦》!你居然见过这书?这歌词又是谁写的?”高恒也道:“怪道的,听着耳熟。‘颦卿’不就是林黛玉么?我在傅六爷家见过,连抄本他都舍不得借我看。坊间又没有这书,你怎么有这么大的缘份?”芸芸抿嘴儿笑道:“你们说的‘傅六爷’不就是当今正牌子的国舅爷么?满口都是谎话,说是什么生意人,又是什么皇商——掉了底儿了吧?我看你们也都是官儿吧?——这词是罢了官闲居的一个老探花写的,叫刘啸林,从他那儿我借看过几卷《红楼梦》抄本儿,实实是一本真才子真佳人书。何先生在这里留了几首吟《红楼梦》人物儿事情的诗呢!”说罢,略一沉吟,目送秋波,手挥五弦,裂石穿云地又唱道:
      血泪迸红雨,名士多愁工寄托,拼为佳人辛苦,痴忆茫茫,空花草草,且自调鹦鹉,问谁相与,回肠转出凄楚……
      “这是咏黛玉的葬花词的……”她轻吟了一句“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呆呆的,竟自迸出泪花来。
      巧媚儿眼见芸芸一出场便占了先枝,心里很不是滋味,上前摇着高恒肩头道:“天不早了,咱们回房,我有一套叨叨令,上回尹制台叫堂会,还拍手叫绝呢——叫芸芸陪钱老爷吃他们的合欢酒,我给你唱体己儿曲子!”
      “好好!宝贝儿,冷落了你了……”高恒拍着巧媚儿的手,正要起身,见自己的贴身长随贾四匆匆走来,便问:“什么事?”
      “回老爷话,”贾四后退一步,躬身说道:“南昌老茂栈刘掌柜的从漕运上过来了二十船盐,一路都没事,到南京海关叫关上的吴守备给扣住了。他们没带盐引,关上要全都没收,没奈何扛出您老人家招牌,这才暂押着没有抓人。他们急得热锅蚂蚁似的,无论如何请老爷走一趟……”高恒道:“这用得着我亲自去?带上我的名刺,你去先保他们出来,回头把盐引补上不就结了?”
      那贾四连连答应,却不肯走,又道:“兵部和刑部来了两个司官,在驿馆坐等老爷一一”“你告诉他们,”高恒截断了他的话道,“我明儿一早就离南京到四川,已经不管这里的事了,请他们回步。”贾四咽了一口唾沫,说道:“奴才说了,一个黄大人,一个葛大人,坐着不走。说是……‘一枝花’在彰德府劫库银没有成功,如今不知去向。山西和直隶藩库共调了六十五万两银子在石家庄,要密运四川。怕路上出事,圣旨叫老爷亲自主持押运,请老爷即刻北上,到凤陵渡接银子……”
      “行了行了!”高恒愈听心里愈烦:这么机密的事,这杀才当着婊子们在妓院里就全兜了出来……一边起身整衣,一边骂道:“你只说‘有旨’不就够了?穷唠叨你娘的没完!”又向曹鸨儿、巧媚儿等人歉意地一笑,说道:“我就是个官,这回再也瞒不过了。你们陪钱爷说话儿吧,过些时我再来……”说罢匆匆去了。那一群鸨儿婊子都送他出去。
      钱度见高恒突然离去,心里一阵慌乱,从怀里抽出两张银票,对芸芸说道:“这一张是二百两,我给你的体己,这是一千两当作赎银。明儿我再送过来五百两给你妈。好好歹歹你不至于再受那些腌臢气了……我也要走,明儿有空我再来看你……”那芸芸用泪盈盈的目光盯着钱度,良久,突然脸一红,羞涩地低下了头,问道:“你……真是个好人。你只是可怜我就这么花银子……看不中我么?”
      “哪里的话……”钱度越发局促不安,结巴着说道:“这要自个儿情愿。我这把子年纪,也长得丑……再者,我也不惯这里的场面……”
      “我只要你人好。”芸芸眼中的泪大滴大滴地滚了出来,搓弄着衣角拭泪泣声说道:“一个女人落到这一步,还有什么挑人的去处?把我赎出去……三千两银子就够了——我做一手好针线,给你太太当奴当婢……怎么都成……”她突然下了决心,起身扑在钱度怀里,温声说道:“今晚……你别走了……”
      钱度拥着她,用手轻轻梳着她的秀发,头晕乎乎的如在梦中。正要说话,那曹鸨儿一掀帘子进来,拍手笑道:“好啊好啊!我们去送客这一霎儿,白牡丹就会了吕洞宾——秀英,兰彩儿,英姑……过来吃他们的合欢酒!”于是众人便一拥而入,屋里顿时又是珠摇翠晃,芳香流溢。让人叫巧媚儿时,来人说,“姑娘乏了,明儿过来给姐夫姐姐贺喜……”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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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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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35:19

      易瑛一干造反义军在山东聚众不成,筹粮失利,一败于黑风寨,二败于桑桥,零零落落奔往武安,在白草坪又遇当地土匪强袭,虽然勉强胜了一仗,却是立脚不住。清点人马,只剩下五六十人,而且里边还掺和着刘三秃子黑风寨的十几个人。和众人商议,有的主张杀回山东,官兵既在那里得手,此时决然没有防备,燕入云主张从豫东先进大别山,再到桐柏山里扎根休养。胡印中原是刘三秃子部下,已经生了嫌隙,此刻处境尴尬,什么也不便多说。刘三秃子是被官军逼着裹携进来的,他虽匪性凶残,心眼儿也还够用,知道一离开易瑛,立时就要落入天罗地网,只是一味地巴结易瑛、燕入云等人,生怕赶走自己,他是土包子,也拿不出什么见识来。皇甫水强却认为豫东大平原无遮无挡无粮无草,不到大别山就会被官军发觉围剿,不如由武安向北,在太行山深山里盘一处寨子扎住根,稳住了再徐图大计。不料在攻打钻天岭时,又遭官军突袭。刘三秃子见兵匪合一夹攻上来,乘机内讧,要杀易瑛。一夜烂仗打下来,易瑛连夜败退到浮山女蜗娘娘庙,检点人数时,只剩下二十七人,所有马匹、银两和干粮丢失得精光。
      此刻夜阑更深,女蜗娘娘庙翘翘飞檐,静静地矗立在藏蓝色的晴空里,浮山顶上,一钩弯月将惨淡月光洒落下来,依稀映着坐在白石阶上的这群落难人。那群男人横七竖八地躺在庙门东边廊下避风处,有的鼾声粗重,有的一袋接一袋地抽旱烟。易瑛和乔松、雷剑则在庙门口相互偎依着,谁也没有说话。乔松胸前受伤,半躺在易瑛怀里,不时地发出轻微的咳嗽声。雷剑吊着左臂抱着剑靠在易瑛膀子上,也垂着头不言语。只有强劲的山风时而呼啸着掠岗而过,发出呜呜的哨声。
      听着乔松已经呼吸均匀地沉沉睡去,雷剑趴在腿上不再动弹。易瑛轻轻放下她们,解下身上披风给她们盖上。迈着疲困的腿踱到一块大石头旁边,望着天上的月亮只是出神。
      她原是河南桐柏桐寨铺人。虽然容颜娇艳,仿佛二九少女,其实已经年过四旬。在她记事时,父母便遭了瘟病先后谢世。六岁的易瑛就以讨饭度日,白衣庵的尼姑静空见她可怜,收她在庵中剃度了,法名叫“无色”。每日照顾庵中香客上供的馔果、香火钱。另外作些洒扫庭院、开门闭户的杂活。她名叫“无色”,但人却越长越娇媚,一双纤手皓腕洁白如玉,眉宇似蹙非蹙,似喜不喜,活脱脱鲜灵灵地令人一见忘俗。别说桐寨铺的人,就是过往的京华权贵、两江大贾也常慕名驻足,借口“送香火钱”,来庵里一睹芳容。有些人肚里还打着糟蹋菩萨的念头,三天两头来搅扰。
      康熙五十九年静空圆寂,临终拉着她的手微声说道:“我问过观音多少次了。你不是这庙里人,你另有正果。孩子,当初收留你为你年纪小,无家可归。如今我去了,你在这里是呆不住的,你听我说,不拘怎样,有个好人家,你还俗嫁了吧——这是你的命!”
      果然静空一去,易瑛的日子就难过了。她身上常常带着剪刀,上午辰时开门,下午申时关门。一干浮浪子弟,有事没事常来庵中厮混,到晚间丢砖撂瓦甚至撬门砸窗,吓得她终夜心惊肉跳,终日神思不宁,有时呐呐自语、有时无端哭笑,落了个半疯半癫的症候。见她动不动就操刀弄剪的,倒也一时无人敢招惹她。
      忽然有一日镇上来了个道士叫贾士芳,在庵东空场上演法。看热闹的人围了许多,贾士芳还带着一老一小两个道士共同演法。打场子发科毕,贾士芳立刻端了个空升,沿圈化缘,只有易瑛献了一些食物,转了一圈连一文也没收到,贾士芳仰天叹道:“桐寨铺乃是豫川道上名镇,想不到人人都是吝啬鬼!”旁边的闲汉们也大声回口:“桐寨铺过往走江湖的千千万,也没见过一个戏法不变就伸手要钱的!”
      “这说的也是!将欲取之必先与之——”贾士芳微笑着收科作揖,对老者道:“飘高师兄,向这里高升米店借米一升,挣来钱还他们一斗!”那白胡子老者答应一声,端着升到街旁米店去化缘了。这米店林老板平素是个鹭鸶腿上劈肉,臭虫皮上刮漆的角色,哪里肯结这个善缘?躲了里头不出来。飘高笑着一躬去了。贾士芳也不恼,转身走向易瑛,审视她良久,说道:“有心度化一位女弟子,可惜你华盖不全,不是我门中人,留一卷书给你,好好习修,日后你另有正果!”
      ……一阵料峭的山风吹来,易瑛打了个寒颤,朦胧西斜的月色更加灰暗,满山的白石头如虎踞狼蹲,远山近峦起伏不定,仿佛在无声地流动,又像幢幢的影子在跳跃嬉戏,给人一种诡异神秘的不安。贾士芳临走时说,“你是女蜗娘娘座下金童,男转女身,经历人间苦难后还归本位。”此地浮山,据说就是女蜗炼石补天之处,山上白色浮石都呈蜂窝状,扔到水里有的竟能漂浮起来,据说是补天时烧化了的石液浮沫凝成。如今山穷水尽败退穷途,刚好就落脚在女蜗补天之处,冥冥之中莫非有什么天意——是要在这里“归位”而去,还是由这里重新生发,再造一个大局面?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胸前,这里藏着她的“天书”,就是贾士芳留给她的《万法秘藏》。这部看去并不十分难懂的书,她已经修习了近三十年,里边颠倒阴阳、遁甲之术应有尽有,甚或炼石成金,撤豆成兵的法术,也都述之甚详。使她大惑不解的,上头的大法术,背着人演练,几乎次次都有效验,临到强敌环伺,一百次九十九次不能如意。请神扶乩,捉鬼擒狐,祛灾禳病这些小法术,倒是一行便通。临阵杀敌,定身法定不住人,撤豆也还是豆!自从雍正元年,桐柏县以“妖术惑人”派兵捉拿她,被她用喷火炼形术击溃,率徒众扯旗造反,立“真主”,树大旗,替天行道,先败于九峰山,只身逃往湖广、江西,演法收徒,再败又逃……二十多年,除了“易容术”使她仍保持着二十许岁姣好容色外,其余法术时灵时不灵,总归从来没有派上大用场!
      她睁大了眼睛,从紫微星座细细端详,找到了她自己的星座,“天清神座”。紫黯色的天穹像一口钉满了银钉的大锅扣在茫苍苍的群山上,每一颗星都是那么明亮,一明一灭神秘地闪烁着,显得那样不可企及,不可思量……陡然间她想起书中前言说的“以道胜人,以法驱邪。道不胜法,则法无所用,道胜法,则法不必用。以法助行道则道倡,道既倡,行道可也,不必用法。此宗旨,学者不可不知也!”恍然之间她似乎悟到了什么,目中晶滢一闪,自语道:“原来如此,小法术只是用来行道的,不是用来杀敌的。法术要能改天换地,上天何必假手我?……”她嗫嚅着仰面望天:是乾隆有道,还是我奉的“真主”有道呢?但上天太高太远,无数的星星向她眨眼,却不回答她的疑问。
      “圣使……”
      一个女子声音从身后传来。易瑛从遐想中收神,回头看时,却是吊着绷带的雷剑,便道:“怎么起来了?有我在这里守风呢!这里断然出不了事——要是冷得受不住,男女各点一堆火。”
      “不算太冷。”雷剑说道:“韩梅和严菊她们问咱们去向呢,咱们要不要答话?”又指着左侧山下道:“您瞧!”
      易瑛向下看时,果然见幽暗不见底的谷中燃起一道弧形的篝火,似乎还有人在来往添柴。此时燕入云、皇甫水强和胡印中等人也都看见了火光,都凑了过来计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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