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樓主: rommel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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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它類型] 乾隆皇帝 - 二月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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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8:03

     
    第四十九章 葛丰年率兵擒阿哥 乾隆帝谈笑清君侧
     
      葛丰年退到店外,等了半晌也不见弘晓等人来。他是个急性人,便请守在门口的卜仁进去请旨,可否允他回营先行集合人马。不一时卜仁便出来。说道:“不用。待会儿,王大臣从丰台大营过,就便儿就办了。”葛丰年只好耐着性子在门外守候,足足过了近一个时辰,才听到一阵马蹄得得声,弘晓、讷亲、张廷玉,九门提督因为出缺,由兵部侍郎英诺暂署,——几个人都没带从人,骑着马过来。卜仁、卜礼见他们过来,暗中问道:“是卜义么?”
      “是我。”卜义答道,“几位都请到了!”说罢俯身趴在张廷玉马下,卜仁、卜礼也忙过来扶着张廷玉踩在卜义的背上下来。几个人悄俏地进了店。一入上房,就见到阔别近月的乾隆,由张廷玉领衔,一齐跪下请安。
      乾隆抬抬手,说道:“起来吧。这里不比大内,房子小,不能都坐,除了廷玉,都站着说话吧。”张廷玉谢恩坐在靠墙凳子上,说道:“皇上气色很好,只是略清减了点。既到了丰台,回大内或畅春园只有咫尺之地,这个地方不易关防。”乾隆没有接这个话茬,说道:“你们在京的王大臣办差不错——见到山西的折子了么?”
      “见到了。”怡亲王弘晓忙道,“这真是一件蒙羞朝廷的事。不过孙嘉淦处置得太鲁莽了,人死赃证灭,怎么查呢?臣弟心里很不受用。因为杨嗣景这人我就不认识,我问弘昇给山西写过信没有,弘昇说,‘这是什么事,我就那么笨?’说来说去,竟越来越糊涂的了。”乾隆脸上毫无表情,转脸问讷亲:“你看呢!”
      讷亲怔了一下,说道:“据奴才想,这和伪奏稿案一样,不宜深究。查不清的事就不如快刀斩乱麻的好。”弘晓冷笑道:“那杨嗣景公然说是弘昇代我写信,我受这冤枉如何洗白?事不关己,你说得好风凉!”讷亲道:“王爷不要错疑了我。咱们是对主子负责。心里怎么想,应该是无欺无隐。这件事等主子回宫,自然有御前会议。容我慢慢解释。”
      “现在就是御前会议。”乾隆一笑道,“宫里议和现在议还不是一样?不过,今晚不议这事。朕方才说过,你们留京差使办得不错。朕出去这么久,连丰台提督都不晓得,你们的口封得很紧,事情做得很严密。”他语带双关他说道,“朕是想问,七司衙门是怎么回事?”
      弘晓坦然说道:“是臣弟请示了庄亲王设立的七司衙门,皇上知道,开国已经百年,到臣弟这一辈,还有比臣弟小两三辈的宗室子弟,足有两三千人。每天提着个鸟笼子串茶馆、说闲话、养狗、栽石榴树,不如给他们安排个正经差使,也好拘管。外藩王爷进京,由他们照管,一来得些进项,二来也免生些是非。”乾隆和蔼地问道:“这个七司衙门是谁管着?”弘晓道:“是五爷家的弘昇,人聪明,也精干。理亲王弘哲和怡贝勒弘昌推荐的。我不放心,又加了个弘普当协办。”乾隆问道:“设立之后,你没有再过问这些事?”弘晓道:“我在军机处,没有料理这事。左不过按月支钱粮,每天点卯照料点内务,都是些小事。”
      “小事?”乾隆冷笑一声,“他们已经接防大内宿卫,连奉旨回宫的太监都挡了回来。你是管‘大事’的,朕请问你,还有什么事比这更大?一就是你每日转到朕那里的请安折子,不疼不痒的条陈,乱七八糟的晴雨表?你弘晓郑重其事给朕上过一份折子?这后院垛了这么一堆干柴,一点就着,你居然一声不吭?昏愦!”
      皇帝突然变了脸,几个人都惊得脸色苍白,再也站不住,都一齐跪了下去。张廷玉也坐不往,也跪了,说道:“这事情臣和讷亲都知道,也过问过。因说是请旨准行的,就没有深究……臣老迈昏愦,请主子降罪。”讷亲也道:“臣罪难道,求皇上严加惩处。”
      “朕谁也不惩处。”乾隆突然换了笑脸。“朕就是为顾全你们体面才叫你们来。解铃还须系铃人嘛。今晚就办这件事。内城都是英诺的人,离城还有这么远,叫葛丰年护送你们进去——就这样吧!”弘晓有点为难他说道:“这是一道旨意就办了的事。何必这么匆忙,带兵进城,惊动太大了。”乾隆倏地收了笑容,说道:“你叫弘‘晓’,却不晓事,顾全你的体面,你还要饶舌!你退下,到西厢房明天随朕进城,不要你来办这个差了!”他说着,又到桌前写手谕,一边写一边说道:“譬如眼里有沙子,你要朕‘明日’再揉眼!”他将手谕递给葛丰年。“你的差使两条,护送几个大臣到大内,然后立即到怡王府拿下弘昌,还有弘普、弘昇,一体锁拿交宗人府给讷亲看管!”
      “皇上!”弘晓痛苦地轻声呼唤道。
      乾隆神色黯淡,摆了摆手,说道:“你下去吧,朕就有恩旨的。”
      设立不到半个月的内务府七司衙门在两个时辰内土崩瓦解,象它的出现一样突兀,消失得一干二净。按照弘皙的设想,将在京的两千多名皇族子弟、闲散的宗室亲贵组织起来,加上他们各自的家奴门人,这是一股了不得的力量,不动声色地把持内务府。(宗人府也是不言而喻的),逐步掌握宿卫大权、外藩接待权、与八旗旗士的联络权,……实力大了,皇帝也不能不买帐,即使不能废掉这个“来历可疑,名份不正”的皇帝,至少也可削掉他的独裁权,恢复顺治皇帝前八王议政的局面。可事情做起来,才知道不容易。原来密议过多次“一年之内暂不显山露水,只站稳脚跟”的计划未能实现。这些天演贵胄个个都不是省油灯,说是内务府的“第七司”,内务府压根儿就不敢招惹,连弘普、弘昌、弘昇也约制不住。这些七司衙门的“兵”都面子大得吓人。这个到户部找自己的门生批钱粮,那个去兵部武库寻自己的奴才借兵器——都姓爱新觉罗,谁也不敢招惹。后来索性占据东华门、西华门,说是“帮助侍卫守护内苑”,内务府深知就里,谁敢出来说话?这个势头发展之快,连弘皙自己也觉得吃惊。
      但第二天早晨弘皙天不明就起床。他打算连早点也不吃,赶紧叫弘昇和弘普过来商量如何整顿“七司衙门”。不料还没洗漱完,王府门吏便慌慌张张进来禀道:“王爷,不知怎么回事,我们门外头都是兵!象是要出什么事似的。”
      “兵?”弘皙将口内青盐水吐掉,问道:“你没问问,是哪个衙门的,谁派来的?守在门口做什么?”那门吏说:“奴才问了,说是九门提督衙门的,奉命守护。别的什么也问不出来。”弘皙象木头一样呆立着,半晌没有说出话来,脸色又青又灰,突然一种不祥的预感袭上心头,不自禁地打了个寒颤:“一定是皇上回来了,他发觉了七司衙门的事。”他一屁股跌坐在安乐椅中,抚着光亮的脑门子思量半晌。忽地一跃而起说道:“叫他们给我备轿。我到大内瞧瞧。”
      那门吏答应一声出去,这边弘皙便更衣,戴了薰貂朝冠,穿了四团五爪金龙石青朝褂,外披金黄缎里儿的紫貂瑞罩,腰间束一条衔猫睛石金玉方版带,佩绦微露,缀着四颗东珠——穿戴齐整,出了王府,见照壁外和王府沿墙三步一哨五步一岗,都是佩刀武官,品级最小的也是千总,雄赳赳站着目不斜视。他情知出了大事,吸了一口清冽的冷气,镇定了一下自己,下阶上轿,却也没人阻挡,遂大声吩咐道:
      “去东华门递牌子!”
      东华门一切如常。门吏、侍卫、太监见是理亲王驾到,照例请安问好。递牌子进去,一时便有旨意:“着弘皙养心殿觐见。”
      弘皙心里七上八下,一时想着自己“没事不怕吃凉药”,一时又莫名地紧张。天上下着小雪,地下结着薄冰,几次走神儿,几乎滑倒了……恍恍惚惚来到养心殿垂花门前。太监王礼接着,向他打千儿请了安,说道:“万岁爷说了,理王爷到了,立刻叫进。”弘皙点点头进来,见乾隆坐在东暖阁,和讷亲、鄂尔泰、允禄、弘晓正在议事,忙上前跪了行三跪九叩大礼,说道:“臣不晓得御驾已经荣返,没得迎接,乞皇上恕罪。”
      “看来你精神还好。”乾隆嘻笑自若他说道,“只是越发瘦了,好歹也爱惜一点自己呀!”遂叫起身赐坐,接着方才的议题道:“殿试的事再也不能拖了。北京这么冷,有的穷读书人没法过。这么着,叫礼部查一查,有住不起店、住在庙里的贡生,每人资助五两银子。有南方广州福建来的,必定没有带棉衣棉被,从军需库里支取一些散发了。你们知道,这里兴许就有将来的将相,冻死在这里,岂不罪过?”
      和弘皙挨身坐着的鄂尔泰忙道:“主子想得周到,依奴才看,昨晚查抄七司衙门,有五六千两银子,被服、柴炭这些东西也不少。不如把这些分别发给穷贡生,倒省了许多事。”讷亲立刻反对,说道:“还是照主上的旨意为好。查抄的东西本来就乱,直接拿去赏人,连个账目也没有,往后遇到这类事,成了例就不好了。抄的东西该入库的入库,赏的东西该出库的出库,规矩不能乱。要杜绝小人们从中作弊。”弘皙这才知道真的出了大事,头“嗡”地一声涨得老大。口中嚅动着:“……抄了?……”
      “殿试的事定在十月二十六吧。”乾隆带着椰榆的目光望着木偶一样的弘皙,自顾说道:“就由弘晓和弘皙主持,讷亲监场。往年每年殿试都有冻病的,今年叫礼部,每人给一个铜手炉,热水隔时添换,至于殿试题目,朕届时再定。你们看如何?”几个大臣立刻趋附颂圣,异口同声赞称。乾隆笑问:“弘皙,你怎么一言不发呀?”
      “啊?啊!”弘皙吓了一跳,忙道:“主上说的极是,这个七司衙门我早就瞧着不顺眼,很该抄掉它!”一句话说得几个大臣无不愕然。
      乾隆格格一笑,说道:“你是一心以为鸿鸽之将至啊!殿试的事朕不敢叫你操心了。”弘皙脸色涨红,说道:“七司衙门其实不是臣的疼痒。不过,弘昇、弘普、弘昌他们都是兄弟,乍闻之下,惊骇莫名。求主子网开一面,多少给些体面。您知道,七司衙门里作养的可都是皇族子弟啊!”乾隆哼了一声,说道:“是子弟兵!这子弟兵放在宫掖里,朕自然有些心障。你替他们求情,是情份中的事。弘昇、弘昌、弘普昨晚都被从热被窝里拉了起来,已经囚在宗人府,等着内务府慎刑司拷问了。求情,如何对待国法呢?如若事涉于你,又有谁来为你求告呢?”
      “皇上!”
      “这一声叫得好响。”乾隆咬牙尖刻地笑着,“你几时心里真正拿朕当皇上看?朕实话告诉你,昨晚弘普、弘昌什么都招了。算什么硬骨头?连三十皮鞭都经不起!”
      弘皙再也坐不住,身子一软就势趴跪在地下只是叩头,一句话也回不出来。
      “人真是奇怪。”乾隆站起身来,在暖阁和殿中漫步,沉思着,象是自语,又象是申斥:“圣祖爷废你父亲的太子位,废了两次!第二次明发诏谕,‘有敢言胤礽疾病痊好,可重为太子者,朕即斩不赦’——这是明发圣谕,不是密室里的话,通天下皆知,唯独你怎么忘了。先帝爷人说刻薄,可偏偏是先帝爷宽释了你父亲,不避讳,不称臣,死时以太子礼安葬。朕以宽仁待天下,封你为亲王,奔走在御前。你居然又想起来你父亲本是太子,这个养心殿、那个太和殿该是你的!”弘皙脸色象香灰一样难看,叩头时浑身都在颤抖,结结巴巴说道:“臣、臣……臣没有这个心……真的,真的……”乾隆根本就不理会他,继续说道:“唉……朕的心太仁了,仁得有些迂了。迂得天下臣民都以为朕连鸡都不敢杀!——杨名时是怎么死的?”乾隆突然走近弘皙,站在他的身旁,用不屑的神气看着抖成一团的弘皙,说道:“你不用害怕,杨名时的死与你没有直接关联。但你和他们一伙,你知情不举!他们商议这事时,河边说话,水里有鱼听!就是山西的萨哈谅一案,朕也不想细查,若查的话,恐怕在座的有些人难承其罪!”他突然神经质地爆发出一阵大笑:“上苍,你叫朕以仁孝治天下,对这样猪狗不如的人,能仁么?孙嘉淦上三习一弊书,要朕亲君子摒小人,倘若朕身边都是小人,没有君子,又该怎么办?孙嘉淦说要破心中贼,这何其难也!”
      他这样一说,把在座的所有人都扫了进去,讷亲、鄂尔泰、弘晓、允禄谁也坐不住,都一齐跪了下去,弘晓叩头道:“皇上这么说,真使臣无地自容,臣在京办事不留心,自应——”
      “朕这就要说到你。”乾隆恶狠狠狞笑道,“你哪里是什么‘办事不留心’?你是个滥好人!十三叔是闻名天下的侠王,怎么养出个你来?你在上书房,又在军机处,弘昌是你亲兄弟,他胡作非为,你是聋了,还是瞎了?!杨嗣景吞的信,说你授意写的,朕还可不信,但弘昇、弘昌、弘普这三个恶种行迹诡秘,又不是一天两天,你可曾有一句话制止他们?可曾密奏过朕?”弘晓听得浑身出汗,“砰砰”以头碰地,一句话也回不出来。允禄忙叩头道:“皇上,臣是管着东宫的,确有失察之罪——”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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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8:15

      乾隆愤怒地一摆手,喝道:“你住口!好轻巧,你只是‘失察之罪’?你害的是情思不振的病!弘异他们真正想弄的是‘八王议政’,这也正合你的心,心照不宣一拍即合。朕不让你进军机处,你就没想想为什么!”
      鄂尔泰和讷亲从来没见过乾隆如此震怒激动,原想温语劝慰几句,两个亲王一开口就被骂得狗血淋头,他们也吓得心头噗噗乱跳。一时间大殿里的太监宫女都呆若木鸡,满殿里只听乾隆怒吼:“什么‘八王议政’?!真要是好制度,圣祖为什么废了?为什么上三旗直辖于皇帝?为什么先帝爷剥掉他们所有铁帽子王的兵权?想的可真如人意——先‘议政’,再逼宫!好啊!他们不都在奉天么?把他们‘请’来,朕给他们‘政’让他们‘议’!他们有那个胆量吗?你们说!只要有一人建议,朕这就下旨!”
      他发作了一阵,郁积的气消了一些,慢慢回身坐在炕上,将手一伸,卜仁忙几步上前将一杯奶子递给他,小心翼翼他说道:“主子,奶子热,主子慢着点用。”乾隆呷了一口,说道:“看来你们还有羞耻心惧怕心。有这个心,就还可救。朕宽恕了你们,起来吧!”
      “谢恩!”允禄、弘晓、鄂尔泰和讷亲叩头起身,已是人人汗透重衣。只有弘皙伏在地下,位声说道:“臣罪尤重,求皇上诛戮,以谢先帝。”
      乾隆望着这位瘦骨鳞峋的哥哥,从康熙五十一年就随父被囚禁在高墙里,一辈子几乎就在牢狱中度过,不禁感慨万端。他打心底里叹息了一声。正寻思着如何发落这件事,王廉进来禀道:“张廷玉已经进来,正在垂花门外候旨,主子见不见?”乾隆冷笑道:“你好大的忘性!张廷玉是特许不递牌子、剑履不解的,宫门只要不下钥,随时都能见朕的!”
      “扎!”王廉背过脸一伸舌头,轻手轻脚去了,稍停便听张廷玉咳嗽声,乾隆温和他说道:“衡臣,进来吧!卜仁,卜义,你们扶着老相国坐到这边瓷墩上!”
      张廷玉在两个太监扶掖下颤巍巍坐下,笑道:“奴才是老了,原想着早点进来,竟没挣扎起身来。年轻时跟圣祖爷,一熬三四天不合眼也无所谓。昨晚迟睡了一会儿,今儿就支撑不得。”乾隆笑着命人赐张廷玉参汤,说道:“这是旧话重提。朕还是那句话,不放你归山。能做多少算多少。他们——今儿挨了朕的克,这会子正议如何处置这个七司衙门案呢!”张廷玉沉吟片刻,问道:“鄂尔泰和讷亲是什么意见?”
      “老中堂,”讷亲揩了一把汗道,“我只忙着反省自己,还没顾着想这事呢!”鄂尔泰历来和张廷玉心性不合,见他卖深沉,更起反感,咳嗽一声,扬着脸不言语。
      张廷玉皱眉叹道:“七司衙门的事老奴才也早知道。但奴才实在也没把它当回事,求主上体谅。现在奴才仍不觉得是件了不起的事。”他这一语既出,众人都是一惊,这和乾隆方才的咆哮大怒比照,悬殊实在太大了,连伏在地下的弘皙也不禁偷瞟了张廷玉一眼。乾隆却不生气,问道:“这是怎么说?”
      “七司衙门里都是金枝玉叶,”张廷玉侃侃陈词,“不好管教是真的,要是真刀实枪作大事,恕臣无礼,也只是乌合之众;要作小事,他们又不屑于作。说到底,什么事也作不成。这是一。说到八王议政,那是大清未入关前的祖制,《吕氏春秋》里说‘上胡不法先王之法?’答曰‘为其不可得而法’!情势变了嘛。请主上看这副联,‘惟以一人治天下,不以天下奉一人’,这就是今日形势。就算是八位世袭罔替王爷有这个心,也未必有这个胆。当时是八王共主朝政,君上难以专权。现在是一道圣旨就能革掉他的铁帽子。帽子是铁的能传儿孙。头,却是肉长的,一刀就没了,帽子和头比起来,似乎还是头要紧,最要紧的是第三条,主上登极,以宽为政,天下归心,朝野宾服,内外没有不和之相。我不是阿谀主上,眼睁睁看着大清极盛之世将到,别说正人、安分良人,就是乱臣贼子也要有个‘乘时而起’的机会,压根就没那个机会,既不占天时、地利,也没有人和。何须把这小小七司衙门看得那么重呢?”
      说到这里,乾隆已是笑了。余下几个人也都笑,只有弘皙笑不出,心头愈来愈沉重。张廷玉话锋一转,又道:“方才说的是行,若说到心,弄这个七司衙门的人其心可诛。奴才自问,奴才的心也可诛。奴才是想等一等,看一看这个衙门到底葫芦里装什么药,破绽出来,一网可以擒尽。主上仁德,消弥于初萌,定乱于俄顷,拯救了不少龙子凤孙免陷于灭族之灾。臣昨夜一晚辗转,推枕彷徨,其实就为自己当初的存心不安:臣身无罪,臣心可杀。乞主子圣鉴烛照。”说罢垂头不语。张廷玉这番话说得泾渭分明条理明晰,下边又说得诚恳痛切戮心切肺,自责中又带着颂圣,连带着又暗示不必严惩七司衙门案子,干净得四边洁如明镜,纤尘不染了连鄂尔泰也由不得暗中佩服:“这汉狗老匹夫,亏他怎么想出这番奏对!”
      “百行孝为先,论心不论事,万恶淫为首,论行不论心。”乾隆说道:“移孝为忠,张廷玉可算深得此中三味。”他看着弘皙皱了皱眉头,“起来吧,朕宽恕了你。”
      弘哲艰难地爬起身来,此刻真是羞愧交加,恨不得有个地缝儿钻进去,刚要谢恩,乾隆却道:“你为群小所误。不论你心里怎么想,这事已为国法难容,摘去你头上的东珠,以示惩戒。弘晓停俸,什么时候有功于社稷,朕再加恩赏。十六叔,想到你,朕心里很难过,但论叔侄,朕小时常在你跟前绕膝玩耍,不忍加罪给你啊!”他的眼圈红红的,泪水似乎就要涌出,忙拭了又道,“然而法之所在,不以亲王、庶人有所异同,朕不能不稍加警戒。闭门思过三个月,然后照常办差。”说罢对张廷玉和讷亲道:“亲者严,疏者宽,对你们就不追究了。”
      “谢恩!”众人一齐伏下身子。
      乾隆也站起身来,做然望着远处,说道:“弘昇为首恶,宗室败类,着永远圈禁。弘普助纣为虐,罪无可道,削去他的贝子爵位,降为庶民。弘昌——唉,算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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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十章 宽严相济政治清平 情理互悖割爱忍痛
     
      萨哈谅和喀尔钦被解至北京,关在养蜂夹道的狱神庙里。他们离开山西,觉得心里安静了许多,因为山西是喀尔吉善经营了多少年的地方,官员们趋炎附势,谁肯冒着得罪喀尔吉善和傅恒的风险照料他们?在山西,一天三顿,荞麦面糊糊,棒子面窝窝头每顿一个,又不许家属送饭,就这一条便经受不了。这里却不错,刑部历来规程,未定刑犯官的伙食每月二十四两,还可吃到细米白面,也断不了荤腥,比起太原来不啻天壤。孙嘉淦一回北京便交割了差使,由刑部史贻直接管,这一条也叫这两个人放了一大截子心。史贻直人品正,也胆大,却不似孙嘉淦那样长着上副铁石心肠。而且刑部的事现在其实是刘统勋实管,刘统勋又是喀尔钦在山东取中的秀才。萨哈谅的靠山是允禄,喀尔钦的靠山在翰林院。因此一到北京,两个人都各自有朋友前来探监、看望,今日一起,明日一伙轮流作东,比现任官还要吃得好。狱卒们因是审定了的案,乐得作人情落实惠。看看过了立冬,每年勾决人犯的御旨照例的早已停止,今年是不相干了,春夏不施刑,拖到明年秋决,不定中间生出个什么新的枝节,遇到大赦,一道恩旨,万事一风吹!
      两个人心里暗自高兴。这一天没客来,便由萨哈谅作东,出二十两银子,十两请看守狱卒,十两办一桌席面自己吃酒消寒。他笑着对喀尔钦道:“今儿是我,明儿你来。下次你朋友来招呼上我,我朋友来也叫你,别叫外人瞧生分了。”
      “早一年有这个话就好了。”喀尔钦苦笑道,“这不过是苦中作乐。”
      萨哈谅脸红了一下。他们两个原本如冰炭不同炉。原因是由萨哈谅引起的。喀尔钦听说萨哈谅撺掇着下头人揭发他考场舞弊,喀尔钦不甘坐以待毙,先下手为强,唆使门生到巡抚喀尔吉善那里密告了萨哈谅贪贿情形。线团似的越抖越不可收拾,雪球似的越滚越大。当下萨哈谅一笑说道:“提这些还有什么用?如今我们是难友。”喀尔钦还要说时,见四个狱卒抬着一桌丰盛的菜馔进来,安放到萨哈谅住的西厢北房,两个人刚刚坐定,还没有举杯,便听外头有人问道:
      “喀老师住在哪间房?”
      喀尔钦和萨哈谅转眼一看,是刘统勋!二人惊得一颤,想站起来,只腿软得一分力也没有。又见刘统勋没带从人,料是私人相访,二人才恢复了平静。萨哈谅先起身迎出来,喀尔钦还要摆老师谱儿,只站起来含笑点头,说道:“是延清啊!进来坐。要不忌讳,一处吃几杯。”
      “喀老师安好!”刘统勋笑嘻嘻扎千儿给喀尔钦请了安,又对萨哈谅一揖,轻松地坐下,说道:“学生什么饭没吃过?有什么忌讳的!来,我借花献佛,先敬老师一杯。”斟满了酒,双手捧给喀尔钦饮了,又举杯与萨哈谅一碰,笑道:“来,陪老师一杯。在这里住得惯、我几次都要来,都因半路绊了腿,脱不得身。又关照这里不要委屈了二位。今年北京天气太冷了!”
      他热情寒暄,二人却怀着鬼胎,见他绝不提及案子,心里又有点发急。但旗人最讲究的是从容潇洒,人家不说,讨情探消息的话便十分难出口。说了好一阵子不凉不热的套话,萨哈谅才试探着问:“皇上这阵子忙么?他身子骨儿还好吧?”
      “忙!”刘统勋殷殷劝酒,“这一阵子忙殿试呢!皇上前番处置了几个皇亲,十六爷也受了处分,几个七司衙门的主官,关的关,贬的贬。北京,近来热闹着哩!”遂将弘昇几个人的情形备细说了。萨哈谅多少是知道一点这事底里的。这么大的案子没有杀人,自己的事大约也不要紧。他忖度着自语道:“庄王爷是最爱我的。我说的呢,他就不能来,也要派个太监来瞧瞧我这落难人。哪晓得他也出事了呢?”说罢长叹一声。
      喀尔钦却关心殿试的事,问刘统勋:“今科状元是谁?”
      “这一科奇得很,是满人占了鳌头!”刘统勋举酒和二人一碰,共饮了,笑道:“是原来做过湖广总督的勒中丞的长公子,叫勒敏。他原来取在二甲第二名。皇上说,满洲子弟能考到这个样儿不容易,得给旗人立个表率,御笔勾了个头名状元。这真是异数。”
      两个人满心装的都是自己的案子,偏偏又不能问,焦躁难当。热酒下肚遮了面皮,萨哈谅终于忍不住,问道:“延清,其实现在你是刑部掌印的,我们的案子日子也不短了,没听朝廷到底是个什么打算?”刘统勋毫不迟疑他说道:“这是照例的事,当然有个规矩。”这是一句不着边际的废话,但刘统勋不肯细说,二人也是干急,只好继续吃酒闲话。看看天将辰时,萨哈谅道:“往常这时候朋友们都陆续来访了,今儿怎么到现在一个也没来?真怪。”
      “那有什么怪的,”刘统勋笑道,“天儿冷呗。”正说着,钱度走了进来。喀尔钦道:“这不是钱度来了,好稀客!来来来,快进来入座,先罚酒三杯!”
      钱度却没有理他,只上前向刘统勋一躬,说道:“时辰到了。”
      “知道了。”刘统勋点头说道,站起身来,脸上已经没了笑容,只客气地向喀尔钦一点头,说道:“这是没法子的事。不想办也得办,不想说也要说。萨兄赏下人的二十两银子在这里,”他取出那个京锭放在桌上,“这桌筵席是我请的客,特为你们送行的。”
      萨哈谅和喀尔钦这时才知大事不妙,吓得面如土色,愣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刘统勋见外头人役已齐,眼见他们己瘫软了,冷冷吩咐道:“进来几个人,搀着二位爷接旨。”待二人战战兢兢被强按着跪下,刘统勋才展开诏书宣读:
      喀尔钦与萨哈谅均身为朝廷三品大员,乃敢知法犯法,欺心蔑理,贪墨受赃累累积万,实猪狗不如无耻之徒,官场败类,断不可一日留于人间。即着萨哈谅绑赴刑场斩立决。喀尔钦着赐自尽,午后复命,勿待后诏。钦此!
      “谢……谢……恩……”两个人半昏半迷地答道。
      刘统勋命人将他们扶起来,叹道:“钦差身份不由己,谅二位不会见怪。萨兄那边是我监斩,已经交代他们活计做利落些。喀老师你们放心,家里有事学生还是会照应的——来!”
      “在!”
      “将萨哈谅绑起来!”
      “扎!”
      那衙役们都是熟捻老手,上来就绑。不管刘统勋怎样一再喝命“绑松点”,还是紧绷绷把个藩台大人捆得脸色血红。刘统勋不再说话,默默向丢魂落魄的喀尔钦一鞠躬,向钱度说道:“好生侍候喀老师升天,你直接去向皇上复命。”他一摆手便带了萨哈谅簇拥而去,一时便听外边牛车辚辚滚动着远去。留下的是一片死寂。
      “喀大人。”钱度看了看魂不附体的喀尔钦,见他毫无反应,又进前一步温声道:“喀先生!”喀尔钦喉头一动,不知咕哝了一句什么,钱度笑道:“修短有数,生死在命,何必这么撂不开手?”说着,从怀里取出一把匕首、一根绳子,还有一包药,抖开了倒进酒壶里晃了晃,一齐推到喀尔钦面前。
      喀尔钦见这三样东西,似乎才从噩梦中惊醒过来,他惨号一声歪在椅子里,双手掩面,仰天呼道:“好……好惨……想不到我如此下场……不,不!我要面见圣上,我有要紧事要奏,喀尔吉善——”
      “喀尔吉善已经调离山西。”钱度冷酷他说道,“他要作孽,天子自有章程。你还是快些了断的好。要知道,挣扎时比死了还苦呢!再者说,圣旨里有话,你不用再等恩诏后命,皇上整顿吏治,从你这开始,怎么会饶了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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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8:45

      “不、不!我不!”
      钱度一笑,端起酒来,说道,“若要我替你选,宁可用这酒。这是延清大人特地为你预备的,下肚即了。这刀子也喂了毒,见血封喉。你不要用绳子……”
      “不……”
      “你不肯自尽”,钱度狞笑道:“我只好请人帮你自尽,不然,我的差使办不好,怎么缴旨?”他喊了一声,立刻进来四个刑部皂隶,说道:“帮帮喀大人。这是善行!”
      四个衙役立刻过来,两个把定了喀尔钦,一个将毒酒杯塞在喀尔钦手里,又钳住了他的手不能松开,一个捏了喀尔钦鼻子、提着耳朵,硬将毒酒灌了进去——他“自己”拿酒,“自己”张口,当然也就是“自尽”——钱度见他断气,又叫验尸官填了尸格,便走出养蜂夹道坐轿扬长而去。
      来到养心殿,钱度看天色还不到午正时分,先请王耻进去禀知,再问旁边的小苏拉太监:“皇上这会子正接见谁?”
      “新科状元勒敏。”那太监和钱度相熟,笑道:“主子今儿高兴,已经下诏叫傅六爷回来,当军机大臣、上书房大臣、领侍卫内大臣!我的乖乖娘,连鄂中堂、讷中堂都压到第二层了!”说着里头传命叫“钱度进来”。钱度忙答应一声快步进了养心殿东暖阁。
      乾隆果然是很高兴。他没有穿朝服。因屋里很暖,他只穿了件酱色小羊皮风毛丝绵袍子,连腰带也没系,坐得很端正,却显得随和潇洒。站在一旁的勒敏却显得很拘谨。见钱度进来,向钱度一点头算是打了招呼。钱度极其熟练地向乾隆打个千儿,磕过头起来,又打个千儿,说道:”奴才的差使办下来了。”
      “你验过没有?”
      “这是验尸格。”
      乾隆一笑,接过瞟了一眼便撂在一边,说道:“圣祖爷手里出过这种事,赐两广总督死,服的却是假药,又活了几年才发觉。赐自尽,他不肯‘自尽’,难为煞办差人。”
      “这药是先喂了狗验证过的,”钱度忙道:“要真的出了那种荒唐事,主子就赐奴才死!”
      勒敏这才知道钱度办的是什么差使。耳听自鸣钟连撞十二声。勒敏叹道:“此刻萨哈谅已经人头落地。主子这番整顿,既不伤以宽为政宗旨,又使吏治得以严肃,这是如天之仁。圣治在乎明刑褒廉,仁政在乎轻谣薄赋。竹帛垂史,将为后世之范。此举,强似泰山封禅!”
      “朕是立志要创大清极盛之世的。因为圣祖、世宗给朕留了一个宝,那就是仁心与专权。”乾隆目中熠熠闪光,但随即便又沉郁下来,“眼下局面,又谈何容易?朕即位后没有去过南方,北方还是实地亲看了的。朕根本不信那请安折子上连篇累犊‘民殷富而乐业’的屁话!你方才说到封禅,那是武帝那种狂妄皇帝做的事。天下平安,家富人足,不封禅何伤?盗贼蜂起,民不聊生,封禅又何益?粉饰来的太平早晚是要漏馅儿的。所以朕最服汉光武帝一件事,建武三十年,光武帝东巡,臣子们上言汉室中兴三十年,圣文神武不亚前王,应该封禅泰山,刘秀说‘即位三十年,百姓怨气满腹,吾谁欺,欺天乎?!谁敢再盛称虚美、曲阿求宠,朕剃他光头去充军!’——敢说这样话的皇帝,真算是大丈夫皇帝!”
      乾隆站起身来,到金漆大柜前取出一个纸包,放到御案上,问道:“钱度,你记得初次见朕,雪天围炉一席谈么?”
      “奴才当时不识圣颜。”钱度当然记得那些话,但却不敢照直说,躬身言道,“当时无心之谈,后来知道是亵读了万乘之君,吓得却模糊记不清楚了。”
      “你忘了,朕却没忘,就是这种无心之言格外珍贵。”他抖开纸包,说道:“你们看。”
      两个人一齐把目光射过去,是一块黑炭一样的东西,仔细审量,才看出是个燕麦面窝头,里头掺了糠,还有丝丝连连的,象是揉进去什么干菜,放在这雕花嵌玉镶金的炕桌上,似乎它也变成一个活物,望着发呆的人。
      “这是晋东百姓的‘膳’!”乾隆怅然自失地一笑,“你忘了,朕却照着你忘了的话去试着看了。一家吃窝头不要紧,你们住店朕私访,几乎家家用这个平常饭。这就是一面镜子,既照见了百姓,也照见了官。所以朕已下旨,将喀尔吉善调离,两案中有贪贿的官,统统交部议处分。山西的官员全部停俸一年,用此银子赈济百姓!”
      不知怎的,听着乾隆这话,两个心思不一、情怀各异的人都流出了眼泪。
      “你这次出去当观风使,不要学戏上的八府巡按。”乾隆的心情似乎也很激动,“坐在衙门里等人告状,有了告状的,出了案子去私访,那是很没意思的——天上掉下个清官帽子给你戴,那清官也就太便宜了!你和钱度聊聊,听听他的高见。他方才没说真话,也是在那里糊弄朕!”说罢便笑,见钱度要跪,又道:“人之常情嘛——你们跪安吧!”
      钱度和勒敏出了西华门才各自透了一口气。钱度笑道:“状元公,你当了巡按,我今儿可是刽子手。怎么样,到你府上去沾点喜气儿吧?”勒敏道:“我还要去西洼,要在那儿焚香为玉儿他们祈福。晚上吧,我们奉旨促膝交谈。顺便请你吃酒,一个外人也不见。”说罢各自拱手告别。
      乾隆看奏折、写朱批连带着不时接见人,连晚膳也是一边进餐,一边召见大臣奏对。安排礼部和吏部分发新进士奔赴各省就职、或留京留部的事,都一个一个地甄别。按年龄、性格、相貌、言谈逐一权衡,又安排自明日起分拨儿接见。一直忙到天擦黑才去慈宁宫给太后请安。待出来时已经掌灯。却见迎面一个宫女,挑着灯笼带着一个人过来,定睛看时,乾隆不禁失声叫出口来:
      “棠儿!”
      棠儿产后不久,脸色还有些苍白,久不见乾隆,乍一见还觉得有点心慌,暗自红了脸,当着众人又只能装大方,蹲身施礼,轻声道:“主子万福!”
      “你们没事都退下去。”乾隆摆了摆手。众人立刻知趣地退到远处。乾隆对棠儿道:“走,老地方去。”“这会儿……”“不怕!”乾隆道:“一把规矩草撒下去,他们若再乱说,就定杀不饶!”
      棠儿无言,跟着他又来到慈宁花园。在观音亭前站定了。还是那个季节,还是那个地方,还是这两个人,只是那夜有月光,而此时夜连星星都被云遮住了,只有远处几盏昏黄的宫灯映着他们的身影。棠儿一下子扑身到乾隆的怀里,低声啜泣道:“我……我好想皇上……你不知道,福儿生得有多难。他,不在家,你又不能来看我……我好苦……”
      “朕也想你……”乾隆一手扳着她肩头,一手温存地抚着她长长的头发,“朕走到哪里也忘不了你,什么时候也忘不了你,总是惦记着你,心疼你的……”
      棠儿抬起头来,黑黝黝的,看不清乾隆的脸色。突然,两滴冰冷的泪水滴在她的面颊上。她惊慌地问:“主子,主子!您怎么了?您在哭,在滴泪。——啊!您方才的话……奴婢不明白,您要离开我么?”
      “是的。”乾隆抚摩着她的脸,紧紧将她搂在怀里。他的声音有些哽咽,“傅恒就要回朝任职重用。你……我们的缘份……尽了。心是永远不尽的,所以我的心里在滴血。”
      “您不是说……”
      “怕是不怕的。但这于傅恒、于朕、于你都不利。”乾隆的声音充满了忧伤。“当时,打发他出去,是为了和你……但他确实不止是个国舅,是个辅朕成大业的栋梁材。如今为了社稷,朕要重用他为第一臣,朕只能,不,朕只好忍疼割爱了……”
      棠儿慢慢离开了乾隆的怀抱,睁大了眼看着乾隆伟岸的身躯。说道:“皇上不怕,我就不怕,我不要皇上担名声。您是最大的,我一个小女子,一口药就一了百了了。”
      “痴丫头,这正是朕最不愿见到的。真爱朕,就存之于心,期之来世吧,今后我们还能心照不宣地见面!”乾隆说道,“你不懂,并不是皇帝最大。真的,朕不骗你。”
      “谁?谁还比皇上大?!”
      “孔子。”
      两个人都不言声了,并肩站在观音亭前,不知从哪间房中传来金自鸣钟的响声,一下又一下悠长而颤抖地撞着,象一声又一声永不止息的叹息声。
      第一部完
      1992年9月上浣于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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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8:58
     
    第二卷 夕照空山
     
    第一章 刘延清放赈下济南 高国舅争功赴婚宴
     
      一群群的蝗虫黑鸦鸦地遮满了天空,像阴霾密布的乌云,像游走低空的沙雾,一团团一块块厮搅着卷过大地。这乌云沙雾所过之处,漫天遮日昏暗无光。四处传来咂叶啮桑的声音汇成一片,像夏日的骤雨,又像秋风中翻滚的松涛。起落扫荡间,成垧成顷的谷子霎时间就被吃得一棵不剩。连一根谷茎也没留下。村落里一经蝗虫,像遭到了兵燹,所有的树木,什么槐柳桑榆、什么椿揪桃李,只剩下光秃秃的树极,在灰暗低空中呻吟。所有的田野都被吃得成了白地,漫山遍野都是亮晶晶粘乎乎的蝗虫口液和黑泥一样的粪便,河湖港汊都变得一片混浊。这蝗虫自七月末起,从鲁东的海阳、栖霞飞来,一路西进,吃得天地变色,日月无光,吃得场光地净寸草不留,吃得山秃树净野无稼禾,吃得庄户人家呼天抢地哭声遍野。吃,吃,吃……吃得乾隆六年的山东大地一片凄凉!
      一乘绿呢大轿过晌时分筛着大锣进了济南城,前面卤簿仪仗举着半人高的蓝底镶黄虎头脾。一块牌上写着:
      进士及第钦命山东宣抚使刘
      另一块写着:
      文武百宫军民人等齐回避
      大轿在城西南小清河畔的驿馆前稳稳落下。轿身一倾,一个五短身材、面色黝黑的中年官员呵着身子钻出轿来。他穿着九蟒五爪官袍,外边罩着的锦鸡补子似乎有点绽线,右下角微微卷了起来,黑黝黝的四方脸上满是刀刻一样的皱纹,只两道稍稍剔起的浓眉和一双晶莹生光的三角眼,告诉人们他已正当盛年。小清河驿馆是个十分冷清的去处,除了街对面一家生药铺子、两处饭馆,几乎没有什么店肆堂舍。几个抓药的人远远隔街看着这位二品大员,在窃窃私议:
      “这位大人是谁?”
      “刘统勋,刘大人,字延清!是咱们大清的包龙图。咱们山东如今遭灾,准是放粮来了——你瞧,那个迎上去参拜的就是藩台爷……”
      “呀,他就是刘延清大人!就是杀刘潘台、杀喀尔钦学政大人的么?”
      “不是他老人家,还有谁?将贺府的棺材放在大理寺前,当众开棺验尸,我就在北京。那场面真吓死人。延清大人要不当场擒拿顺天府尹,亲自验尸,贺露滢就冤到底儿了!”
      “啧啧……人不可貌相,真瞧不出来。瞧他那模样儿,和我们家那个饿不死的老长工差不多……”
      “别放屁了!先撤泡尿照照你自己吧,三尖葫芦头,两片招风耳,凭你那狗眼,能看出个高低?兵部刑部的大人们见了延清大老爷那双眼,都吓得腿肚子转筋呢!”
      “啧啧……人家也是人,咱也是人。他妈的人跟人就不一样。看看人家那轿,那顶子,还插着根野鸡翎……”
      “那叫孔雀翎子!你道那是唱戏么?岳中丞还戴不上这翎子呢!”
      ……
      刘统勋由于坐轿时辰太久,两条微微罗圈的腿在地上沉重地挪了两步,神色有点迷惘地看着迎上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问道:“岳中丞呢?他今儿不在衙中?”
      “回中堂话,”高恒陪笑道,“济宁那边灾民斗殴,怕有人聚众闹事。岳中丞昨晚就骑快马,和叶臬台一道去了。我刚调省里不久。人事都还不熟,就留下坐阵儿了。”一边说,一边用手让着刘统勋进驿馆。“延清公有什么不知道的?山东这地方民风强悍难制,是个出响马的窝子,又遭这么大的灾,通省绝收,一个不小心准要捅出大乱子呢……”高恒滔滔不绝他说着,和刘统勋一同进了上房,行了庭参礼,这才献茶,入座。
      刘统勋深邃的目光凝视着风度翩翩的高恒。他还不到三十岁,身材削瘦仿佛弱不禁风。容长脸,细眉毛,丹凤目,一副女相。他出身于名门大族,其父高斌为大学士、军机大臣兼直隶总督,现已经过世。其从兄高晋还在,任着礼部尚书,署着直隶总督印;更有一母同胞的姐姐,是当今乾隆皇帝的宠妃钮祜禄氏皇贵妃。一门两相加娘娘,自然官场得意,乾隆元年以荫生授户部主事,不数年间由盐政改任总兵,又调至山东署理藩台衙门,俨然一个方面大员了。高恒被刘统勋的目光盯得有些不自在,偏过脸看了看院里被蝗虫吃得只剩了老干的槐树,淡然笑道:“人都说延清公为当今包龙图,可惜我一向在山海关盐政上当差,在京见面机会不多。这番大人来山东,诸多事务要多请赐教。我年轻,又是国戚,稍不经心,人家就说,我是纨挎子弟国舅爷。自己名声不好也还罢了,拖累了皇上,这罪过就大了。刘统勋没想到他一眼就看穿了自己心思,怔了一下笑道:“傅恒不是和你一样?他姐姐还是正宫皇后呢!原来在南京办差也有些闲话,黑查山一仗打下来,人们都另眼柑看了。如今背后再也没人叫‘国舅’。堂堂正正的三号军机大臣——功名事业是血汗挣的,人眼里都有一杆秤嘛!”刘统勋起身踱了几步,在窗前站住,隔着亮窗望望外面寂寥的秋空,问道:“岳中丞你们会议过赈灾的事么?他的折子写得不细。临出京时,皇上至嘱再三,要紧的是看有什么难处?”
      “粮食是第一要务。”高恒细细的眼睛闪烁着,沉吟道:“山东过蝗虫,秋粮是绝收了,但夏粮小麦却是丰收的,加上早玉米、早稻,还有红苕、山药……历年藩库的存粮还有一百二十万石,各地义仓存粮约有五十万石,按每人每日半斤粮计,通省渡荒还缺一百七十万石左右。省镇、各府的一些大户,家中也有存粮,不下四十万石。这样合计下来,我省缺粮在一百到一百三十万石。”他说着已是站起身来,皱着眉,一边踱步,一边自己设问自己作答:“这一百三十万石粮食从哪里弄?当然,皇上一定还有恩诏的,但我们作臣子的,得能体贴圣心,为皇上分忧,不能坐在那里等恩典。我盘算了一下,可以发文给两江总督尹继善,从他那里买七十万石糙米,江南明年疏浚清江曹运所用的民工,都由我们山东派出。以工还粮。我管着盐政,山东几处盐场今年厘金全部免收,仅此一项三十万两,又可购粮十万石。鲁北一带的水产如荷藕、菱角、芦苇、鱼虾之类,鲁东一带其实还有些州县并没有遭灾。通算下来,如果竭泽而渔,不要朝廷一文钱一两粮,山东也可以自救。但我皇上有如天之仁,断不许我们做臣子的搜刮民财弄得鸡飞狗跳,一定有漕粮拨过来的。我想,朝廷如能调拨七十万到一百万石粮来,连明年的种子粮,也都有了。”
      刘统勋原打算等巡扰岳浚和臬台丁国栋一道商量这些事的,不料这位貌似风流公子哥的“国舅爷”已经胸有成竹,筹划得这样周详!他听得目光炯炯,竟回身改容一躬说道:“高八爷,您这样肯用心,山东无饥馑矣!只是这样做,要开罪所有屯粮大户。还有,有些赤贫户无钱买粮,低价他也出不起,又如何料理?”高恒笑道:“别说遭这样大灾,就是丰年,也免不了有冻饿死的。上面说的只是大略,其实还有些细务,比如每个镇子都要设粥场,由藩库发粮,除去吏员层层克扣,到灾民口中不能少于二十万石。仅这一项,库里要准备糟踏二十万石,一共要出四十万石呢!”刘统勋蹙额一叹,笑道:“这是没办法的事,我放过多少次粮,有一半到百姓口里,就算很不错了。”
      “任凭官清似水,无奈吏滑如油,确乎不能根绝贪污中饱。”高恒目光游移流动,望着院内昏黄的日影,徐徐吐着气似笑不笑地说道:“中堂这次来,可以坐镇济南看我杀人。冒领赈粮的,囤积居奇的,我非宰他几个不可:”刘统勋愈听心中愈是惊讶。高恒在山海关盐政上办差十年,户部从雍正八年到乾隆五年,三次暗地查账,银账物三项对照,清如水,明如镜。吏部考功司暗访,居官也十分清廉。但他背了个”国舅”名声,连刘统勋也认为,不过是个清廉自守谨慎自爱的外戚而已。今日初一交谈,胸中经纬竟不亚于李卫、尹继善这些名吏!思量着,刘统勋松弛地一笑,说道:“八爷这样精心筹划,也真是无懈可击。统勋还有什么可说的?只是大灾之后两条可虑,一是瘟疫,二是盗贼,要未雨绸缨,不要出事,平安度过,就是功劳。”
      高恒格格一笑,说道:“这两条皇上早已有密谕发下来了。已派人从两江、两广、云贵采办大黄、黄莲,以防瘟疫。至于缉盗拿贼,不是我的长处。岳中丞是将门之子,丁世雄又是跟着傅六哥打过仗的。刘大人您又是统领天下缉盗事务的刑部尚书,如今又坐镇山东,还怕儿个草寇不成!兄弟是万万放心的。”刘统勋笑道:“其实赈灾赈得好,再没个盗贼蜂起的理。我这次来,带了黄天霸来就为这个。江西和山西匪寇虽已剿灭,飘高虽已落网,但‘一枝花’却不知去向,还有山东齐二寡妇一路,虽然败了,人还没拿往。这都不是寻常打家劫舍的匪徒,是专和朝廷作对的巨贼。不可不防,他们若流窜到山东,乘机传道,聚众谋逆,便成了大事。我来这里前,皇上三次召见,一是说赈灾,二是说防变,不赈灾必定民变,治安乱又妨害赈灾,至于瘟疫,现在已是秋未,明春三月前断然不会传疫。等岳中丞回来,我们尽着大事紧事先办。先出个安民告示稳往人心。”正说着,二门上的驿丁匆匆进来禀道:“刘大人,我们臬台大人来拜!”高恒听说丁世雄来了,便起身迎了上去,笑呵呵地执着丁世雄的手,寒暄道:“我算着你们最快也要明日回来呢!岳中丞呢?——这位是?”高恒见丁世雄身后还跟着一位年轻的武官,随口问道。
      “哦,这位是跟着延清大人同来山东的刑部巡检司黄观察,讳天霸的就是——刘大人在里边吧,我们见过再谈,还有要紧事呢!”了世雄说着便拾级上阶。见了刘统勋便伏地跪请圣安。
      “圣躬安!”刘统勋代天作答,笑容可掬地虚扶丁世雄起身。一边让座叫茶,一边笑道:“济宁那边有事,何必这么匆忙赶回来。大家都是一个差使,闹起客气来就没趣了。”丁世雄斜签着身子坐在刘统勋对面,陪笑道:“济宁的事已经料理了。岳大人昨天摘了济宁道十二名官员的顶子候参听勘。砸粥棚、冲衙门的头儿抓了二十多,事情已经平下去。今天济宁府大出红差,连同原来监候在押的劫盗和闹事的匪民,一共要杀四五十个。岳中丞亲自监斩,明儿就打道回省城。昨儿晚间有眼线密报,博山黑风崖上聚的土匪要下山劫粮,所以骑马赶回来,又遇到黄观察,这里见见钦差,立马要办这案子。如今人心不稳,如让土匪闹起来就不容易再按下去……”刘统勋听得目光炯炯,一按椅背站起身来,盯着丁世雄问道:“黑风崖?!有多少土匪?”
      “回中堂,那地方偏僻荒凉,历来就有强人出没。有些老百姓亦匪亦农,官军来了他们是‘老百姓’;商队路过便一轰而去抢劫,又是土匪。山寨上头的匪头儿叫刘三秃子,平日在山上常住的土匪。大约一二百人。”
      “前年不是报说已经剿平黑风崖的匪案。这是谁报的?”
      “是前任总兵穆彰阿,如今已经转任黑龙江都统。”
      “你既然接了这省臬司衙门印,这么大匪情,又是讳盗冒功的大案,为什么不报刑部知道?”
      丁世雄赶忙站起身来肃立回话。听刘统勋问得结实,胆怯地看了他一眼,嗫嚅着说道:“中堂,讳盗的事,地方官都知道,哪个省都有的——”他没说完,高恒在旁冷冷插了一句,“老兄是穆彰阿荐起来的,怕参了他,老兄的顶子也保不住,对吧!”丁世雄便不言声。
      “现在且不理论这个了。”刘统勋从愤怒中清醒过来。“说说你的打算,先把差使办下来再说。”
      原来这黑风崖地处莱芜境西北六十里的太平镇,离省城其实只有七十里,其地山势峻峭、林木茂密,狼蹲虎踞的黑色巨石满布峭壁之间,中间只有沿溪一条羊肠小道从山东北岔开,一条婉蜒通向石门山,一条通向济南,是莱芜、泰安、博山和济南省城交界之地,号称“四不管地面”。康熙年间山东巨寇刘大疤啸聚绿林,这里是他过冬的暖寨。后来三藩乱起,为稳定中原,赵良栋几度率兵扫荡围剿都没有能铲除尽净。直到康熙二十三年刘大疤被招安,归服朝廷,才算清除匪患,倒也太平了几十年。雍正年间!河南的“模范总督”田文镜,逼着有家有业的老百姓背井离乡“垦荒”,加之旱灾,河南百姓逃到山东,渐渐地就闹起打家劫舍的匪患,田文镜是雍正皇帝的头号“模范”,当时的山东巡抚莫大兴是有名的“莫面糊”,剿不了土匪又不敢告田文镜的状。倒是岳浚到任,从南到扎狠剿几阵,如抱犊崮、孟良崮、龟蒙顶、鲁山几处匪窠都被捣毁了,只这个“四不管”地面,风声一紧,就“没有”了土匪,风声过去依然如故,这刘三秃子主意拿得稳,大案不犯,小案不断,皇粮不劫,库银不抢,只是“搔痒痒”,过得去就成,府县里也就睁只眼闭只眼马马虎虎听之任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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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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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97#
    發表於 2012-1-18 14:19:20

      但今年的蝗灾太重了,眼见普天漫地的蚱蜢吃得山东成了“秃子省”,寨里存粮吃到年底就支撑不下去,明年更是无处“借粮”,刘三秃子情急之下,发帖子给太平镇马大善人,要借粮一百石。
      “这是马本善叫人飞递过来的帖子。”丁世雄说了大概情形,从靴页子里抽出一张马粪纸折页,递给刘统勋。一边说道:“看样子刘三秃子是想趁马本善娶媳妇这个日子劫票借粮……”高恒忙凑过来看时,那纸上大大小小横七竖八毫无章法地写着:
      马大山(善)人,八月二十二你娶儿媳,咱们功(恭)喜功喜!咱们这些干白刀子进去红刀子出来勾当的,没啥玩艺功(恭)贺,送你山核桃一车,叫那婆娘给你生一堆孙子。山(善)有山(善)报,你老龟孙当得的。码头(山寨)现今缺粮,喜酒免了你孝敬。一百石粮,日翻你老祖宗,你也得给老子呕出来。
      ——一字不漏,就这么写给老狗日的!
      高恒正发怔间,刘统勋笑了笑说道:“这贼窝子里的师爷也是个浑人,叫他‘一字不漏’,他就连背地里的话也照录不误——只是贵司打算怎么料理呢?”丁世雄抬头看看黄天霸,笑道:“卑职和夭霸兄已经有个计较,面见大人,就是想借用天霸几天。”
      黄天霸脸上永是挂着一副不卑不亢的笑容,他本在刘统勋身后站着,闪出身来向刘、高二人一揖,从容说道:“黑风崖这股强人虽然人数不多,但官兵几次进剿都没有见功,就为他们耳目太灵。省城这边发兵,那边的贼已经远走高飞。所以这次和丁兄计议,趁马本善家这场喜事智取了黑风崖的老巢。丁兄已经密点了二百官兵扮成粮贩子去了太平镇。我和丁兄连夜赶往马家,在婚筵上和刘三秃子大干一场!”
      “好!”高恒听得精神一振。动着心思也要沾这功劳,合掌拍节笑道:“这是很热闹的一出戏。我生在北京,在绮罗丛里长大,不可不长这个见识。我从北京府里带着三十多个家生子儿奴才,也去马家凑个趣儿。”
      刘统勋觉得新奇有趣,但他毕竟官场老吏,城府根深,立起身来踱了几步,仰脸看着天棚,慢慢地说道:“这种事戏里虽然有,兵凶地危,决不能当戏来演。我很疑你臬司衙门里就有通敌的。两个方面大员、一个刑部堂官若在黑风崖这个小小的山头闹闪失了,朝廷颜面怎么维持?——我不是不赞成,是要你们思虑得周详,再周详一点。”丁世雄听了马上回道:“这事我们一开头就计议过了。兵,都是岳中丞从四川带来的亲兵,我衙门里的一个不用。如今山上树木花草都被吃得精光,土匪们也不好遮掩。他们要过冬,要备荒,抢粮是势在必行的事。我们小心一些,还是有十足把握的。”“这事你们不来禀我也就罢了。我既知道了,当然要负责,”刘统勋越想“失败”的后果,越觉得事关重大,淡然一笑道:“用我的令牌,密调博山绿营兵一棚,八月二十二日夜里亥时准时到太平镇接应。这样就万无一失了。你们看呢?”
      “中堂妙算周详!”
      “什么‘妙算周详’,不过防患于未然罢了!你们放心一条,我绝不要‘功劳’,”刘统勋笑道,“我和岳中丞坐守济南城,等着你们传来捷报!”
      “是!”三个人一齐躬身说道。
      目送三人出了驿馆,刘统勋心里谋划了一下,便坐下来写奏章,想把山东赈灾安排详细奏明皇上。写到高恒,又觉没法下笔。索性便合起折子,叫过随行的三个师爷,计议如何从直隶、安徽、河南、山西等省调拨芦席木料、采买舍粥用的大粥锅,还有全省所需柴草更是令人头疼,过冬用的饲料、草料,取暖做饭用的柴炭也都奇缺……一件一件从平常人家过日子上着想,十分琐细不堪,直到子夜时分才理出个眉目。
      太平镇的首富马本善家此刻却陷在一片慌乱之中。土匪借粮原也是寻常事,这个“四不管镇子”地处沂山老山沟里。自己的佃户里也有不少人和寨上刘三秃子常来常往,寨里一句话传下来,借个三千两千斤粮,二话不说就叫长工送上去了。他自认是上匪的“窝边草”既通匪,又通官府,兵来支兵,匪来资匪,四面通融,几十年来,与官匪相处平安无事,刘三秃子总不至于连这窝边草也不要吧。想不到这次竟这么不讲情面,一张口就是七百石!七百石粮他有,但也就腾空了他的库底,明年就得跟那些泥脚杆字一道儿去吃舍粥棚的饭——这面子扫得太大了,前且济南城粮价已经涨到三十两银子一石,一声“借”两万多两银子凭空就没了,也实在叫人肉疼。所以才把刘三秃子那封借粮信偷偷递到了省城。但信寄出去,他立刻又后悔了,臬司衙门里就敢保没有通匪的?一旦露出馅儿,这一家人,这份家业可就万劫不存了。再说,万一省里不发兵,留这个“把柄”在人家手里,早晚也要大祸临头的……若要倾家荡产地去支应这个刘三秃子,将来官府知道了,办个“通匪”罪名儿,也免不了背上插起亡命牌挨一刀——心里正七上八下的没个安落处。信寄出三天,马本善像热锅上蚂蚁一般难熬。往张家湾亲家那边送婚书、聘礼等一切事务都由大儿子马骥遥往来奔走。二儿子马骥远是新郎,正兴兴头头要娶媳妇儿。请舅舅、迎姑姑;发请帖、请戏班子、布置喜堂、安置筵席、请吹鼓手的事由老三奔走。一大家子几十口人走马灯般忙成一团乱麻,谁也没留心老爷子急得心如火的,只是叫管门的老马头到门外“瞭着点”。弄得不知内情的家人们莫名其妙。
      熬到二十二日正日子,上匪官府两无消息。神经绷得很紧的马本善反而松弛下来,鸡不叫就起了床,看看二儿子的喜堂,又到搭好的芦棚里看着大师傅们宰鱼、杀鸡、煮肉、炸丸子,从溢着白雾的灶棚出来,站在院里嗅了嗅弥漫着的肉香,见老马头满身是霜从外头进来,忙招手道:“你过来!”
      “老爷!”老马头搓了搓冻得有点发木的脸,几步趋跑过来禀道:“老东家,起恁早?告您老人家一个讯儿——人来了!”
      “谁?!”马本善浑身一颤,“哪边的?”
      “官府的,来的还是大官儿呢!”老马头激动得声音发抖,“省里的丁臬台亲自带兵来了,现在门外等着见您呢!”
      马本善两腿一软,几乎瘫坐在地上。老马头忙来扶时,他已倏地站起身来,一边说:“快,快请!”三步两步便迎出了大门,却见大门口拴马石旁站着三个人,一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穿着两开气长袍,外套着黑烤绚乌褂,脚下蹬着石头正和两个年轻人闲磕牙儿。两个年轻人也都是生意人打扮,身着天青袍子、青缎套扣背心,辫子随随便便搭在肩上正说得热闹,见马本善出来,忙迎了上去。马本善见大院周匝并没有兵,心里又是一紧。老马头凑了上来,低着声气道:“这三位都是长官,从张家湾那边过来的。”马本善嗫嚅了一下,看了看走过来的高恒和黄天霸,正不知该怎么称呼。黄天霸笑道:“我们是从张太公庄上过来的,给我们姑娘下婚书、送聘礼的!”
      “是送聘礼,”丁世雄一摆手,一个兵丁打扮的长随牵着一头驴过来,丁世雄指着驴背上驮的两口大木箱,笑道:“都在这里头,您瞧了准高兴!”马本善至此才明白这三位是乔扮了的官兵,张着嘴“啊”了半晌,将手一让,说道:“明白了!快请到里边用茶!”他突然打住了,瞪大了眼盯着街北,像一个正在走道的人猛然看见一条蛇,惊得语无伦次,“老马头,快请——请——几位进里头——请——请安置!”老马头也面如土色,颤声对丁世雄道:“黑风崖上蒋三哥来了!”
      丁世雄三个人也是一怔,偏转脸向北看时,果见一个中年胖子骑着头毛驴的笃的笃地过来,这人也是个秃子,顶上谢得一根毛发也没有,但沿耳根的一圈头发又黑又浓,总成一根辫子,加上他那络腮胡子蒜头酒糟鼻,怎么看怎么别扭,上身穿着一件短褂,下身穿着大裤衩子,敞开着怀,肚皮厚肉上缠着腰带,别着大小两把匕首,小毛驴也不知从哪里抢来的,被他压得一步一颤,呼呼地直喘白气。那蒋三哥见马本善四个人大清早站在大门口说话,偏身下驴,将缰绳一撂扔了,趔趔歪歪地过来,乜着眼斜了三人一眼,向马本善一揖说道:“都预备好了?”
      “预备好了。”也许有了世雄他们在跟前,马本善只一惊怔,随即恢复了镇静,满险堆下笑来,说道:“还劳烦三哥您亲自下山来!——后仓里都用麻袋装好了,共是六百八十九石,弟兄们只管来搬!”蒋三哥走近来,认真看了三个人一眼,突然一笑,说道:“我是说你娶媳妇的事儿——谁说借粮的事呢?”也不等让,们转身便往院里闯,马本善等四人也只好跟进来,上了堂房。蒋三哥一边走,一边说道:“还有笑话儿呢,我们来你这儿借粮,有人冲我们山寨去‘借粮’,说是从江西来的‘大侠’,要救人济世!去他妈拉巴子的,绿林里如今也尽是怪事……荒年灾月的,到处缺粮啊!所以三爷叫我先来知会一声,他要亲自下来吃喜酒闹花堂,然后带粮回山,别叫哪个贼窝子狗日的抢了先儿。三爷说你这回爽快,帮了寨里大忙,明年加番还你这七百石粮,明年你再添个孙子,你这老狗可美炸了……”蒋三哥说着,已和众人一同进屋,因见丁世雄、高恒和黄天霸也跟进来,心中很不痛快。
     
     
    第二章 假傧相淫乱马家宅 真土匪借粮太平镇
     
      马本善一怔,正要答话,责天霸在旁说道:“我们是从张家湾张大公家来的,给马亲家下婚书送聘礼的。”说着,从怀中抽出一封全红大喜帖送上来。马本善接过看时,上面写着:
      忝眷张右臣谨启:右告者凭丁三官人为媒,承蒙亲家马讳本善金诺,敝小女阿秋与贵二男公子马骥远缔姻,特遣高黄二先生前来谨奉聘礼,其情其意心领不宣。
      乾隆六年八月二十二日
      下面礼单上写着:
      金十两、银五十两、彩缎六表里、杂用绢四十匹马本善看了一眼,便知亲家那边和官军商议周详,将喜帖递给蒋三哥道:“三哥你过目。”
      “这式样倒精致啊?”蒋三哥颠来倒去看那喜帖,却连一个字也不认得。听见后院宰猪的嚎叫声,将喜帖向桌上一扔,说道:“有什么好吃的,给弄点来,有酒没有?那副猪下水给我收拾干净了,回去时候放在驴搭包里,回山慢馒受用。我今儿就在你家坐地吃酒,等着和弟兄们闹洞房。”说着“咽”地咽了一口口水。”
      “有,有,三哥这会子要什么有什么。”马本善正愁这几个人没法相处,忙不迭答应着,一叠连声叫人:“快,在西厢屋里弄几个菜,新开的三河老醪给三哥弄一坛,叫两个庄上的人侍候着!”说着,便连推带拉夹着打诨说笑送出了这头毛神,回身来擦着额头上浸出的细汗,说道:“我真怕他看出行藏,就在这里动起手来,可怎么好?”
      “到现在你还有这份痴心?”黄天霸目光睨着院里往来如穿梭的人,冷冷说道,“想太太平平各自散场,没有那个可能。你只有帮着官军厮杀,斩草除根端掉这个黑风崖,你一家才能平安!”
      说话间,院里突然乐声大作,大门口三班吹鼓手吃饱喝足,卯足了劲,比赛似地奏起了《庆岁余》——原来已到了新郎迎亲时辰。那马骥远身着喜服、头簪金花从西院祠堂兴冲冲迈步而出,直趋正房来拜马本善。马本善不等他到台阶前就趋步出来,站在滴水檐前,脸上青一块红一块地受了儿子的辞行礼。在震天聒耳的乐声中大声说道:“骑马当心着点,道儿不甚好走。代我给你老泰山致意问候,就说三位送聘礼的客人我留住了。”说着,移步下阶将儿子送到二门口,又叫过马骥遥布置迎接客人,安排宴席座位的事,堂房里高恒因见黄天霸怔怔的,料是站累了,笑道:“这会儿你还立什么规矩?坐着歇歇吧!”
      “是!”黄天霸似乎心事重重,舒了一口气坐下,说道:“我是在想,万一真的还有另一股强人土匪也来劫粮,我们怎么应付?”丁世雄道:“那不过是这个蒋三哥顺口一句话,哪里会那么巧呢?就真的来了也不打紧的,刘大人调了一千多绿营兵亥时准来策应,有多少我们拿多少!”高恒说道:“小心没过逾的。待会我们的人送亲过来,要派人赶紧和刘中堂联络!——前日我见邸报,东平山匪众、紫微峰的毛振祖都被官军击溃,匪首不知去向。江西‘一技花’去年潜入河南大别山,她到山东也许是有的,这可不是个寻常上匪,是扯旗放炮兴白莲教与朝廷对抗的叛逆!山东这么大的灾,万一借口什么事,啸聚一处,攻州夺县地闹起来,通省都乱了!”
      丁世雄越听越觉得有道理,也觉得肩头担子非同小可,眼见院中耆绅敌老、街坊邻居送礼的愈来愈多,便起身道:“这里不是说话处,我们到后院,让马本善给我们准备一间房,商议事情、指挥行动也方便些。”说着出门,招手叫过马骥遥,耳语了几句。马骥遥边听边点头边眨巴眼睛,笑道:“还是爷们想得周到。就在我房里,叫贱内和妹子侍候着,再不会有闪失的。”说着便带着他们三人出房进了后院。
      这是一处很宽敞的四合内院,高高的五间北房住着马本善夫妇,大儿子马骥遥住了西厢,小儿子马骥运住在东厢北屋,马骥远的妹妹芳芳住在东厢南屋。座南朝北的四间房原来是马骥远的,但马本善另有心思,在大院西边荷塘边给他盖了一处宅子,新房就设在那边,因马本善老两口都出去应酬客人,家人仆妇都张罗洞房里的事去了,马骥运年纪尚幼,也不知钻到哪里看热闹儿去了,偌大院子里鸦雀无声,几株大梧桐伸着光秃秃的枝桠,掠地风穿堂而过,发出沉闷单调的“呜呜”声。丁世雄眼见院子四角还设着瞭望平台,不禁说道:“好,这里严谨!”便跟着马骥遥进了西厢。西厢里马骥遥的婆娘申氏和芳芳正在外间亮窗下作针线。猛地见丈夫带着三个陌生男人进来,又羞又慌,忙一把拉起小姑子便向里间躲。
      “别他娘的这么认生了,今天土匪要来借粮,官军要来剿匪,老二要娶亲,眼见七荤八素凑在一处,还穷讲究什么!”马骥遥不耐烦地说道,“这几位老爷都是官府大员,外头办差人杂不方便,就在这屋里指挥,你们两个侍候着!”马申氏和芳芳两个人都只晓得骥远结亲的事,也影影绰绰听说过有土匪要来借粮,没想到这场婚筵竟有这么大的凶险,一时都吓得目瞪口呆。许久马申氏才喃喃说道:“我的爷!咱们马家大院不成了战场了么?”芳芳水灵灵的大眼睛睁得圆圆地,问道:“大哥,就凭这几个人挡上匪么?”马骥遥一边抽身往外走,急匆匆说道:“女人家,操这些心做什么?汤水酒饭侍候着大人们,一切听这几位老爷吩咐就是了!”说话间,人已是去远了。
      了世雄见姑嫂两个人忙着涮壶洗杯、端凳子抹桌子张罗着,遂笑道:“二位不要忙这些,我们也不是客。最要紧的先要画一张你们院落的图——”他顺手取过窗台上描花样子的纸和笔递给马申氏,“——就这样子,跟描绣花样子一样,赶紧把院落房屋、出入口、水塘山坳,周围道路都画出来。喏——这是北——这是南——这是东——这是西——明白了么?”
      “明白了……”马申氏涨红了脸,嘤嘤咛咛地答应了一声,抖着手拈了那纸和笔,和芳芳挨挤在一条凳上画那庄院地形图,画了几张都歪扭得不成样子。丁世雄在旁又安慰又指点,马申氏那慌张的心情才渐渐平静下来,画笔也就听使唤了。黄天霸在一旁看着芳芳绯红的脸,突然想起父亲黄九龄病重,只有这样大一个妹妹在旁侍候,此刻还寄宿在北京西下洼子,李卫制台赏的一处小院子里。这位芳芳,身条年纪都和妹妹差不多。父亲老病残喘的,她照应得来么?可怜黄九龄英雄一世打遍绿林,在直隶比武却败在江西“一枝花”麾下的生铁佛手中,朝廷还以“纵敌逃逸”的罪名,罢职待勘。白头弱女,相依为命,自己不能在身边尽孝,却奔波在千里之外,代父赎罪。此中苦情谁能忍受!想着,他的眼眶里已是噙了泪花。芳芳一抬头,见黄天霸痴痴地看着自己,腾地红了脸,掩饰着去挪动那砚时,一不小心溅得手上都是墨汁,又不好离身去洗擦;垂头看着嫂子,心头鹿撞似地卜卜直跳,再也没敢抬头。高恒却在欣赏马申氏的姿色,因为站得近,申氏身上的温热和香气阵阵袭来,弄得这位“国舅”爷有点意马心猿。他自己有着一正两侧三个娘子,几个通房丫头也都姿容绰约。但是,自从见了皇后富察氏的娘家弟媳棠儿之后他便感到“合家粉黛无颜色”了。偏那棠儿,起先见他还有个笑脸,说几句风话,还能挨她轻轻一阵,后来就愈来愈冷,官里家里遇见,连正眼也不瞧他一眼。后来,高恒花了一千两银子,才打听出来,这雏儿原来与当今乾隆万岁爷勾搭上了!且不说女人势利心,眼眶子大,光说这“禁脔”高恒也没胆子尝!怪不得傅恒一升再升,不到三十岁就入军机处宣府拜相,怪不得棠儿一临盆宫里就有旨问是男是女,还赐名福康安!敢情傅恒是戴着绿头巾升官,福康安竟是“龙种”!……,这个马申氏容貌是设法和棠儿比的,侧身坐着,那影子,那动作,那体态,那光可鉴人的头发和巴巴髻儿,那细白如凝脂软玉的脖项,还真的有几分像棠儿呢!高恒长久在京外当差,刚回京又调任山东布政使,官是升得快了,可家庭生活,却久未获得温馨了,形如鳏夫,若不是斯地斯景潜着危机凶险,他就要……
      丁世雄见她们画好了图,拿过来皱着眉只是审量,指点着几处不明白的地方问了问,便道:“二位请便,倒点奈水,别的就不用管了,”只指着图对黄天霸道:“土匪也不会不防马本善一手,你看这院子西北角的荷塘,一半在院子外边,如今正是清塘挖藕的季节,等于是没有院墙的一条路。刘三秃子一定会在这里设一批人马,没事警卫,有事接应。所以咱们带的一百多人不能全都在厅里周旋,要分出去三十名专门挡住这条通路,如果这群人要逃,就粘住他们不得脱身,总乏,擒住了刘三秃子,我们就怎么干怎么顺手了——八爷,您说呢?”
      “啊?啊!”高恒光顾着欣赏马申氏的姿色,两眼看得直勾勾的,竟忘了情,急回神答应着笑道,“墙角那只小花猫玩得真有趣——丁老兄不愧带兵的老行伍,想得周到!天霸你们合计着就行了,我只坐矗儿观战!”说着,见马申氏端着茶盘走来,便起身接过马申氏递来的茶盘,仿佛无意间在她温润的手心里轻抚一指,抚得茶盘差点仄了。别的人都在思考自己的心事,谁也没留神这位高国舅在当口还动了春情。丁世雄看看窗外日影,说道:“咱们的兵都随张家湾送亲的来,这会儿也该到了,太平镇送礼的合下来也下下4人,仗打得太烂不成,还要防着咱们的兵趁火打动,高爷您就留这里坐镇,我和天霸出去照应一下。”这个主意正中高恒下怀,连连称是,说道:“就是这样,我等马骥远拜花堂时再出去。我是张家湾的‘傧相郎’么!”
      一时人都去了,偌大屋子里只剩下高恒和马家姑嫂二人。此时此地颇有点尴尬,既没有闲话也没有忙话可唠,高恒只见马申氏那女人一头黑发起明发亮,鬓角上的毛发虽然有点乱,却很妩媚可人。一双小脚掩在裙下若吞若吐,时隐时现,一对黑漆漆的眼珠流眄顾盼,仿佛会说话似的,不时地送来一瞥秋波把高恒撩得心痒难耐,他毕竟是情场老手,转眼间已是得了主意,喝了一口茶,笑着叫过芳芳问道:“你是马本善的女儿?”
      “嗯。”
      “——叫什么名字啊?”
      “芳芳。”
      “有姐妹么?”
      “没有。”芳芳瞟了这位年轻大官一眼,她有点不明白为什么巴巴地叫过自己问这些没要紧的。
      高恒瞟一眼马申氏,嘻地一笑,啧啧称羡道:“深山出俊鸟,真真一点不假!不但出落得鲜花似的,一手女工比宫里的针线上人还做得精巧!——那副枕头套上的牡丹是你扎的么?”芳芳是一个不经世的闺房少女,被他夸得红了脸,脚尖毗着地说道:“跟我娘学的,绣得不好,叫老爷笑话了……”高恒笑着从腰间解下卧龙袋递过去,说道:“你看,这就是内廷做出来的活计,比得上你绣的花儿么?——喏,这一处线绽开了,你看能重新缘一道金线不能?”
      “我们屋里没有这样的明黄线。”芳芳仔细看那卧龙袋,“这绽线的地方儿,用金线先掐个片缘,再刺上藕荷色的一朵云,只怕也就掩过去了。”马申氏早已摸透了高恒心事,这么尊贵风流的人物儿,她心下也很喜爱,遂在旁怂恿道:“用你屋那张织布机上的两张夹片绷紧了,使用银红、藕荷、月白三色线绣上去,这袋子就显得雅素了。”“正是,正是!”高恒喜得眉开眼笑,“济南绣房的匠人也这么说,就只他们的绣工我不如意。”他说着,取出一把金瓜子,涎着脸笑道,“就劳姑娘费神给我整治一下,一会儿你二哥入洞房,我带着这绽了线的卧龙袋当傧相,也不好看,是不是?”芳芳被他奉迎得兴头起来,接了卧龙袋,却不接那钱,微笑道:“我就试试看吧——您为这花钱,我成了什么了?”马申氏笑道:“老爷赏钱,你就收下吧!留着做你嫁奁装箱用好了!还不快谢谢?”高恒做好做歹总算把金瓜子儿放在卧龙袋上,芳芳蹲身谢赏出去了。
      高恒看着芳芳进了东厢房,听着摆弄织机的声音,这才回到座儿上,笑咪眯看着马申氏不言语,马申氏慌得心里突突直跳,捧弄着衣裳角,半晌才道:“您渴了吧,我给您换杯茶——”说着泼了案上残茶,从茶吊子里又重倒一碗双手端过来。高恒却不去接,只怔怔盯着马申氏,仿佛在欣赏一盆花。半晌才道:“我渴,渴极了,通身上下渴透了……”马申氏将碗一放回身便走,却被高恒抢先一步紧紧握住了双腕,抽出一只手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口中颤声说道:“……好乖乖亲亲的,哪里要什么茶?你就能解我的渴……”
      “你们当老爷的,也这么……不正经的?”马申氏既不能喊、又不能怒,挣了几下挣不脱,偎在高恒怀里,那温热的男子气息也荡得她心意不定,立时浑身软了下来,闭上眼一动不动,口中只是喃喃道:“你放开我……这太不成后话……给人瞧见了可怎么好?……”
      高恒信手抽出一张银票甩在桌上,将马申氏抱起骑坐在自己腿上,腾出一只手伸进马申氏小衣,在她两乳间摩娑揉搓,……口中一边咂嘴儿亲吻,一边乱嘈道:“那是五百两银票——谁瞧见了是他的福……身上怎么这么香?呀……”那妇人大约从来没有和丈夫这样温存过,早已被他揉得一团软泥似的,一双纤手紧紧搂住高恒的腰,口中喃喃呢呢哼着。二人在凳子上死命搂着,偌大屋里一片牛喘的声音。高恒问道:
      “嫂子……”
      “唔……”
      “比马大哥如何?”
      “嗯!”
      高恒见马申氏一脸娇羞,已是晕迷如醉,忽然,远处传来唢呐笙篁齐奏声,鞭炮开锅粥似地响成一片,马申氏才惊悟过来。二人起身整理衣装,高恒笑着替马申氏整整鬓角,说道:“二哥没进洞房,大嫂先尝鱼水之乐——我只问你,比马大哥如何?”
      马申氏小声道:“他是个不中用的人,又急着要儿子,天天骂我‘不如一只猫,猫还懂得从别处叼野食儿呢!’我家老爷子你别看正经,背地里也摸过我几次呢……他那一把年纪,胡子拉渣的,没的叫人恶心!——你要愿意,差使完了在这多住几天。”说着“嗤”地一笑。说话间,芳芳在外轻咳一声,接着推门进来,说道:“早已绣完了,又到二门上看了看,该来的客听说都来了……”她把卧龙袋双手捧过来,躲着高恒的目光,小声道:“粗针大线的,难入国舅爷的眼……”
      肩恒接过细看,笑道:“这个针线谁敢说不好?——你听谁说我是‘国舅’?”马申氏想不到方才和自己如此这般的竟是一位皇亲国戚,心里甜润,脸上更觉生光,倍感身价不凡。芳芳忸怩地说道:“就是跟着老爷的那位姓黄的后生。”正说着,黄天霸一撩帘子匆匆进来,向高恒一揖说道:“藩台爷,臬台在前头等着呢,咱们的人都到齐了。您是摈相,耍陪新娘子进了洞房才能完礼呢!”高恒听了,问道:“来了多少人?”说着便拔脚就走。
      “摆了一百桌,”黄天霸一边紧跟着,一边回道,“有千把人吧!”
      “黑风寨那边呢?”
      “还没有消息。已经派人打探去了。”
      “也许已经有人潜进马家庄了?”
      “肯定会混进来不少,不过刘三秃子还没有露脸……”
      二人说话间,已来到马家大院正厅,高恒沿着石阶走了上来,穿过大厅,迎面便是一片两亩多大的空场,西边已搭起戏台,刚刚开戏,正唱跳加官等帽子戏。空场东边摆满了桌子,前一排十桌,坐满了人,都是一些穿长袍套马褂的缙绅,后面一排是一些教读先生、老秀才、医生、郎中之类,一个个嗑着瓜子儿、吃着茶聊天,漫不经心地看着戏文,显得矜持斯文。往后几排的人越来越穷,有蹲在凳子上喝茶,抽旱烟的,有敞着怀、斜披老羊袄的,还有些蓬头垢面的孩子在桌子腿间又钻又爬、叽叽嘎嘎又笑又叫捉迷藏的,满场的人声鼎沸。四班吹鼓手比赛似的一个比一个吹打响亮,和着噼噼啪啪的爆竹声,所有这些融汇在一起,显示出主人的交际之广和他的气派为人。高恒抬头看看正厅两侧的楹联。只见门楣中央挂着一个门扇大的“喜喜”字,门楹上写着斗大的字:
      仙娥缥缈下人寰咫尺荣归洞府间
      高恒看了不禁一笑,见黄天霸在门洞里捐看新郎新娘直使眼色,他怔了一下才醒悟过来赶着紧走了几步,跟着新娘身后亦步亦趋地走向正堂,满地满院的都是核桃、红枣、粟子,爆竹声在头顶、耳边响着,火星儿迸到脖子上灼得他不住打颤儿——至此高恒才明白新娘子那块蒙头红巾的妙用,没那玩艺儿这滋味确实受不得——从门口到堂房不过三丈余地。那两名兴歌郎不知得了多少赏银,扯着又宽又亮又有弹性的嗓子唱得欢快:
      绛绡银丝裹嫦娥,见说青蚨办得多。
      锦绣铺陈千百贯,便同萧史上鸾坡。
      另一位立即答应:
      从来君子不怀金,此意追寻意转深。
      欲望诸亲聊阔叙,毋烦介绍父老心。高恒细忖量,黄天霸紧随新郎,显见他扮的是马家的傧相了,照此类推,兴歌郎必定也是一家一个——十里不同风,百里不同俗,北京就没这些规矩。正胡思乱想,上头司礼郎立在堂口手秉银烛高声道:“傧相交职!”
      “怎么还有这个仪节?”高恒见两个兴歌郎舞拜着近前来,不禁心里发慌,不知怎么个“交职”法,看黄天霸时,他也是一脸茫然。两个兴歌郎舞到他们面前略一照面,即返身面向司仪,齐声高唱:
      佳期刘阮会真仙,多谢东君傧命专。
      自愧才疏颂辞难,即当高阁侍华筵。
      高恒听了肚里暗笑,这词编得有趣,代我谦逊了,又请我上筵吃酒!正自抿嘴儿高兴,两个兴歌郎却向黄天霸和高恒唱道:
      星娥窈窕望仙郎,莫道迢迢玉漏长。
      愿觅红绡并利市,便归洞府效鸾凰。
      又唱:
      青鸾衔信入秦楼,红叶题诗寄楚沟。
      令夕佳期欣会遇,不妨略赐锦缠头。
      二人这才明白“交职”也不是白代替,是要掏腰包儿的,不禁相视一笑。高恒带的一把金瓜子都给了芳芳,而且那种物件在民间也不合用,袖子里倒是还有几张银票,却都是当五百两的大银票。惶乱间马家两个总角小厮已是各提一串红绸包裹的制钱送了过来……接着迈火盆、跨马鞍、摆苹果、趋步登堂入室、给新人行插花礼、处处有诗有赞。新娘子这才算迈进了马家的门。赞礼司仪一声高唱:“乐起!”几十挂爆竹同时燃起,四部吹鼓手都披红挂绿站在大门口使足了吃奶气力拼命吹打。霎时间堂里堂外紫雾弥漫,金花缤纷。司礼的扯足了嗓门请马本善上座,一对新人拜天地、拜高堂,夫妻对拜。高恒和黄天霸不知不觉已退到两边,只见芳芳穿戴齐楚,上前搀起新嫂嫂,马骥远随后跟着送入洞房。
      此刻厅里厅外爆竹燃尽,鼓乐歇止,稍觉安静了一些。高恒这才从喜庆心绪中回过神来,用目光四处搜寻丁世雄。厅里院里挤满人,那里寻得见。丁世雄见高恒盯着人群瞧,便从侧面沿墙挤了过来,在背后拍了拍他的肩头,小声道:“八爷,我在这儿呢,这里太乱,借一步说话!”高恒一转脸,见丁世雄满脸都是乱蓬蓬的络腮胡子,不禁笑道:“我说的呢,大睁着两眼就是寻不到你!”说着便随了世雄,绕过西边专为女眷设的席幕,到了正堂后边。只听西边院里闹洞房的欢声笑语热火朝天,撤帐先生正在扯嗓门儿高唱《撤帐歌》:
      撒帐东,宛如神女下巫峰。簇拥仙郎来凤帐,红云揭起一重重……
      众人拍手相和:“——一重重呐!”
      撒帐西,锦带流苏四角垂。揭开便见恒娥面,好与仙郎折一技……”
      众人和道:“——折一枝啊!”
      撒帐南,好合情怀乐且耽。凉月好风庭户爽,双双绣带佩宜男呀……众声齐唱:“……佩宜男呀!”
      高恒想起方才和马申氏那番风流,不禁一笑。丁世雄见他如此沉着,倒由衷地佩服,笑道:“这时分爷还有心听这俚歌儿!中庭里一半土匪一半官兵,一个不小心,点着了炮捻儿就不可收拾!”高恒看着庄丁们抱着一捆一捆的蜡烛往筵席上去,心里陡地也是一紧,望了望暮色愈来愈重的天穹,问道:“刘三秃子来了么?怎么没看见?”
      “申牌时分来的,在蒋三哥屋里。”
      “不是说好的?先灌醉他!”
      “他拿得很稳,滴酒不沾。”
      高恒脸上露出一丝轻蔑的微笑,点点头说道:“告诉黄天霸,死死看牢了他!筵席一散,先一刀砍死他,其余的群龙无首,就逃走几个也无所谓!”丁世雄抚着满脸假胡子,说道:“八爷说的是。不过我觉得总有点不对,好像要出别的枝节似的……”
      “唔?”
      “我也说不大清……土匪一共才百把人,加上官兵,二百人上下,正厅里现有三百多人,还一个劲地再加桌子,哪来这么多不速之客?”丁世雄慢吞吞说着,似乎有些犹豫:“……再笨的土匪也晓得个策应,刘三秃子放心在这里,肯定外面有布置,那——人数就更不对了。哦,还有一桩事,临大门那张桌子坐了个年轻公子,就是手里拿着一把泥金大折扇的那位。十分显眼的,八爷留神了没有?”
      高恒偏着头略一思忖,立刻想起来了,说道:“看上去气韵很倜傥,我见了。怎么,他有什么异样处?”
      “他是贺礼送得最重的,两千四百两白银!”
      高恒吃了一惊:当朝一品宰相、三朝元老张廷玉的小儿子成婚,东亲王爷是送礼最重的,也不过一千六百两银子!——这人是什么来头?不及细思,这时,已见一群丫头老婆子从西边簇拥着新郎马骥远过来,便知洞房礼成,新郎招呼宾客来了。高恒眼见说不成事,低声道:“派儿个人盯住,格外留心他!”说着返身便回了大厅。
      此时厅里厅外点了二三百枝蜡烛,到处通明彻亮。酒席上,官军、土匪和一些不知身份的不速之客杂坐一处,擅臂划拳,猜谜行令一个个涨红了脸,吼得房梁上的浮土都簌簌下落。
      “六六六啊!四季春呐!八抬轿,九长寿呀!——一定升,你、他妈的给老子喝!”
      “日出东方一点红啊,输家是个酒英雄啊!”
      “倒报,杨宗保镇守三边!”
      “四对四,南京城北京城红城两座!”
      乱嘈嘈中,高恒趋步走向首席,丁世雄也跟了过来。马本善神色恍惚,一副听天由命的模样,被几个本家兄弟围着灌酒,见高恒、丁世雄气字轩昂地进来,后头还跟着新郎,众人方停止了吵嚷。
     
    人生若只如初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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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LV.7]常住居民II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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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9:32

     
    第三章 胡印中仗义反大寨 “一枝花”事败出山东
     
      “来来来,高傧相,请这边上坐!”马骥遥见了高恒等三个人像孩子见了母亲,心里一宽,忙着迎了过来:“请这里坐!丁先生,您坐对面——骥远,先给二位傧相斟酒!”
      高恒笑着接过酒,一仰脖子咽了,闪眼见那位年轻公子也坐在首桌,正和丁世雄挨着,不禁目光一跳,笑道:“骥遥,我刚入座就灌我?大家先介绍相识一下好吗?”马骥遥笑着一拱手说道:“这里有一些新朋友,兄弟还说不上名字。介绍到哪位,请自报台甫,兄弟感激不尽。”说着,从首席一位老者,挨次往下说:
      “这位是家叔祖,是太平镇马家族长。这位是家伯父守斋先生。这位是家舅父康平先生。这位是丁寨村的丁员外。这位是——”他介绍到那位年轻公子跟前,突然停住,笑容满面地伸着手请他自我介绍。那青年公子手中折扇一抖展开,却不言语,只轻轻摇着。众人看时那扇上只画一技红梅,淡染清雅,上面一行字写着:
      写赠迎霜阁主易瑛吾兄先生下面落款是“罗泊生”。众人便知他是易先生了。接着便是丁世雄,他只笑着报了个假名“敝姓丁,丁大山。”丁世雄和高恒中间还有一位,一直不言声,阴沉沉地吃酒,见轮到自己报名,将酒杯往桌上一墩,说道:“我是这里的绿林山大王,人都叫我刘三秃子,本名叫什么早忘了——大家随意儿叫就是。”
      他这一句话像放下了一道闸,闸住了厅里厅外所有的说笑拇战声,所有的目光都转向了他。刘三秃子见众人诧异,“叭”地将帽子连假发辫一齐抓下来掼在桌上,似笑不笑地说道:“他妈的,穿一件周正衣服,换一副斯文脸,再乔模乔样地装个阔公子——你们就认不得自己租宗了!”说着睨了易瑛一眼,“嘿嘿”又一笑,说道:“大家高兴,喝嘛,接着喝呀!方才谁报牌报出个‘日出东方红一点’来,我想听听你接着怎么说?”
      “方才是三爷的虎威吓住我了!”一个矮个子匪徒醉眼迷离笑嘻嘻站起身来,口中笑道:“日出东方一点红,输者是个酒英雄。嗯,日出东方红一点——输者是个屁股眼!”
      哈哈哈哈……嘻嘻嘻……,嘿嘿嘿……嗬嗬嗬……格格……
      堂里堂外一阵轰堂大笑。突然门外一阵尖叫,一个女人披散着头发夺门而入。众人都被她的叫声吓了一跳,止杯停箸看时,后头蒋三哥喝得脸像猪肝一样,踉踉跄跄追了进来,口中兀自呓语般喃喃地嚷道:“小浪娘子……已经浪的人——呃!又他娘的逃了……说我说话像女人,哼!待会擒住了你,你就知道呃——!是女……女还是男!”可怜那女人在土匪丛中窜着,这个伸腿绊她,那个拽她一把衣裳,一筋斗接着一筋斗地摔倒,早被蒋三哥迫上捉住,一把便按在地上,两个人都呼嗤呼嗤喘粗气。一群土匪立时兽性大发。
      马本善此时真不知该如何是好,口中只是“这个……这个……”用恳求的目光看着高恒,高恒却觉得现在动手太早,刘三秃子容易擒住人质,便换了笑脸,对刘三秃子道:“三爷,请维持一下,好歹给马老太爷一点面子。”刘三秃子笑道:“我们三哥还配不上他个丫头?哪个女人不嫁人?关起门来都是鬼!”
      此刻那女孩子已经声嘶力竭,还在拼命抗拒挣扎。周围的土匪狂笑着大叫。”
      突然,左首第三桌一个矮黑汉子“啪”地用拳猛一击案站起身来,来,几步走上前一把提起蒋三哥,右手一个冲天炮打在他下巴上,左手顺势一送,将蒋三哥扔出大厅之外!顿时大厅里一片死寂。“日你血祖宗们的了!”那汉子“噌”地撕下褂子丢在那丫头身上,恶狠狠骂道:“谁家没有三姨六姑亲姐亲妹子?一真忒不把人当人了!”
      因为变起仓猝,事出突然,满庭中人都被他弄得木雕泥塑一般。只见他赤着缚,浑身肌肉块块绽起,一手按着大刀片子,一手举壶咕咕吸了几口,冲着马本善道:“找两个女人送她后边去-——刘三爷,实在对不住,打了你的贴身家将了,你就看着办吧!”
      “胡印中?”刘三秃子两道眉毛拧成疙瘩,思量着处置办法,口中说道:“肉烂在锅里,都是自己弟兄嘛——”
      话没说完,蒋三哥也剥得赤条条的,挺着刀、红着眼冲了进来,手指着胡印中,嘴唇气得直哆嗦:“姓胡的,这,这是第二回了!你他妈专跟我过不去!”说着举刀就砍,却被身边席上另一个土匪死死抱住,喊道:“胡哥,还不快跑?”
      “老子七尺丈夫,跑个什么鸟?”胡印中“噌”地抽出刀来,大叫道:“我们走黑道是无可奈何,难道奸淫妇女也是无可奈何?愿意跟我的,这边站;愿意跟他的,那边去!”
      话音刚落便有四五个人站起身来,蒋三哥身后也有七八个人,还有几个人探头探脑看了看又坐回了原位。至此人们才明白,原来是黑风寨窝里炮,在这儿闹起火并来了。
      “都是自已兄弟,在这里伤和气多不好!”刘三秃子见双方剑拨弩张恶目相对,知道一句话说错了,顷刻就要血溅这喜堂,嘻嘻笑着起身道:“蒋老三今天吃醉酒闹喜筵,当众调戏妇女,犯了寨规,回去自然要处分的。胡兄弟也性急了些,能在这里打野架?让外人要笑话的!来来来,斟上酒来,我为兄弟们和息和息——今个儿咱们借粮来的,可不是到这里闹家务来的!”说着便用手去夺胡印中的刀,又对蒋三哥喝道:“把刀收了!”转脸又对马本善笑道:“时辰不早,已经酒足饭饱了。去粮库装车吧?我们好该上路了!”
      “慢!”
      ——直沉吟不语的易瑛忽然站起身来,微笑着出了席踱至刘三秃子面前,声音带着金属一样的颤音说道:“你是借粮来的?”
      “是呀!”
      “你借多少?”
      “七百石!”
      “七百石!”易瑛一笑,问道:“你山寨上多少人?”
      刘三秃子看看这个翩翩公子,将辫子一甩,立棱了眼道:“雏儿,江湖道上走过么?懂得规矩么?”
      “就为知道才来问你!”易瑛微微冷笑,“我也是借粮来的,你都借走了,我手下兄弟们怎么办?我下了定银三千两已登记在册,你呢?”
      按照丁世雄、黄天霸的计划、待到席散客去土匪运粮时,拦腰分截,打散外边土匪,剿灭庄内土匪,擒杀刘三秃子。想不到横生枝节,婚筵上先杀出一个程咬金。又杀出一个尉迟恭。高恒是个极聪朋的人,又多读邸报,知道的事情多,心下不禁暗自掂掇:抱犊崮、盂良崮、卧牛山几处匪案破灭,莫非他们暗自聚结,要重新在黑风崖立旗放炮?”“迎霜阁”……“易瑛”——莫非他是……“一枝花”?!
      “一枝花”曾一反河南、二反江西,三次扯旗放炮,是与朝廷公然敌对的逆犯。刑部曾悬赏三万两银子,通缉全国严加搜捕,这个“一技花”可不是寻常的土匪。自从傅恒带兵消灭了黑查山白莲教之后,再也没有听到她的消息,此刻猛地想到是她,高恒头“嗡”地一下涨得老大,瞳仁都死死定住了。恰巧黄夭霸走了过来,对高恒耳语道:“丁大人的意思要动手,请八爷照顾好自己。”说完就要走开,高恒轻轻拉了一下他衣襟,小声道:“这是‘一技花’!听着,刘三秃子现在是小毛神;一定要擒住这个婆娘!”黄天霸偷瞟了易瑛一眼,心头一热一拱,浑身热血沸腾,咬着牙阴笑着稳了稳神低声答应道:“是,标下明白!”便退了下去。
      刘三秃子和易瑛仍在争吵不休。刘三秃子吼道:“明明他妈的两千四百两,怎么冒充三千两?欺负我这个连账本子都看不懂的么?”
      “你是个野鸡把式土匪,送礼打八折的道理,说给你也不明白。”易瑛笑道:“就算我是二千四百两,你的呢?”
      “老子白手走天下,什么礼也不送!这七百石我是借定了!”
      “给你五十石度荒,余下的我们全要了!”
      “那要看我朋友乐意不乐意!”
      “叫出你的朋友来!”
      刘三秃子一边说话,一边冷不防起了一个虎跃,凌空一个转身“唰”地拔出腰间的镔铁方头刀向易瑛砍了过去,只见雪亮的寒光一闪,一团茫茫白雾升起,遮住众人眼目,似乎见到易瑛的一颗人头已被砍落在地!所有的人都惊呼一声愣在当地,黑风寨的喽罗们发一声喊,齐声喝彩“好!”但人们立刻又被易瑛惊得魂不归窍。她虽然没了头,但并不倒下,腔子里冒出的不是血,而是团团白雾。从影影绰绰的雾气里,传来格格笑声,说道:“好恶作剧么!”又噗地一吹,满堂雾霾尽散依旧酒菜杂陈、红烛高烧!众人循声看去,原来易瑛正倒挂在梁上,只听她哈哈笑道:“方才我略施替身术,就将你们这群狗才骗过,我的正身在此!”
      “凭你这点下作本领,敢在绿林称豪称霸?”易瑛纵身跳下向惊恐得五官错位的刘三秃子逼近前去,仍旧一脸淡谈的微笑,说道:“我乃无极教主座下司花侍者,统了山东四路好汉,原来是要借你山寨暂度饥荒的,只你这心胸、这功夫居于群雄之上,谁肯服你?倒是这位胡兄弟是个仗义的热血男子!胡兄弟,我们联起寨来吧,共推你为寨主!”
      胡印中怔了一下才想到是和自己说话,将手一拱说道:“愿和易先生联寨!寨主我是不当的,能者为长,就请易先生主持!”“山寨的事无非是个义气相投。”易瑛说道:“我主持,那就是强宾压主了!再说,我也有许多不便出面的地方,我在这山寨也不过暂住一时,还是由胡大哥来当寨主,我算是客,成么?”正说话间,刘三秃子不知几时已经悄悄出去,他也不嫌污秽,到东圊里将手在茅池中搅了搅,淋淋漓漓地跑着来到堂口,粗声嚎笑道:“兄弟们!他是白莲教,反叛朝廷,十恶不赦!入咱们寨子只会给咱们招祸!打呀!嘴里咬出血喷在刀上就不怕他了!”说着一扑身便冲过去,双脚一拧,一个旱地拔葱跳到桌面上,立时碗儿盏儿盘儿壶儿杯儿搅了个稀里哗啦,刘三秃子的手下“唿”地站起一片,拔刀喷血便冲过来。易瑛一声吆呼,也有一百多人拔了兵器在手。易瑛大喝一声:“撤到堂外打,免得伤了自己人——”话音未落,黄天霸在暗陬里连发两枚飞镖如两道黑线疾射而来,饶是易瑛眼明手疾,只躲过-镖,另一镖正好打在左臂上。她咬牙瞪目,猛地拔出那枝带倒刺的镖一看,说道:“好,黄九龄爷们也来了!官军在这里有埋伏,咱们齐心合力打官军呐!”
      但此刻堂上堂下烛光已经齐灭,四五股绿林豪强合计二百余人,加上官军的精兵一百多人搅成一团,马本善一家人早已躲得无影无踪,七八百宾客如鸟兽散。高恒藏在一堆空酒瓮间,听着外头交战的兵器声,想要看个究竟,却哪里能够?那厅中的人东一团西一伙乱打一气,竟都是见人就杀,根本无法“齐心合力”。打了片刻,地上已横七竖八到处是尸体。有一位来搬酒坛子砸人的,搬了一个又一个,高恒见再也藏不住,他心里一急也举起一个坛子照黑影猛砸过去。那人见酒坛子也会自动飞起来,便歇斯底里地大叫起来:“妈呀!这屋里有鬼!有鬼一一!!!”惨叫着连蹦带跳地逃出大内外……所有的人都被他这恐怖的叫声吓了一跳,唿哨着发喊都退出了院外。
      是日正是晦日,人到外边,虽然仍是没有月亮倒是一天星光灿烂,黑风崖的土匪、易瑛带的各路好汉和官军各自打着暗号渐渐重新聚拢。直到此刻,易瑛才惊觉,原来厅中并不止两路人马,居然还有这么多来路不明的人!因见胡印中随在身边,便问道:“胡哥,这左近地面有没有驻官军?”
      “没有。”胡印中在暗地里摇头,说道:“历来这里是四不管地面儿,消息最灵。黑风寨还专门派人到省城打探过,各衙门都没有动静——不过厅西站的这一群人太齐整了,都勒着白毛巾,又列成了行伍,这一定是一小股官军来偷袭黑风寨的……”易瑛略一思量,已知其中就里,急急招手叫过一个中年高个子汉子,低声说道:“燕哥,我们许是撞到官军网里了,这一小股是牵制我们的,肯定还有大队官军策应或者埋伏,得赶紧寻思脱身!”那姓燕的却不着急,木了半晌才道:“如今有了胡哥,还说什么燕哥?请他带着咱们打就是了!”胡印中心中腾地一阵火起:我刚刚改换门庭,招你了惹你了?先给我一碗凉浆水?!忍了忍却没吱声。
      “燕哥,这不是闹意气的时候儿,”易瑛的口气软中带硬,“你带三十个人奔右路,我正面打,先把他们打散!不然我们走哪他们跟哪,这帖膏药的滋味可不好受!”姓燕的说道:“我带不了鲁山那群英雄,还是叫皇甫水强领着打吧。我就跟着你,当个保镖,保你和胡哥,这可以吧?”
      胡印中越想越气,这姓燕的呕气呕得真是太岂有此理了!遂冷冷说道:“燕哥好大胸襟!看来胡某真的是高攀不上——”他没说完,易瑛便一口截断了:“胡哥不说这些——燕入云,你听不听我的号令?”胡印中在江湖只是一个小角色,听到对面这个男子就是大闹九江府,劫牢狱救出“一枝花”的燕入云大侠,心里不禁一紧:这大侠器量这么小,往后怎么共事?……思量间队伍已经拉开架势向官军包抄过去。刘三秃子在西边也吆喝:“我们绿林义气,和尚不亲帽儿亲!打呀——杀尽这些兵才有活路啊!”脚步杂沓着也向官军逼去。
      高恒从酒坛子堆里跑出来,官军已经聚齐。他浑身上下都被酒浸透了,在料峭的寒风中冻得瑟瑟发抖,黄天霸忙将良己的大氅脱下给他披上。丁世雄眼见敌人分三路攻来,人数比自己多一倍不止,又都是身经百战的绿林悍盗,心中不禁一阵发毛:不但兵败自己难辞其咎,就是高恒伤了一根毫毛,自己也担待不起。他小声对黄天霸道:“行伍要是打散了,或者我们败了,你只管护着高大人就成!”黄天霸手指骨节捏得格巴响,说道:“他们人多,可是人心不齐,不一定就败给他们——”他突然灵机一动,双手卷成喇叭高声叫道:“绿林兄弟们?我是黄天霸、江湖上有名的飞镖黄滚就是家,祖,我也是绿林里豪杰的后裔——谁不懂清世绿林无下场?大家为贼为盗,也不过为饥寒所迫,不得已走了黑道——眼前这个易瑛,就是白莲教里的头号人物‘一枝花’,她造反乱上叛逆朝廷,犯的是十恶大罪,朝廷有旨意,拿住这贼子赏银三万两!臬台大人有指令,有谁能将‘一枝花’擒杀者,免罪给官,赏银照旧,甘心从逆者株连九族!兄弟们,反戈一击呀,这发财升官机会千载难逢呀!我的飞镖已经打伤了她,她没有多大本事——大家齐上,拿住她呀!”
      包抄着官军的刘三秃子匪众们立时一阵窃窃私议,接着“嗷”地齐声嚎叫:“我们反正了!打呀——拿住‘一枝花’献功啊!”喊着,一群黄蜂似地拥过来。“一枝花”带的人本来就只有百余人,又分了两股攻敌,这一下祸起萧墙之内,猝不及防,中路“一枝花”四十多人反被围住不能前进。右路燕人云见情势有变,立刻带队回攻,立时双方又在被踏得稀碎的筵场上打成一团。
      丁世雄听着一片乒乓乱响的兵器撞击声,对坐在石碾上的高恒说道:“高大人,黑风崖的人不是‘一枝花’对手,咱们该上了!”高恒一对贼亮的眸子闪烁着,半晌才道:“坐山观虎斗,其乐无穷!忙什么?叫他们只管厮杀!”
      但双方实力悬殊是太大了,只打了一袋烟工夫,刘三秃子只剩下了十几个人,口中大骂:“官军真他妈小人,坐山观虎斗,老蒋、风紧——咱们走吧!”说罢呼哨一声带着人向西逃去。“一枝花”带着各路英雄大喊一声“杀!”黑鸦鸦一片卷地扑来,顷刻之间便和官军交上了火。那“一枝花”身影飘忽,双手掣剑直冲丁世雄杀来。高恒原本想假镇定,稳住人心,见官军犹如溃堤之水,连滚带爬地向北逃窜。几个随行戈什哈都被砍翻在地,他再也沉不住气,一滚身便钻进碾盘下的石洞里。黄天霸却还在恋战,满心想独擒“一枝花”。他自四发起习武练艺,已练出一身硬功。混战中他已经刺倒了七名好汉,一边将刀舞得像银陀螺似的护住门户,一边口中大叫:“‘一枝花’!你这臭不要脸的妖婆!敢和黄二爷较量么?一对一地干一场!”
      “有什么不敢?”“一枝花”大声应道:“众人都散开,我来处置这个朝廷走狗,绿林败类!”
      众人立刻四散,给他二人腾出一片空场。星光下,只见“一枝花”手持双剑凝神不发,黄天霸一把快刀斜倚在肩,丁字步儿站定。略一凝神二人便猱身齐上,刀剑相拼一阵钝响,立刻火花四溅!暗影里但见黄天霸威猛剽悍,步履稳健,一把刀旋天舞地毫无定方。“一技花”身影飘忽,似仙女临世,转侧不定如鬼如魅。这几路好汉都是刀头营生,厮杀半世的武林高手,见这二人这般身手,无不暗自骇然。黄天霸原以为“一枝花”不过会一点魔术妖法,事前便将镖和刀都在女厕里秽污了,又怀揣着一包石灰暗算“一枝花”,一定会手到擒来的。不料交上手才晓得,对方双剑上的功夫已到了出神人化境地。那两柄剑如龙似蛇,进击吞吐寂然无声,刀剑相交,时而觉得对方虚若无物,时而又觉得力道沉猛。她那剑竟然能伸能缩能屈能直,有时一格之下,剑尖居然像蛇信一样直扑面门。至此,黄天霸才知道这位乾隆皇帝几番下旨、严令捕拿的女强水,并非等闲之辈。黄天霸心里愈慌手脚愈乱,心知难以力取。“一枝花”一剑刺来,他也不格挡,突然一个大后仰铁板一样躺在地上,口中呻吟一声:“哎哟!”“一枝花”怔了一下,挺剑又刺,就在这一刹那间,黄天霸挺然而起,将偌大一包石灰照她脸上砸了过去,接着一个虎跃,闭着眼屏着气横刀一削,白漫漫的石灰雾中似乎砍着了什么,听“一枝花”轻呼一声“啊!”接着便是倒地的声音。
      “反赋!”黄天霸一招得逞,心中大喜,纵身一跃,扫地一样镗刀横削,口中道:“还不束手就擒?!”话音刚落,便听远处一枝花的声气笑道:“你要一枝花?送你一枝花!”黄天霸发呆间颊上已经着了暗器,拔下来一看,是一根细长的银针,簪子一样,一头攒着朵梅花。黄家自负以暗器称霸武林,着了这一下,黄天霸顿时勃然大怒索性插刀于地,双手左一镖右一镖,一鞠躬间,背手三镖齐发,打得花样百出。飞镖竟似取不尽用不竭,层出不穷只管打向“一枝花”。众人不禁都看呆了。只见黄天霸越打越是无力,最后竟像醉汉一样摇摇晃晃,踉跄几步“噗嗵”一声倒了下去。
      “一枝花”此时透过气来,看星星时,已是戌未亥初时辰,她小臂受了镖伤,激战中又被黄天霸削了臀部一刀,当着这么多男人,又不便包扎,此时静心,两处伤口都攒心价疼痛,所幸是臀部没伤到筋骨,流血不多,强忍着,半身坐在碾盘石上,说道:“官军不会只有这一点人。把黄天霸拖过来,我要问话!”只听一声答应,早有人架了黄天霸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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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9:43

      高恒一直躲在碾盘下,离“一枝花”的脚只有三寸来远,外边的话都听得清清楚楚。听到有人“噗”地喷了一口水,稍停片刻,又听“一枝花”问道:“醒来了?我的醉花簪滋味如何?”
      “使用阴毒暗器,你这臭婆娘!”黄天霸道,“我死也不服!”
      “一枝花”噗哧一笑,说道:“你用石灰、用脏镖伤人,不‘阴毒’么?我念你一身好功夫,也有点惜才。说——官军来了多少人,外边的伏兵设在哪条道上,有多少数目?你说实话,突围出去后我放你一条生路!”
      “呸!”
      “嗯哼?”“一枝花”笑道:“你大约不晓得我这镖,说是个‘醉’,其是个‘疯’字儿。方才往伤口上喷了水,这会字怎么样?痛不痛?痒不痒?麻不麻?——你看,你有点定不住神了吧?快说实话,我给你解药。不然一会儿发作大了,你自己疼得满地打滚,麻得四肢僵直,又痒得万蚁钻心!再不服药,子时也就醉到阎罗爷那里去了!”说罢又浅笑一声。
      黄天霸试着提了提气,果然颊上伤处又疼又痒又麻,伸手搔摩时,都发作在骨头上,全没个捞摸处。他心里一急,更觉麻痒难当。遂横眉竖目戟指“一技花”,咬牙冷笑道:“我岂有降你之理?当年我黄家归顺雍正爷,窦尔敦、生铁佛邀集你‘一技花’部下,杀我一门七十二口,大哥的肠子都挂在树上,四叔五叔被架到柴山上活活烧死……此恨不雪何以为人?!”
      “你不要嘴硬,少时你就知道厉害!”
      “‘一枝花’,你这毒镖纵然如炮烙虿池,我黄天霸如有一语相求,不是黄门后代!”
      说话间,那毒镖药性已是发作,黄天霸觉得浑身骨骼火燎般疼痛,血脉里像有亿万只蚂蚁在蠕动啮咬,头也眩晕得眼冒金花,伸手搔痒时,皮肤却又麻木不仁毫无知觉。自知今日难以生还,仰天大叫一声:“黄天霸,你也有今日?!”提步就要撞石自尽。突然“一枝花”一扬手“啪啪”又打来两镖!
      “你——你——?!”
      黄天霸倏地转过身来,眼中闪着怒火盯视“一枝花”,却没有再说下去。
      “你想速死不是?““一枝花”说了一句,又是一笑,“不过我变了主意,不要你死了。方才这两镖是解药。”黄天霸试了试,果然觉得肌肤里已不再那么痒,搔起来也有了知觉,骨头也不像方才那样灼人。他拨出了打在肩肿上的两枝镖丢在地上,恶狠狠说道:“要我降,你休想,怎么个死法都是一样。”
      “你是条汉子,我放你一马。”“一枝花”似乎有点神色黯然,不无惋惜地说道:“当年攻杀你全家我不知道,但我担这个干系。——你走吧!”
      “?!”
      “走吧!”
      黄天霸身上伤毒渐止,从地上摸起自己的刀,有点不知所措地看着“一枝花”的身影,缓缓向北退着,口中道:“异日相逢,我也放你一马!不过今日之辱,也必当有报!”说着一鞠躬,从背脊上飞出一枝镖,墨线一般无声无息地射了出去。“一枝花”此时全无一点防备,正正地被射中前胸,连哼也没及哼一声咕咚一声倒在潮湿的地上。
      “好个不要脸贼!”胡印中顿时大怒,拔刀就要追上去,却被“一枝花”叫住了,气息微弱地说道:“兄弟们,这是各为其主的事,不要理他了……咱们现在险境中,没有山头也没有粮,更指望不上别人来援助。我的主意向西,出山东进直隶,到太行山寻个立足地。山东,不能呆了。”
      她说一句,蹲在身边的燕入云嗯一声,嗓音里带着哽咽,站在—边的胡印中此时才多少悟到二人之间的微妙关系,遂说道:“易——山主,您这么义气,姓胡的死活跟定了您!由燕大哥护着您骑驴走路,我带人断后,咱们走啊!”燕入云似乎也很感动,说道:“兄弟你够义气,好!还有一条,明日突到桑桥,就得化整为零进平原。不如现在就说清楚,要是今晚和官军伏兵交上手,不要硬打,立即分散,都在直隶武安白草坪重新集结。”“一校花”似乎受伤很重,喘着声说道:“这样很好,传令下去吧!”
      高恒在石碾盘下,躬着腰、别着腿、撅着屁股、扭着项,一直窝了足一个时辰。心里盼着丁世雄来救,偏偏是绝无动静,想着贼人说一阵也就去了,谁知就在他眼前筹划起逃跑计划,说个没完,急得这位风流的国舅爷出了一身臭汗。再加上洞里还有一些不知名的小虫在身上腿上乱爬乱叮,真是要多狼狈有多狼狈。耳听着外边脚步声走远了,高恒才将头伸出洞外。忽然,远处传来隐隐喊杀声,他又吓得急忙缩回洞里,侧耳听那喊杀声潮水松涛般传来,看来足有上千的人,他的双眼陡地一亮——刘统勋派的矮应官兵来了!他发狂似地从碾盘下跳出,歇斯底里地大叫:“丁世雄!你们这些胆小鬼!‘一枝花’早就飞了.还缩头乌龟似地躲着!我们的大队官军来了,我们的大队官军来了!”退守内院的丁世雄自接应黄天霸平安回去,清点人数,只余了四十多人,又不见了藩台大人,冲出去寻找又怕被“一枝花”白捞了便宜。此时听高恒扯着破锣嗓子大叫,丁世雄和黄天霸真是喜出望外,带兵开门一拥而出,果见高恒一个人孤零零站在二门外的空场上喊叫。此刻众人打着火把,看这位“高八爷”,只见他前襟后背裤腿袖子都是又臭又湿的黑泥,乱蓬蓬的发辫上也都沾满了驴粪草屑。黄天霸却是极会奉迎的,说道:“爷敢情独个儿在外边和他们周旋了这大阵子?”说话间外边无数火把己拥进院子,当头的千总飞也似跑来,就地扎个千儿说道:“标下傅勇,是济南绿营第三标第四棚长,奉刘大人钧令前来接应!”
      “敌人已经被我击溃逃跑!”高恒大声说道:“你来得正好,立刻向桑桥一带追击,他们要从桑桥向直隶流窜,逃往太行山。所以你不能在这里歇息,打到桑桥,生擒‘一枝花’才见功劳!”
      “扎……”
      “不要怕累,告诉弟兄们,回省我从藩库拨银,每人十两!擒住一名要匪赏一千两——回头我自然要保举你!”
      “扎!”
      火把光焰里,高恒显得十分精神气派,见傅勇去了,笑谓马本善道:“我们与敌厮杀周旋一夜,东家犒劳一下吧?弄点酒来,我们边吃边商议给皇上写奏折。”说着又睨了马申氏一眼,马申氏忙别转了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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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發表於 2012-1-18 14:19:56

     
    第四章 小路子邂逅邀皇恩 智勒敏奏对乾清门
     
      岳浚奏报的《山东布政使高恒、山东按察使丁世雄亲率精锐殓灭黑风崖匪众》折子十二夭后送到了北京。是时正近重阳,京畿直隶细雨茫茫,凉风习习,已经连着下十几天的霏霏淫雨,仍旧没有丝毫要停的意思。军机处当值大臣讷亲接到这份折子,因见内里涉及“一枝花”造逆的事,立即命人抄出节录,和当日各地急报的节略一并呈乾清门听政处。约莫过了一刻时辰,便见军机处书吏房的杂役头儿小路子披着蓑衣,吧叽吧叽踩着潦水进来,禀道:讷中堂,折子送上去了,是王仁公公接的,这是回执。”
      “嗯。”讷亲头也不抬,看看几份四川送来的军报,用指甲在上边画着,说道:“你没问问,万岁节在养心殿,还是在乾清门?我要见主子呢!”““回中堂,主子现在不见人。”小路子躬着腰毕恭毕敬回道,“主子和主子娘娘、敏贵主儿、贤贵主儿一道,陪着太后老佛爷去钟粹宫佛堂祈求停雨。王仁说,主子有话,军机处有要紧事,午晌后到养心殿觐见。”讷亲提起笔来正要写什么,听乾隆皇帝有话,忙站起身道:“是!”折叠起炕桌上的卷宗说:“我到西华门外衡臣老相国那里去。这几份折子都是小金川上下瞻对的军情,叫他们誊出节略,原折发到兵部,兵部看过转给户部,由户部把原折送回来。限两天时间,你明白?”小路子连连答应着。讷亲已经蹬上鹿皮油靴,披着油衣往外走,似乎想起了什么事,又站住了,问道:“你叫小路子?”小路子没想到这位显赫得炙手可热的天子第一信臣会突然问自己话,正收拾文卷的手吓得一哆嗦,忙道:“卑职是小路子。乾隆元年从云南随扬名时大人到京,荐到军机处当杂役。去年捐的监生,今年又捐了个候补县,才到吏部投供……”
      讷亲没有理会小路子罗嗦,只上下打量他一眼,笑着截住他的话头:“我不过随便问一句,你就背起履历来!捐官是国家取士用士之道,也是你光宗耀祖的体面事,好自为之吧!”说罢便去了。
      “中堂爷走好!”小路子一躬到地,目送讷亲胖乎乎的背影只是发怔。他虽生在小门小户,又读书不多,但来京师四五年,一直在这中央机枢之地当杂役,对达官贵人、宰相勋戚这些人的城府实在是领教了不少——越是待罪听勘、祸在不测的人,他们越能放下架子对他话语温存,殷切关怀;越是要提拔超迁,越会端起老师架子,训你个臭死!无缘无故的,讷亲断然不会突然地关心自己。想到讷亲和病重的鄂尔泰素来同气同声,号称“满洲泰山”,张廷玉则素来为举朝汉族官僚众望所归,号为“汉江砥柱”。小路子是杨名时推荐的,又是张廷玉收用的,平日当差侍候,不管张廷玉、讷亲、傅恒这些头号军机,还是刘统勋、庆复,各部院正卿,他没有不小心翼翼的——并没有开罪这位“中堂爷”呀?……他吸溜一下嘴唇,回过神来,正要整理桌上那堆散乱文卷,突然一个高个子官员闯进来,一边解斗笠,一边问道:“讷中堂呢?”
      因天色晦暗,那人又迎门站着背光,小路子眯着眼瞧了半日才看清,那官员身着雪雁补服,青金石的顶子后,湿漉漉拖着一条又粗又长的大辫子。囚方脸青里泛白,显得十分憔悴,只两条倒剔眉下一双不大的三角眼,瞳仁里闪着幽幽的光,看上去很有精神。便笑道:“是勒三爷呀!不是说您放了湖广道了么?几时回北京来的?”勒敏此刻也才看出是小路子,笑道:“就为放了湖广道,我进京引见谢恩的。怪的是一道儿放缺的道台都引见了,偏要我单独递牌子,心里没有底,又怕失了仪,想见见讷中堂请教一下。”小路子笑着道:“您请升炕,暖和暖和再去,这里除了中堂、军机章京、军机处行走,就是咱最大。讷中堂去张中堂那儿了,估摸半个时辰也就回来了。这大雨天儿,您就在这儿歇着等罢!”
      “多谢,”勒敏笑着接了小路子递过的茶,呷了一口,望着外头晦暗如冥的雨空,问道:“刘大司寇说是去了山东,我有几个案子得向他交待,知道他几时回京?”小路子见又有一位年轻官员进来,忙招呼座儿,笑着说道:“您请这边坐。照规矩任谁不奉旨是不许进这道门的。皇上体恤下头,又有旨意,但有雨雪寒冷天气,外省觐见的官员可以进屋候见,只不要越过炕那边就是了。”他又给这位年轻人奉上一碗茶,这才回答勒敏:“回勒三爷话、延清大人今天还有折本递回京来呢!我估着三五天不得回来。自古道‘山东响马河北贼’,那不是什么良善地方儿。要像刘大人那个样儿的,咱们大清若有一二十个,各省分他一个,哪里还会有贼有强人?”说罢啧啧称羡。勒敏抿着嘴只是笑,说道:“听说你也被选出来了,要到外任候补知县,是吗?”
      小路子手脚不停地忙着彻茶,在炭盆子里夹炭,用嘴吹着噼啪作响的火炭,说道:“这个地方儿虽大,到底我也修不成个正果儿,还是出去做官,文的武的,也闹个祖上有光,您说是啵?”“你把当官看得也忒容易了。”勒敏叹道,“要单是对下头挺挺腰子,对上宪弯弯腰子,上头有话传下去,下头有事推上去,猴子也能当得官。笑骂由人去笑骂,好官我自为之,顶子红了,祖宗也羞死了,还说得什么‘有光’?”小路子一笑道:“勒爷您说的志向大了。我是德州一家客栈的小伙计,土地爷吃蚱蜢也算尝了荤腥儿,不敢想大的,祠堂里祖上牌位写光鲜一点,乡里人看我就是天上人了——您看岳东美大帅,武将里头出尖儿的吧?一个马失前蹄,连他家公子岳中丞都连带上倒霉。还有勒爷您也认得的曹雪芹,连傅中堂都钦佩的不得了,上回跟阿佳爷去西山专门拜望他,正遇上他吃饭,您猜他吃的是什么?王米垃子糊糊,盐拌酸菜!曹家当年还了得?败了也就完坐在门口的那位年轻官员手里把玩着一把扇子,一直望着雨地没言声,听到这里转过脸问道:“岳中丞现在不仍旧是山东巡抚么?朝廷又没有处分他,怎么也算倒霉呢?”
      “这位爷您就不明白了。”小路子笑着给他续茶,说道:“岳中丞吏部考绩原来报的是‘卓异’,里头有消息要放他为湖广总督呢!东美大将军一个败仗下来,岳浚的考功语就变成了‘中平’,官场上的事儿提携相帮,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一人得罪,自然鸡犬入地了!”那青年听得呵呵大笑,说道:“一人得罪,鸡犬入地!说得好!那么你是怎么到这里当差的?哪个人‘得道’,把你带到天上的呀?”
      勒敏听他放肆大笑毫无忌讳,不觉心中诧异;这个地方是天枢机要之地,督抚、部院大臣到这里,都得小心翼翼的,这人怎么如此胆大?他闪了一眼,见那青年穿着酱色小羊皮风毛宁绸褂子,套着件石青宁绸夹袍,配着玫瑰紫巴图鲁背心,一双黑漆漆的瞳仁顾盼生辉,显得清俊又不轻浮,潇洒又不失沉稳——似乎在什么地方见过?勒敏掂掇了一下,又摇摇头,闪着眼只是沉思。小路子又把自己怎样亲眼见德州知府刘康毒杀道台贺露滢,又怎样畏祸奔逃两广云贵,投奔扬名时,荐到军机处,待到刘康案发,又如何被刘统勋传到大理寺对质,事毕又回愿差捐官,成了候选知县……一番经历说了一遍。时而凶险,时而悲苦,说得滔滔不绝、大波迭起,层出不穷,连勒敏都听得入了神。那青年听得连连叹息,说道:“如今你也要选出去了,有个什么盘算?”
      “回爷的话。”小路子见他腰间系着明黄带子,想他必定是一位宗室子弟,忙笑道:“小人做过生意,跑过单帮,也算见过世面,算来天下营生百行万业,总不如当官,不但自个尊贵,六亲九族跟前说得响,祠堂祖宗前头体面光鲜。我的心思,如今天下太平,主子圣明,只要当官不发财,就能平安一辈子,要能给百姓修条渠、建个仓、造座桥什么的,没准儿还会讨主子个好儿。刘府台是赃官,落了个剜心凌迟,那种官当不得。贺道台是清官,清得精穷,那种官也似乎没味。刘延清中堂是当今包龙图,日断阳间夜断阴曹,那是天上星宿,咱没那么个造化。我这个县官当得一方百姓衣食足,我自己饱暖体面,也就成了——小庙的神吃不得大供享,爷台您别见笑……”那青年笑道:“志向不算远大,也算知其雄,守其雌了,这么想,也算良吏——你叫什么来着?”“我叫小路子。”小路子笑嘻嘻替勒敏和青年又换沏了热茶,说道:“原名叫肖六,当伙计那阵,掌柜的这么喊,我也就认了——您大人贵姓,台甫?”
      那青年怔了一下,未及说话,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武官快步进来,解下油衣递给小路子,笑着说道:“外头贼凉的风,这屋里真暖和——讷中堂呢?”“哟!是阿桂大人!”小路子丢下火箸,忙抢步上来接了油衣,两眼都笑得咪成一条缝,说道:“讷中堂去见衡臣老相爷去了,吩咐来人在这等着呢!我的爷,穿着油衣还淋得这样儿了……刚沏出的普洱茶,您吃两口暖和暖和身子——您还不知道,我就要到四川候选。张大将军在那儿跺跺脚,四川、湖广都要乱颤,可惜我这芝麻官儿够不上巴结。您好歹在他眼前当参将,帮衬我的时候儿有的是呢!”
      “好个猴崽子,倒会顺竿爬,你要是武官跟着张大将军,早就升得超了我了。”阿桂嘘着寒气喝了两口茶,一闪眼看见那青年,顿时一怔,犹恐看错了,揉了揉眼,还要再看时,那青年笑道:“阿桂,你这瞎眼狗才,连朕都不敢认了!”
      屋里几个人好似同时听到旱天一声震天雷一样,一个个面色如土、目瞪口呆。阿桂头一个灵醍过来,“咕咚”一声跪倒在地,磕了不计其数的头,口中道:“奴才真是瞎眼狗,就这么拴驴撅子似地矗着头和主子说话!……这屋里太暗了,说啥也不想到主子会在这屋里……”薹敏和小路子只是捣蒜价叩头,喃喃谢罪不止。
      “起来侍候着吧。”乾隆皇帝一笑,径至大炕上盘膝坐下,说道:“别着朕在大内起居,不少太监还不认识朕哩,你们有什么错儿?”他似乎兴致不坏,手里把玩着斋戒牌,目光炯炯望着外头的雨地,一时没有说话。他不说话,几个小臣自然也不敢说话,都垂头鹄立,听着窗外沙沙不断的雨声。许久,乾隆才道:“朕刚从钟粹官过来,其实朕本性里很爱雨雪天气的——批完奏折见过人,常是累得头昏脑胀的,凉雨星星洒落一身,朕一身疲倦也都没了。可这雨太多,就成了淫雨,害稼禾,伤农时,穷人不胜其寒,朕也不能不割爱,祈禳求晴了。”阿桂是个心思极为机敏的人,边听边揣摩,觉得乾隆话中别有深意,却又一时理不出头绪。笑道:“奴才是个由文职改武职的。当知府那阵子也喜爱雨雪。当了参将就不行了。去年秋天,庆复大学士在下瞻对和叛藏遭遇被围,张大将军命我率七百军士星夜驰援,主子圣明,那是个鬼不生蛋的怪地方儿,一会儿雨、一会儿雪,二百四十里一夜奔袭,天明赶到下瞻对。庆大学士也突围了。我的七百兵都滚得泥猪似的,并不敢骂张大将军,跺着脚咒‘这遭了瘟的老天儿’。打那下来,风花雪月的诗兴我竟一概没了。”乾隆笑道:“此一时彼一时,养移体居易气,也是自然之理。如今天下承平日子久了,会诗会文的文人,要多少有多少。至于真有经济实学的文臣,能野战会攻坚的武将,就百里不挑一了。要文武全才,那更是凤毛麟角了!”
      阿桂笑道:“人才在发见,在作养,存于人主一念之间。大将军张广泗,是武将里出色的,傅恒是文武双全,庆复是文臣,在上下两瞻对指挥打通川藏要路,也算能文能武。前儿见邸报,高恒在山东率兵剿匪,杀刘三秃子以下一千余人,这不又一个傅恒么?主子圣明,臣下争气,人才也就历练出来了。”乾隆笑着摇头,说道:“哪有那么容易?都是虚假糊弄人哄朕的,以为朕不知道?张广泗是先帝手里使出来的武将、三朝元老了,有点本领是真的。下余的只有傅恒可信。山东的刘三秃子是在逃亡路上得伤寒病死的,被手下人割了头去高恒那里请功的。其余如‘一枝花’、燕入云、贾祖范一干要犯,都逃得精光。高恒的功劳,在于他亲临前敌,查到了‘一枝花’的下落和逃窜的去向,就这一条,朝廷也不埋没他的功劳。”说罢转脸问勒敏,“你在湖广道上任了多少日子?你怎么也会认不出朕来?”
      “回皇上话!”
      勒敏正听得发怔,没想到会突然问自己话,身子一颤呵下腰来,正容说道:“奴才是今年七月从南京海关道洋政司上奉旨迁任湖广道的,才到任三个月,手里有几件积案没有办下来,又命转任四川粮台。这次进京是听训赴任的。奴才有幸觐见过主子两次,头一次是殿试胪传,第二次是随外省官员一道儿在乾清官谒见的。主子垂训,天语谆谆,奴才一个字也不敢忘却,但随班朝见,不敢偷窥圣颜,所以不敢贸然渎认。乞主子恕罪!”
      “这有什么罪?”乾隆微笑了一下,挪身下炕,张望着外面灰暗阴沉的宫阙,漫不经心地问道:“你晓得为甚么调离湖广?”
      “奴才不知。”
      乾隆点点头,他的语气变得有点沉重:“九月间礼部开列应平反追谥的先朝臣子。你的父亲叫勒英善是吧?——是雍正六年追比亏空抄家革职的——朕当时就问尤明堂,有个新放湖广道的也姓勒,和勒英善是不是一家子?这才知道你和勒英善是父子。你父亲在那里当巡抚多年,又在那里坏事抄家。所以你不宜在湖广作官。”乾隆提到勒英善名字,勒敏早已伏地叩头,又道:“主上圣明烛照,勒敏是旗人,也受国恩,总角以来束发受教,读书明理,不敢有一丝妄为。焉敢以父辈恨怨存之于心?奴才是当今主上亲选简拔出来的,脱离泥涂侪身青紫,唯有小心剔励、勤于职守以补过于先父,报恩于皇上,不敢稍有一己私意,也从没有思量过这些事。求主子明察!”乾隆满意地抿一下嘴唇,说道:“起来吧!并没有人说你什么不好,倒是有人说你忒过细致小心、同僚间酬酢往来,不伤国政不害官体不误民事,有什么不好?你也不敢!调你出来是规矩,这要立成制度。你不是进京引见的么?这就是了,这也是你的福分,寻常引见朕也顾不来特意告诫你一个人。到四川,好好听张广泗节制。你和阿桂是国家旧人,朝廷自然格外照看的。今儿巧了,连你也是要去四川的——”他转脸又问小路子:“你叫什么来着?”
      “小路子!”
      “小路子——这个名字不文雅。”乾隆道:“还是你的本名,叫肖路就好。四川如今最大的政务,就是平息小金川、大金川之乱,和罗奔莎打仗。那正是建功立业的地方。将相无种,凭的是自个本领胆略,你明白?”,“奴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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